越阡度陌 互为主客

 
 

 ● 2001年1月 第一期          



  ● 冰棍的情景

  斜茧

  二舅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比我大。舅表哥比我大五岁,是我童年时的偶像,我非常爱他。我刚进三原县红卫小学读小学时,他跟着我外婆去了西安市读中学。暑假他回来,我们痛快地玩了一个多月,临分别,我动了感情里脆弱的那一部分,险些哭出声来。表哥买了一支冰棍递给我,我哽咽着不肯吃,但天气太热,不容我长时间的不肯。我送给他一块石头,扁扁的,有拇指和食指扣起来形成的圈那么大,表面光滑,是我用来踩炮药的心爱之物。过年放炮时,里面总有炸不了的,剥开纸,把药倒在砖上,拿扁石头压住,脚一蹭,“啪!”——我送给舅表哥的就是这块石头。大人们都笑话我:“他送给他哥一块石头,呵呵。”“是啊,他送给他哥一块石头,呵呵呵呵。”我知道有冰棍吃的季节离过年还早,但我没把握表哥寒假还会回来。我把自己心爱的东西作为礼物送给自己心爱的人,遭到了大家的嘲笑,感觉很委屈,这沮丧甚至冲淡了离别的哀愁。我低头不语,冰棍吃得很慢,化得很快,汁水顺着细棍子流到我手上,又顺着手滴到地。回想起来,当时表哥在旁看到我的样子和冰棍的样子,一定心疼不已。
   
  外公去世得早,外婆二十多年的寡居生活里,为儿女们带大他们的儿女,有三个孩子是从小一直带着的:二姨妈家的表哥、二舅家的表哥、我们家的我姐。我的偶像舅表哥在三兄妹中行二,性格温和,很懂事,读书又好,是公认的模范少,外婆的经典作品。这家伙平时乖得要命,偶尔在外头被坏小子打了,回家前先把我姐叫出来,一边抹脸一边问:“我眼睛还红不红?象哭过吗?”他怕姨表哥知道他挨了揍,也会揍他。就这么个老实的三好生,也有让人跌眼镜的时候。有一次,全县的小学生在县大操场开大会——通常“五·一”“六·一”“七·一”“八·一”“十·一”之类,或者公捕公判大会啦,英模报告团啦,都会叫上小学生们助威,有时开完会还要游行,花掉一整天的时间——那次就是一整天。外婆怕孩子口渴,准备了一瓶子茶水让他带上。表哥不肯,想要五分钱买冰棍吃。外婆说:“冰棍哪儿能解渴啊,还是带上水瓶吧。”表哥说他不会渴只会热,而冰棍就是最佳的降温品。外婆不给他钱,坚持要他带水。表哥急了:“不给就算了!水我也不带——不渴!”终于空着手去。下午回来一进家门,表哥就冲外婆大叫:“看我渴死了没有!”
   
  这只白眼狼!外婆已经去世多年。我来骂。
   
  不过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大家一起头顶烈日开会,手里有五分钱的同学乐滋滋地舔着又甜又凉的冰棍,没钱的同学眼巴巴看,当然不够痛快,但他们还有自己带来的水瓶,不怕口渴。惟独我表哥一无所有,干枯着嘴唇还得若无其事。可以想象,他一整天都在等着说出回家后的那句话,痛苦中的等待使他坚强,冷漠,愤怒,而且渴不死,好象一位悲剧的英雄。英雄的台词说明他并不在乎什么冰,也不在乎水,他只关心与生死有关的正义:“我坚持,而且我没死。”这个事实粉碎了加在英雄身上的蔑视。请注意这个“加”字,它表示反抗的天然合理性。为什么不说“你看看我都热成什么样了”?——这句话隐含着:“所以不给我买冰棍的钱是不对的。”偏偏不这么说,而是:你“硬要”我带一个土气的瓶子,我偏不,我拒绝这种强加(哪怕以关怀的面目出现)。想吃一根冰棍是最初的动机,从被隐瞒到被忽视,变得不重要了。即使这时给他一根冰棍吃,他也不会开心,反而感觉沮丧,甚至屈辱。冰棍在他手里,会象几年后在我手里一样,汁水顺着细棍子流到手上,又顺着手滴到地上。
   
  我那一次又稍有不同。在那个场合里,我的礼物扁石头的情景含义相当于表哥想要的冰棍。“赠送”的动作相当于向外婆要冰棍钱。大人们的嘲笑相当于外婆的拒绝。快要融化的冰棍就是那瓶土里土气的茶水——这是情景中的累赘,既必要又一无是处。表哥想用它来安慰我,但徒劳。我没有了退路,既不能收回已经馈赠的礼物,(就算收回来也无济于事,还会遭受另一轮的嘲笑。)也没法拒绝表哥递给我的冰棍。(可是我哪里有心情吃冰棍啊?)我恨自己念不出一句类似表哥那样的事关生死的正义的台词。在困境中,我脑子里一团糨糊。等到垂头丧气地吃完冰棍后,手上满是黏糊糊的糖汁。最后,我不肯和表哥握手道别。我发现这是最丢人的结局。

 


     过期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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