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ry

　　瞎子

　　北京的秋夜有些凉了，章莉突然发觉，赶紧弄了床薄被子铺在自己身上，然后又很舒服地倚进沙发。
　　 　　 
　　她的OICQ上有一长串彩色的头像，若干个在一闪一闪。她把光标移到下面，那个狗头还是灰色地耷拉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开始百无聊赖地浏览网页，对那些不停的"嘀嘀"声充耳不闻。过了一会儿，她好象想到什么，冲出房间。她父母正全神贯注地看电视。
　　 　　 
　　 "爸，亚洲杯中国对日本开始了叫我啊~~"
　　章莉喊了一句又钻回了房间。
　　 　　 
　　她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连续剧，头也没回，从鼻子里"唔"了一声。倒是当妈的慈爱地看了女儿一眼，也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这孩子，都25了怎么还跟一傻丫头似的，没心没肺的。"
　　 　　 
　　当爹的照例从鼻子里"唔"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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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卫东是10点才被闹钟吵醒的。慢慢睁开眼，明媚的阳光透过塑胶百叶窗，房间里显得温柔的通亮。他叹口气，这下睡不着了。
　　 　　 
　　光着膀子，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脑——地球那边正是午夜，国内的网友该统统出动了。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听着熟悉刺耳的MODEM声音。等到那个小企鹅变成彩色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
　　 　　 
　　刚上线，清脆的"嘀嘀"声就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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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听见了酷似窍敲门的OICQ好友上线的声音，章莉再一次满怀期望地打开了OICQ好友名单，那个狗头正闪烁着变成彩色，她不禁笑了起来，噼里啪啦发了一个消息。然后想了想，又发了一个。
　　 　　 
　　看见那个在屏幕右下角一闪一闪的大眼睛，李卫东就知道肯定是章莉。
　　 "你好。：）"
　　 "章莉，你好。"
　　 "TMD手冷。"
　　 "天很冷么？"
　　 "恩，有点儿。"
　　 "那就早些休息罢。俺知道北京的冬天很冷。暖气呢，没开么？"
　　 "暖气还没通，懒得开空调。遥控器不知道被老妈收哪儿去了。"
　　 "那是够冷的。怎么还没通，都10月底了。"
　　 "11月才通呢。算了，没事的，没那么娇气。"
　　 "：）担心你么。"
　　 　　 
　　章莉看了，心里有那么些甜蜜的意思，明知道屏幕对面的这个家伙说话真假莫辨。忽然想到什么，她手脚麻利地发了一个消息："如果我冻感冒了，我会打电话给你。让你听我磁性的声音。哈~~~"
　　 　　 
　　看到这句，李卫东不禁笑了笑。打认识以来，他就避免给她电话号码。他对网友的态度一向明确，网友网友，上了网才是朋友。再说还有一个自己都不愿去想的原因。章莉旁敲侧击了若干回，都让他给糊弄过去了。李卫东对自己和章莉的心思都洞若观火，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把电话号码的问题岔开。
　　 "：）好啊。仿佛是空调的嗡嗡声。"
　　 "是啊，工业噪音也不过如此。"
　　 "你这么说，俺都不好意思接着笑话你了嘿嘿。"
　　 "哈哈，没事儿，我抗的住。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罢~"
　　 　　　　 
　　过了一会儿，章莉又在OICQ上问他是否下载了那个MP3——当时他只是随口说了说自己喜欢布鲁斯音乐，她就给他发了这个地址，强烈推荐了一番。李卫东敷衍了几回，这次看看糊弄不过去了，于是打开浏览器，输入这个地址。同时和OICQ上十三个彩色的头像不断地发消息。和MM们的旖旎情话与跟哥们儿的粗俗玩笑有条不紊地在他灵巧翻动的手指下被发送了出去。
　　 　　 
　　他刚认识章莉不久，是她主动找来的。原因不外是对他在网络上的文字很感兴趣，那些小说让他心力交瘁，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些文字会不断地让他心如刀绞。他原本打算靠这种方式的发泄达到彻底遗忘——总他妈该有个解脱罢，他对自己说——但是那个明眸皓齿的面容依然让他心中伤痛不已。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现在力图避免提及这些文字。
　　 　　 
　　这不是他第一次碰到女孩子对他的文字好奇了，他对章莉的神情刚开始也和往常一样冷淡和敷衍，甚至有几次出语挺伤人的。章莉和别的人反应不同，没有视若无睹或者一走了之，而是很严肃地直说：李卫东，你这样说话很伤人的。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让李卫东有些窘，也有些觉得好笑，他发现这个丫头有不可轻视的自尊心。这以后他对这个章莉格外留心起来，说话也注意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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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莉是很偶然才留心李卫东的。
　　 　　 
　　那是几个月前，她无意在天涯打开了他的一个小说《无法悲伤》，正好女主角的名字和她一样。虽然不肯承认，但是这种巧合和一点好奇心让她一口气看完了这个挺长的小说。看完之后，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从这以后，李卫东这个名字算是死死地印入她的脑海了。
　　 　　 
　　通过天涯的消息和回帖，章莉慢慢和李卫东熟悉起来，但是他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傲慢自负。说来也怪，越是这样，章莉越是憋着一口气非得走到他近处，让他无法忽略自己的存在不可。
　　 　　 
　　她甚至幻想过走到他跟前，狠狠地抽他两个嘴巴子。这种想象让咬着牙的章莉很快意。
　　 　　　　 
　　现在章莉有些伤心。
　　 　　 
　　自己找了很多天，才找到这首很好听的歌，记得当时如获至宝，高兴得从沙发里跳了下来，然后就呆在那里：我干吗为这个从没见过面，没打过电话的家伙这么操心啊？还不知他是男是女呢！立刻就有种委屈的情绪在心里弥漫开来。
　　 　　 
　　今天看他在OICQ上支支吾吾的，她一下就猜到那家伙不过在敷衍，马上就想起他在网上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很想就此关掉OICQ，掉头而去，然而还是没有舍得。这时候，音箱里传出一个熟悉的旋律，章莉立刻就辨认出这是昨晚刚下载的新歌《那么骄傲》。
　　 　　 
　　他总是那么骄傲，下载这首MP3的时候，章莉不停地对自己说。然后一遍一遍地听，忍不住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恨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那个叫李卫东的对自己这么冷淡还舍不得离开，死气白赖的。
　　 　　 
　　这个凉意彻骨的秋日夜晚，章莉突然觉得又有些鼻子酸，然后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落泪，好象就有些止不住了，她慢慢开始抽泣，又怕外面客厅的爸妈听见，拼命忍着，越忍越伤心，只好使劲咬嘴唇，不停地拿纸巾擦泪水。一边擦一边心里暗骂臭李卫东死李卫东，你凭什么这么欺负我啊，我跟你没完呜呜呜呜……过了一会儿，章莉吸吸鼻子，很郑重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让那个家伙看出来，要不他得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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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卫东看了看下载的情况，还有50%，预计时间39分42秒，不禁骂了一句。美国的ISP比国内的还孙子，网速跟蜗牛似的。突然想起餐馆今天该他排下午1点到9点的班，看看表已经11点半了，午饭还没吃呢，心里有些焦躁，于是给章莉发了个消息让她EMAIL过来。没想到她冷冷地抛来一句：那就算了。
　　 　　 
　　按照一般情况，李卫东也就真算了，停止下载，去翻翻邮件，该干嘛干嘛--他妈谁怕谁啊。不过这次，他犹豫了一下，没回答，也没掐断，而是关掉了其他的窗口，只留下这个下载窗和OICQ，看看下载速度是不是快了些，然后站起身来下面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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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对面没有回音，章莉的愤恨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担心。她无法知道那个傲慢的家伙有没有停止下载。她也不愿主动再发个消息--那多跌份哪。可是实在猜不透对方的心思，这种感觉让她心乱如麻。
　　 　　 
　　确切地说，章莉现在没有任何主张，就是咬着嘴唇在那儿呆着。过了好一阵子，她委屈了一会儿骂了自己一会儿，然后给他发了个无关痛痒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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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煮面条的时候，李卫东继续跟几个狐朋狗友互相开骂，同时跟章莉保持正常但无聊的消息联系。天骄在那边撺掇他跟贴他的新世说，李卫东嘿嘿笑了笑说那就得用俺们的OICQ记录了——这可就彻底把你给卖了你这不是让我干出卖酒肉朋友的事么以后你在天涯还怎么混？天骄在那头不在意地撇了撇嘴说这他妈有什么反正我都毁你好几回了你这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忒没劲了。
　　 　　 
　　李卫东是个手脚麻利的人，一边聊着，一边把昨晚上课的书收拾好，想到杂志社还有几篇商业管理稿子没写，不禁叹了口气。那家杂志社是国外媒体，PAY得高，不过要求也严，写那些文章比在餐馆打工还辛苦。干脆早点去餐馆早点回来攻下一个案例再说罢。他一边寻思，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章莉的消息。看看五分钟过去，面条熟得很快。他决定今天就上网到这里，专心吃完饭赶紧往餐馆赶。
　　 　　 
　　干净利落地和全体网友告别，他关掉了OICQ，看了看那个MP3下载，显示"预计剩余时间25分钟"，他想了想，还是保持原状。接下的几分钟里，他一边吃面条一边盯着那个显示下载进度的窗口，好象那里在放他最喜欢的《猫和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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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那个神气活现的狗头说走就走地回到暗淡灰色状态，章莉有点怅然若失。正在这时候，爸叫她：中国队对日本队开始了啊。
　　 　　 
　　她机械地关了电脑走出去，又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和爸一起看球。大家都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一会她爸撑不住了说："你看吧，我得去睡了。"章莉嘴里"唔"了一声，眼睛没离开电视画面。她爸慢悠悠地站起来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觉得女儿这个"唔"好象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这个感觉有些怪异。
　　 　　 
　　章莉一直努力强迫自己看比赛，但是好象心里还是顽强地若有所属。她拼命忍了半天，突然想到一个折中的方案，于是拿起手机给一个好朋友发足球的MESSAGE，一会谁谁摆乌龙球了，一会谁谁踢的巨臭了，这么忙忙碌碌的自己好象也快乐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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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卫东觉得今天的面条有些烫，于是吃得稍微减慢了速度。说来也怪，关掉浏览器和OICQ后，下载速度快了许多，由744字节每秒达到了2K多。这让他高兴了些。面条吃完，他站起身，把碗搁到洗菜池里，开始洗碗。面前空无一人的屏幕上突然显示下载完毕，然后REAL PLAYER自动打开，一阵悠扬的歌声慢慢从音箱里飘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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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让我们回到地球的另一面。
　　 　　 
　　章莉仍然在很认真地看着电视，然后飞快地在手机上输着消息。忽然手机屏幕的字迹突然黯淡，然后消失了。这时候电视里裁判吹响了中场休息的哨声。
　　 　　 
　　章莉万念俱灰地把没电了的手机随手扔在沙发上，想了想，又拿起来去充电。干完这个，好象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做的，茫然四顾了半天，终于走回自己房间，打开电脑，上网。那个狗头还是灰色，她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她想了想，打开了邮箱，开始写信：
　　 　　 
　　 "刚看完中国对日本的比赛，输了，可是踢得不算难看。上半场打的出色，一边看，一边倚着沙发盖着薄被给芬兰的同学发MESSAGE，告诉她谁谁进了乌龙球，忒傻。她喜欢足球，可是对上海队意见很大。大学时，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不在一个宿舍却亲密无间。她在芬兰已经四年打算定居并且有了一个瑞典籍的男朋友。
　　发了几条，手机没电了，中场休息。
　　充电，开机，上线。
　　你没在。
　　大概是上半场踢得算漂亮罢，甚至有一度让我觉得赏心悦目。所以，想和你说说。于是，开始写MAIL。"
　　 　　 
　　写到这里，忽然电视里传来黄健翔激动的声音，好象是进球了。章莉赶紧跑回客厅，原来是中国队前锋杨晨一个单刀。她仔细地欣赏完慢镜头重放，走回电脑却发现邮件页面已经自动刷新过，那些句子都不见了。
　　 　　 
　　章莉呆呆地看了半晌，心里疲倦得要死。于是下线，关机。
　　 　　 
　　一边往客厅走，她一边想着在地球那边阳光明媚下李卫东在干什么呢？这种思绪维持了两秒钟，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于是接着看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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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声飘荡起来的时候，李卫东正站在洗菜池边上洗碗。他怔了一怔，下意识地关掉了水龙头。
　　 
　　 "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WHEN LIFE WAS SLOW……"，很悠扬的和声。嗯，九月，秋天。现在是深秋了，他一边想着，一边看了看满屋子的阳光，突然觉得极度的寂寥空旷。这歌的名字自己还不知道呢，是从章莉的网页上下载的，文件名是TRY。TRY？是啊，也许该HAVE A TRY了，至少，TRY TO REMEMBER。他忽然对自己说也许这个章莉并不是仅仅对自己的文字感兴趣罢？然后觉得自己的想法幼稚可笑，就你？他妈还想网恋，庸俗不庸俗，可耻不可耻啊？
　　 　　 
　　他笑了笑，把洗好的碗搁到柜子里，然后走进浴室。过了一会儿，他一手端着个搪瓷茶缸一手拿把牙刷出来了，满嘴白沫。茶缸上面有一圈排成半圆的红色魏碑字：机修车间先进工作者，还标着个日期1983.1.30。
　　 　　 
　　他一边小心地刷牙，一边全神贯注地听着这首MP3。空旷的房间里，阳光明亮，"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WHEN GRASS WAS GREEN AND GRAIN WAS YELLOW……"在房间里不可捉摸地飘荡着，让他有些眩晕。

>>>老光：为什么不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