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风水凉,你还好吗?
稻草人 从家乡回来,就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整天在脑子里盘旋的就是那句“他是累死的”,除此之外,一片空白。走在路上,看着往来的人,一个人坐在桌前,翻着书,想写点什么的时候,就冒出这句话。可写完这句之后,就再也没有别的词语出来。
当然还象往常一样做梦,梦里常有他出现,第一次他是和所有已离我而去的人一起出现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征兆,和妈妈说起,她说“他和他们在一起呢,应该是不寂寞的”,我也希望如此。妈妈还说可能是他去之前没见到我,还惦记着我,这话让我伤感还有点害怕,我虽没见到他,却送他上了山,是不是他怪我在他最后入土的时候我不在?心里有点负疚,那几天哭得眼睛都肿了,虽然他们都说不曾听到我的哭声,可他应该是知道的,眼泪总是不断地从脸上滑下,没有一点儿声音,打小我就不会象别的孩子一样大声地哭。眼泪流下的时候,我看到他在看我。送他走的前一晚,和一个朋友一起吃饭,那是我的故意,他是为此怪我吗?是吗?
那天晚上,和十年前一样的寒冷,只是没了十年前的笑声。见到朋友,象见到久别的亲人,压抑了几天的想哭,一下子冲出来。朋友是吃过饭来的,一杯酒一直到晚餐结束,一瓶红酒基本上都是我喝的,朋友很少说话,只是听我哭,听我一边哭一边说,说小的时候他从外地回来,总是给我带很多好吃的东西;说那时的我上学很远顾不上吃早饭,他知道后很心痛,给了我两块钱做我的早餐,我不舍得花,那两块钱直到暑假我去了书店才用出去;说他第一次去学校看我,那时我快要高考,他刚结婚,游子一样的生活刚刚安定下来,他那天的精神、脸色都很好,他送的东西我一直吃到高考结束;说我不能在他的房里呆看到他望着我就不住地流泪,在人群中却又不敢哭。那晚把我几天的泪全流了。朋友送我回去的时候,已是夜半,路上没什么行人,偶尔有辆车经过,我不再哭。和朋友一边回忆我们曾在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风中,也是走在这条路上,只是现在已是十年之后。多年不见,朋友苍老了很多,朋友以前是个漂亮的人,长得象陈道明,那时我总叫他“方鸿渐”的。朋友结婚没几年,儿子才三岁,也要“拼命干活”。分手时,我只是对朋友说“真的要爱护自己,不要累着”。不知朋友能不能记住。
十年前的他不到四十岁,每次见到他总是在喝酒,大声地说话,大口喝酒,和一群人大声喧哗。早几年,他会为了“义气”去帮朋友打架。喝酒、干活、打架曾是他的生活。找不到他的时候他总在干活,过年也要加班,我知道他是为了两个女儿。他这次接的活,据说可以挣1500元,只是在周末的时候去,一个月可以干完,当时他和老板谈的时候笑说:“我也不问你要多了,干完了你给我买套新衣服过年就可以了。”果真,老板就给他买了新衣服,新衣服一套花了一千四百元,从头到脚,穿到另一个世界也不算失礼。他女儿告诉我这事的时候,我想到“一语成谶”。
他走的那天送的人很多,都是他的同事和朋友,男人女人都眼睛红红的,都说他是个好人,不该这么早走,都说他是累死的。妈妈哭得死去活来,边哭边说他命苦,我劝她:“您替他想想,他累了一辈子了,现在总算可以歇歇了,也不算太苦。”在路上,他的一个朋友说他是个“恶”人,今天走得不舍得,是要弄点事出来的,果然,火葬场的高炉一直烧得好好的,轮到他的时候出风口突然堵住了,鼓风机说什么也不转,工人们修了半天才修好,还嘀咕说“许久不曾遇到如此之‘恶人’了”。上山途中,一辆车的轮胎爆了,一辆车没油了,车停在半山坡,人们只好步行。人们说他不想走,也是想让人们记得他。
他走的那天,妈妈说晚上要有家里人去墓地帮他沤“怕火”,说是新到一个地方他会怕的,要把周围照亮了他好回家,他才不会怕。他那朋友说“别人不怕他就算好的了,他会怕别人?”不过弟弟还是和他女儿一起去了。
“伏山”那天我没去,本不应该,可我实在不想看到那个周身金灿灿的女人晃来晃去,如果她那天表现不好,我会受不了,结果他们回来说“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我确实是了解她的。做为未亡人,她应是最伤心的,可我始终没看到她眼中有一丝丝的真正的难过,她也哭,别人哭的时候她也哭,可她真的不伤心。这却让我伤心。他真是死得冤枉、不值。几天都看到她手上的金戒指、耳朵上的金耳环、脖子上的金项链,金灿灿一片,和悲伤的气氛相去甚远,感觉很别扭。他们都说她生了很重的病,可我怎么也看不出她的病态,这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她依然是村妇一样壮硕。在和老板谈条件的时候,我看到她真的伤心了,原来,没了一个支撑她们经济的人,一个月少收入了许多钱,这才是能让她真正伤心的理由。我为他哭,他真的很命苦,他真的是累死的。
他在的时候,我不是很喜欢去他们家,是因为那个女人,现在他走了,我想我更不会去了,也是因为那个女人。我不能责怪她,而我心里却不能不责怪她。
回到深圳之后,我便写不出一个字,满脑子都是那句“他是累死的”,知道应该写下整个过程,却不想回忆。不想回忆,白天可以控制,梦里我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控制不到。
最近一次梦到他,他穿着灰色西装(他在的时候极少有机会穿西装的),领带是那种极亮的蓝色,象宝石一样的蓝色,亮得刺了我的眼(我的梦也极少极少会有颜色)。背的那个白色工具包是那次到学校看我时,装吃的东西的那个,洗得很白,白得耀眼,我没说话,只向他招手,他也一直没讲话,全然不象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一起上了一架电梯,那电梯上到三楼不停又把我们送到一楼,我们都没说什么。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就不见了,我的梦继续,直到天亮,不再有他。
我知道,明天我还会做梦,梦里还会有他,其实他也明白,这样下去,他不安身,我也不会平静,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会来,他想对我说什么?我要怎么做他才会安心地走?在梦里他为什么不象以前一样多话?为什么一言不发?
也许我心里是清楚的,可是我一直回避,我在回避什么呢?
很想和妈妈谈谈他,可妈妈伤心,我该和谁说呢?他吗?他不说话。
他是妈妈的弟弟,唯一的弟弟,死于一次意外,死的时候四十九岁,人们都说“他是累死的”。
你想说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
夜风水凉,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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