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阡度陌 互为主客

 
 

 ● 2001年1月 第一期          



● 海萝丽丝与阿贝拉尔

  程述

  无论在何种意义上说,海萝丽丝(Heloise)与阿贝拉尔(Abaelard)的情爱故事都是一个悲剧,一个足以撕碎任何一人之灵魂的悲剧——他们的悲切与苦痛是如此深重,以致于在近九个世纪后的今天,我仿佛还听见那从时间深处飘出的令人心悸的颤音。
   
  海萝丽丝生于1101年,她自幼就受到良好教育,广泛涉猎于拉丁文献,并通晓希伯来语和希腊语。17岁时她便因学问出众而小有名气。她的舅父富尔贝尔(Fulbert)是教士和主教大教堂教士会成员,这样的背景使得海萝丽丝可以活动于当时巴黎的知识界。可以想象,这样一位博学多识的女子,身边一定不乏爱慕者和追求者;如果她能在那些年龄相当、“门当户对”的青年中,选择一个作为终身伴侣,她的命运一定不会像后来那样不幸。
   
  可是,厄运之神并不如此般善良——它如它一贯所喜欢的那样,远远地窥伺着海萝丽丝。
   
  富尔贝尔想要让他的外甥女成为一位杰出的学者,为此,他延聘了另一位教士和主教大教堂教士会成员,阿贝拉尔,让他向海萝丽丝教授哲学。这时,是1117年的巴黎。阿贝拉尔38岁,已是极富声望的哲学家和神学家。
   
  如果富尔贝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阿贝拉尔撵出门去。然而,富尔贝尔、阿贝拉尔,还有海萝丽丝,都如我们一样处在命运的掌控中,对于未来懵懂无知。
   
  阿贝拉尔开始了对海萝丽丝的教学。他们在富尔贝尔的府邸同处一室:对于一直孤寂于学者生涯的阿贝拉尔来说,他也许从一开始就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而他的身心在一个青春的肉体前必定会有的震颤,以及那看似不可逾越的界限,也一定曾让他彻夜难眠。——阿贝拉尔背叛了富尔贝尔对他的信任,引诱了年轻的海萝丽丝。
   
  于是,两人间的授课变成了一次次情欲的盛宴。阿贝拉尔在他后来所写的《受难史》里这样写道:
   
  由共居一府邸发展为两颗心合而为一。这个授课时间我们都在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不过,每当我们渴望一个僻静的角落时,我们只需埋头书本便足够了。书总是翻开摆在那里的,只有爱情成为优先的话题时,提问与解答才十分热烈。相互的亲吻多于箴言的阐释,我的手往往不是放在书上,而是伸向她的胸脯。我们不看书本,只是深情地凝视着对方的眸子。我们贪婪地享受着爱的各个阶段,挖空心思、变换着花样丰富着我们的爱。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品尝过这种欢乐,这时却怀着烈火般的倾慕激情不知餍足地享受它,从不感到厌倦。
   
  如果我们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标识为浪漫化的“两情相悦”,我们也许会觉得舒服一点;但是如果我们足够诚实,我们就会承认,那也许远不是事情的真相——至少,从阿贝拉尔一方来说,他更为渴盼的,也许只是海萝丽丝的身体:在阿贝拉尔后来给海萝丽丝的一封信中他这样写道:“我像一只野兽在这无耻的泥潭中翻滚,甚至在复活节前一周,在庄严的节日,我都听不见羞耻感和对上帝的敬畏感所发出的告诫。当你表示不愿意,当你以你纤弱之躯进行反抗,当你——一个柔弱的女人——请求我让步的时候,我甚至经常威胁你、殴打你、迫你就范。”
   
  但是,如果我们为海萝丽丝感到不平,以为她是一个不幸屈服于阿贝拉尔的淫威之下的弱女子,那我们就又错了。从她这一方面来说,她对阿贝拉尔的爱与欲,无疑都已燃烧到极致,以至于在那熊熊的烈焰中,闪现出一种近于受虐的奉献色彩。在后来致阿贝拉尔的信中她这样写道:“你是我的见证。满足我的快乐、实现我的意愿,并非我的目标,绝不是。我的目标是使你完全得到满足。‘夫人’之名对别人也许是崇高的、隽永的。但我却认为,所有种种甜蜜的象征永远是被叫作你的情人,或者——啊,请别生气——被叫作你的陪睡者、你的妓女。在你面前忍受最大的屈辱便是对你的最崇高的敬意。我的低下地位也绝对遮蔽不了你的熠熠光辉。”
   
  无论如何,他们度过了一段——可以在其最本来的意义上理解——令人销魂的时光。
   
  只是,当他们迷失在那欢爱的颠峰时,他们是否听见了厄运之神的磨牙声,是否看见了那渐被举起的重锤?
   
  没有,他们没有——难道有谁,能不在那颠峰之上失聪又失明吗?——倘若他们听见,或是看见,他们一定会张皇地去找那下降之途,去寻那躲藏之处。
   
  事情在发生变化:海萝丽丝怀孕了。阿贝拉尔把她带到他居住在布列塔尼(Bretadne)的姐姐家,在那里海萝丽丝生下了他们的儿子阿斯特洛拉比乌斯(Astrolabius)。他们互相作出了结婚承诺,但为了阿贝拉尔的学术前途,这一承诺并未对外宣布。海萝丽丝的舅父富尔贝尔向他们作出保证,会对这一婚姻保持沉默。海萝丽丝滞留在阿根杜修道院,而阿贝拉尔重返巴黎继续执教。
      
  如果说海萝丽丝与阿贝拉尔之前的关系为人,也为“神”所不容的话,那么,当他们缔结了婚约,且分居两地,是否,他们可以就此过上“正当”的生活?是否,那前路上暗影会就此散去?
   
  回答是“否”!——厄运之神在隐伏了如许之久后,终于将他手中之锤重重击下:
   
  阿贝拉尔被海萝丽丝家族的人阉割了!
   
  富尔贝尔如阿贝拉尔背叛了他的信任一样,也背叛了阿贝拉尔对他的保证的信任,将阿贝拉尔出卖了。海萝丽丝家族的人一定感到了莫大的耻辱,以至于如此痛下重手。阿贝拉尔这样写道:“这些人的仇恨心非常强烈,他们决定毁掉我。我的仆人被收买了。一天夜里,当我静静地睡在床上时,他把他们引进了我的房间。他们对我进行了那么残酷、那么羞辱人的报复,世界都会为之震惊:他们割去了我下身的那个曾伤害过海萝丽丝的器官。”
   
  在那一刻,当阿贝拉尔痛彻心肺的嚎叫刺破夜空,海萝丽丝是否曾从夜梦中惊醒,惊惶莫名?
   
  很难想象阿贝拉尔在那一刻的感受:巨大的耻辱感一定如绞肉机一样绞碎了他的灵魂,与此相比,肉体的疼痛或许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同样,我们也很难想象海萝丽丝在得知这一消息时的感受:如果她能够,她一定愿意自己去死,以免除这一事件的发生。
   
  然而时间的不可逆性将这一悲剧事件重重地刻在了过去;一切都已无可更改,直到时间的终结。
   
  为了掩盖被阉割的耻辱,阿贝拉尔进了圣德尼修道院。按照他的意愿,海萝丽丝也决定以修女生涯了结此生,她进了阿根杜本笃会女修院——那时,她还不满二十岁。
   
  在漫长的修道院生活中,他们曾经有过书信往来——昔日的情侣,已经心志不一:阿贝拉尔跋涉在找寻上帝之爱的苦旅中,而海萝丽丝,情欲和对往日情欲的回忆仍在灼烧着她的灵魂和身体。 
   
  1142年,阿贝拉尔去世,安葬在圣灵堂;22年后,海萝丽丝去世,她也安息在同一地方。
   
  ……
   
  写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已不能再说些什么(难道我们不应该对他们的悲剧保持应有的缄默?),我只是祈望:如果他们在天堂里相遇,他们可以坦然地说:
   
  愿你的灵之唇吻我!
   
               2000/1/22 上海
   
  *本文据《亲吻神学——中世纪修道院情书选》([德]施皮茨莱编,李承言译 三联书店1998年5月第1版)“阿贝拉尔与海萝丽丝”一章写成 
   
   
  《亲吻神学——中世纪修道院情书选》
   [法]阿贝拉尔 等/著 [德]施皮茨莱/编 李承言/译
  三联书店 1998年5月 1版1印 印数:7000
   32开 191页 ¥1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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