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杀鸡的情景
斜茧
我爸是一位杀鸡能手,我是他的得力帮凶。那时我们还都很年轻,一家四口分居在县城的两端,周末在我妈任教中学的单间宿舍里团圆。逢年过节,宿舍门口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景象:我爸严肃着脸磨刀霍霍,不时一边用手指试探刀刃,一边瞟地上的鸡。他看鸡一眼,鸡就懒懒地扑腾一下。鸡扑腾一下,我就要努力按捺住内心的激动。
我在小泥炉子上生火烧水。一旦水开,鸡的大限也就到了。不过它会死得比较体面,不至于很惨。——有人会指出我说这话非常虚伪,杀人家鸡也就罢了,还要故意卖乖,惨不惨还不一样都是个死?这样说是不对的。死和死其实大不一样。请看我的两个例子:
一、我妈有位同事,教高中物理的周老师,三十来岁,人长得高大肥胖,直爽豪迈。有一次,周老师拎了只活鸡来找我爸,借刀。不巧我爸不在。这可有点尴尬:菜刀哪里没有啊,周老师的意思,本来是打算连我爸一起借的,现在杀手缺席,逼成了一个要亲自行凶的局势。周老师的杀鸡场面属于限制级,不方便描写得过于细致。简单地说吧,看到没了脑袋的鸡喷着血满地乱跑的时候,我在想:那只砧板上的鸡头,一定也能看见这情形,它会有什么感受呢?
二、几年后的一个春节,亲戚家的两个小孩留在我家过年,当哥的是个小胖子,敢用手捏着炮仗点火,热衷于追求刺激。某日家里杀鸡,这小子积极请命,说自己杀鸡很有经验,绝不会出半点岔子,希望姑婆给他一个机会——姑婆就是我那爱慕虚荣的妈。小家伙果然没有浪费机会,表现得镇定成熟。实际上,他杀鸡甚至连血都不见,直接把鸡的脖子拧成了麻花。
我们都不愿意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会这么残忍,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为了让大家不受刺激,我妈做菜的时候特地把满是淤痕的鸡脖子扔掉了。但刽子手不满意,他在餐桌上大叫:“姑婆,怎么不见鸡脖子了?我最爱吃鸡脖子啦。”
和这两例残酷写真相比,我认为死在我爸手里的鸡应该感到无比幸运。它们不但痛苦少很多,更重要的是,不必在临死前丢掉小心保持了一生的体面。我爸在杀鸡的全过程中,处处注意维护死者的尊严:首先,杀鸡之前就很认真地打扫场地,铺上厚厚的报纸;水烧开了,我爸左手握住鸡的两个翅膀,右手把它的头一直向后拉,藏在翅膀里,露出脖子。这时的鸡就好象不是一只动物,它没有头,没有绝望的叫声和惊恐的眼神。我爸用手揪下鸡脖子上的几根毛,鸡很安静,暗红色一鼓一鼓,里面的血液急于流淌出来。十几秒后,热血被锋利的刀刃释放出来,流进一只干净的碗里,白底衬红,艳得很漂亮。
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工作是抓住鸡的双脚。从宰杀的功能来看,抓不抓鸡脚似无太大的关系。要理解我的职责的重要性,必须从对鸡的尊重方面来看待:鸡脚乱踢乱蹬会显得既无奈又狼狈。正象鸡头要被藏进翅膀一样,阻止它的挣扎就是阻止它的失态。杜丽在《谁比谁活得更长》里悲悯地叹息:“可人活着怎么可能总保持那个‘态’?”事实上,不论人或者鸡,都是可能保持那个“态”的,就看有没有人肯帮忙。我两手紧握鸡的双脚,瞪大眼睛紧盯住从断喉流出鲜血,闻到空气里立刻飘起的一股甜腥的鲜味。鸡一般在喉咙被割断的当时不会马上挣扎,几秒种之后,才好象突然发现了自己不幸的宿命,翅膀和双脚同时用力,但由于它们分别在我爸和我的掌握,所以这种挣扎是暗中进行的。只有我才知道鸡为了自己性命所付出的努力。我的结论是:每一只死在我手里的鸡都最大程度地表达了它们对生命的热爱和依恋,无怨无悔。
鸡的挣扎越来越无力,最后一次往往象伸了个懒腰似的,热乎乎地软下来。我放开鸡的双脚,手上满是汗水,不知道是鸡的还是我的。
鸡就这样死了。后面的程序是我爸手脚麻利地拔毛、开膛、洗、切块、下锅,而我负责把刑场收拾得干干净净……当香味渐渐飘出来的时候,无论谁也不会再记起:十几分钟之前,这里刚刚发生了一桩谋杀案。路过的邻居笑嘻嘻地问:“好香好香!你们家今天吃什么呀?”我回答:“吃鸡的尸体。”
我爸正忙着往锅里放盐,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奇怪地看着我。邻居哈哈大笑,夸奖我说:“老李,你儿子真幽默啊。”当时我十岁,上小学三年级,不懂什么叫幽默。我说的是实话。虽然不排除有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的动机。
必须承认,我这人从小就非常虚荣,喜欢出风头表现自己。不过这对当时的情景来说,并不重要。邻居的笑声是自发而善意的,但紧接着就加进了幸灾乐祸的成分。吃尸体?没错,呵呵呵。我爸在不知所措之后,马上也笑起来。这多少有点尴尬:笑,意味着既承认我说的事实(怎么说也感到恶心),也承认了我的幽默(还不如说是恶作剧)。我的“诚实”和“幽默”把我谋杀从犯的身份洗刷得一干二净,而且供出了凶手——可怜的爸爸好象瞬间被送上了被告席。为了掩饰窘迫……那天的鸡汤比较咸。
如果单是从构成情景的因素分析,事实(杀鸡)、伪装(干净利落的过程)、证词(“尸体”)、承认(爸的窘相),已经完整清晰。情景的发生来源于伪装和证词之间的矛盾,一旦事实显现,尴尬不可避免。然而这不过是表面,正如我在《残局的情景》里分析出的结论,只有情绪因素才是支撑情景的关键所在。在杀鸡的情景里,我爸的动机是尽量将血淋淋和香喷喷分开,越远越好,这是一种基于文化传统的暗示:既然没法做到“君子远庖厨”,只好在这个过程加入一些修饰的成分,以减少心理压力。我的“诚实”出卖了老爸,破坏了父子间既定的默契,同时和邻居的笑声一起,造成另一种暗示。后来我爸在饭桌上的表现,说明了暗示的力量:平时无肉不欢的他,根本没吃几口鸡的尸体。
这个情景中,还有一个现象很有趣。我参与了前一次暗示,却自己粉碎了它;组织了第二次暗示,鸡肉却吃得最多。我要么是没心没肺,要么是居心叵测。我承认前者。我想说的是:由没心没肺的暗示形成的尴尬情景更为有趣;反之,蓄意则显得委琐。我举一个和鸡有关的例子。如果我们在一部小说里读到如下的情景,不会有任何特别的反应,但是我现在拿它作例子了,你们一定会发现我下流:
一位姑娘失恋了,整天茶不思饭不想。她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特地炖鸡汤慰劳女儿。饭桌前,姑娘还是红肿着泪眼紧锁眉头。她没胃口。老太太劝道:“孩子,别委屈自己了,他有什么啊,没良心的东西,走了才好……妈告诉你呵,男人都是这样,为他们牵肠挂肚的,不值!……来,吃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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