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风不问路
索文
(一)
你好,无聊吗,我也一样,夜深了,我睡不着,不如,我们聊聊吧。
我叫周帅,今年二十三岁,师大中文系毕业生。
我的名字是妈妈给起的,妈妈是个很直接的人,相比爸爸的老实与软弱,她又多了一份坚强。小时候她对给我起这么个名字的解释是:“我们家帅帅全身上下都帅。”长大后,我对这个名字多了一层理解,那就是:周围的人都比我帅。
我的妈妈以前在纺织厂上班,下岗了后自己开了个小服装店,妈妈是个精明的人,又肯吃苦,过了两年就开了家分店,然后是第三家,开店虽说累点,但我们家的生活水平却在稳步提高,爸爸因此也开上了一辆小奥托。
爸爸在一个无关痛痒的小单位担任一个无关痛痒的小官,按他这种级别,八辈子也轮不上有自己的专车,所以爸爸很感激妈妈,虽然在外面他尽自开着小车西装笔挺地耍威风,回到家却忙不迭地穿上围裙下厨房,我常常说我们家是母系氏族,原始但也相安无事。而对于妈妈这位家中绝对权威的服从,爸爸更甚于我,因此,当听到妈妈夸人很乖的时候,那多半不是说我,而是说爸爸。
我的女朋友叫李沁,是中文系的学妹,是那种猛一看漂亮,细看就一般的人。我就是在猛一看时喜欢上她的,待细看时已经来不及了,后来想想自己就想通了,自己这付尊容,实在不能要求太高。
李沁的妈妈也下岗了,通过我的关系让她妈妈在我妈妈的店里上班,所以李沁看到我妈妈总有些犯怵,一来家里什么事情都抢着干,所以有时候我回家,看到爸爸很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就知道李沁来了。
毕业了,爸爸通过关系把我分到市里一所中学当老师,做了两个月,那帮小兔崽子真是闹得慌,每节课上总要罚站一两个,我开始失去信心,同分配去的还有同系的一女生,叫柳亭,是系中有名的冷美人,说起来她曾经一度是我自渎的对象,没想到上班了,她还是那么冷。
她调教学生比我在行,可能是她冷的缘故,那态度对我都是一种威压,何况学生。
学校离家远,很多老师都住在教员宿舍里,妈妈给我买了一辆摩托车,好教我每天回家报到,但我还是住校了。
柳亭的宿舍在我的对面,我住三楼,她住那边的二楼,每晚夜幕低垂,是我最寂寞的时候,坐在小小的宿舍房间里,关了灯,听着音乐,有种迷失的感觉,有点怀恋大学生活。而柳亭的窗子就在我的寂寞中适时地亮了。
每晚她都坐在窗前的台灯下,翻着一迭厚厚的参考书,一边记着笔记,听说她要考研,她总是很准时,8点钟开灯,12点睡。来找她的人很少,有时候有些不识趣的男老师会过来和她聊天,或者找她看电影,没见过她答应过谁。
渐渐地,每天夜晚等待她的窗子亮灯成了我生活中的习惯,很多个夜晚都是这么度过,我坐在窗前,屋子里关着灯,我喝着茶,静静等待着,对面那窗子亮了,我的心也亮了,窗前那个熟悉的伏案工作的身影,仿佛伸手可以触摸。
李沁经常来我这里,有时候我会留她过夜,李沁的温柔里多少带着点自卑,几年来,她懂事了很多,但是我发现,我对她的喜欢,正在慢慢地减少。
日子流水般地过着,许多事情都变了样子,只有柳亭在我心中仍旧如此亮丽,如果给我一个还留在学校的理由,我想是因为柳亭。
可是我总缺乏那一点勇气,我一直是一个有自制能力的人,暗地里心潮澎湃,表面上却不露痕迹,和她见了面,招呼都不打。我第一次感到我原来是这么自卑的一个人。有时候我也想着一些理由给自己开脱:我得不你,至少我还保有我的自尊。
日子久了,我心中的惆怅却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多地去找同事喝酒,我的酒量在提高,越来越不容易醉。醒的时候我明白,那不过是无望的守候。
有一天晚上,我喝酒回来,习惯地望一眼对面的窗户,黑的,没有亮灯。我看了看手表,才11点过3分,我心里陡然一惊,怎么这么晚就睡了?不对劲,我连忙跑出去,急急地往女教师宿舍走。
说到这里,你一定以为她病了,我于是英雄救美,朋友,天下没有那么好的事情让我遇上,那晚,我敲了很久,没人应门。我把整所学校找遍了,心里想着她那副弱不经风的样子,会不会在某处晕倒了。
我抽了一晚上的烟。校园里很静,只有沙沙的虫鸣与风吹着树叶的声音。记得从前看过一部电影叫《钢琴课》,它让我明白了有一种声音叫寂静,此时此刻,寂静却简直可以要我的命。
时钟指向五点时,第一缕阳光照进了我的窗子,我打开窗户,放走满屋混浊的空气,看到了那边那扇窗子上紧闭的绿色窗帘。我倚着窗子,点上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在打火机点亮的那一刹那,对面的窗帘刷地一声拉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柳亭头发蓬乱,穿着印有小猫图画的睡衣,脸上带着少有的红晕与一丝丝疲惫,她伸了一个懒腰,看见了我。
时空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我们四目相对,一脸的讶异。
在我还没回过神来,窗帘刷地一声重又拉上了。
在那根香烟将要燃尽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志得意满地从那楼道出来,走到过道时,回头往那扇窗户望了一眼,然后径直走向停在坪中的一辆本田,启动,缓缓开走。
我记住了那张脸。
(二)
那一刻我很冷静,那一天我都很冷静,仿佛是看了一场别人演的戏,幕起幕落间有了些领悟。
那天我教的课文是伏契克的《267号牢房》,象平常一样,我先给学生们朗诵一遍课文,当我念到一半时,学生们轰堂大笑,我莫明其妙地望着他们,又低头望了望自己,衣服没有穿反,摸摸脸,没有墨迹。
下课了,我把班长叫到办公室,让他告诉我课上大家为什么笑,他笑笑说:“老师,你把课文念错了,“老爸爸在歌唱,他一生都在歌唱,”你给念成了“老爸爸在唱歌,他一生都在唱歌。””
我笑了笑,叫他回班上去,然后回到宿舍,收拾好东西,骑着那辆豪迈,回家了。
我再没有去上班,整天呆在家里,躲在自己房间上网、玩电游。那几天,爸爸每天隔着房门给我上政治课,我戴着耳机在里边听音乐,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妈妈没掺和,她倒想开了:“固定工作有什么好,我在纺织厂做了十几年,每月拿几百块钱不说,说下岗就下岗了,一点情分都不念。帅帅,不做老师没关系,想干嘛,妈妈支持你。”“话不是这么说的。。话不是这么说的,”爸爸听着急了,又想不出话反驳,我想,这跟他官小,平时发言作报告的机会不多有关吧。
李沁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开门让她进来,这小妮子越来越会打扮了,平时上街穿得够辣,在我家她虽然不敢这样,老实的休闲装,她喜欢穿baleno,本就是一个大众化的品牌,再贵就买不起了,可她老喜欢穿小号的,勒得身子紧紧的,曲线毕露,看到她,我总是很冲动。
后来老爸没办法,帮我把停薪留职报告送到了学校,我短暂的教师生涯从此宣告结束。
就这么在家混了些日子,烦心的事情纷至沓来,常常莫明其妙地发火,发起火来连老妈都不甩,发完了连为什么发火都不记得了,老爸老妈忧心仲仲,说我这是在家憋的,老妈说,既然不想上班,就出去散散心,给你钱,你想去哪玩?
宠爱是一件好事,有时候却让我无所适从,我一直以为我习惯了,没想到还是如此不适应,心中平添一种想独立却无一技之长的悲哀。
有时候我会去逛街,一个人,走着去,从桔园走到东塘,那边有几家商场,其中一个的三楼有一个书吧,有时候一整天的时间我都会在那度过,喝茶,看书,混日子。
再或者,我会在家写东西,写作是一个好方法,虽然从没有发表过,但至少能让我有些事做,心里有些寄托,不会象从前那么空。
那天中午我在芙蓉路遇见了以前的同学鲁平,他开着一辆奥迪,很拉风的样子,他叫我上车,我们闲聊着,车一路往华天大酒店开,我以为他真的发到了这种程度,却没成想原来他不过是个公务员,车子是借着他管的公司的,去华天也是一个老板请他喝茶。
“公务员就是那么回事,一个月千把块的工资,自己用会穷死,只好吃吃别人打打秋风,这很正常。”鲁平笑着说。
“与世人同醉吧。”他又补充一句。
“这句话还有些你从前的样子。”我笑了。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样,我希望遇上的那种巧合我遇不到,不希望遇到的,却往往送上门来。我又看见了他,那个开本田的家伙。
他坐在酒店大厅旁的茶座里,叼着根烟,很惬意地在抽,看见我们来,他忙不迭地站起,笑容里透着谦卑,这让我很舒服,心里暗想着:“以为是什么高人,原来不过如此。”又为柳亭不值起来。那人送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海风实业发展有限公司 总经理 向孝成”。
一个做饮料销售的。
他二人谈着谈着又谈到公事上去了,我默默地听着,听出了一个大概,原来这厮申报纳税时隐瞒了销售,而且看来数目挺大,有好几十万税金,今天在这谈判来了。
鲁平原本在班上算是一木讷的人,现在看来,他变化挺大的,成熟老练多了,社会造就人才啊。
谈着谈着,那姓向的有些急了,倾过头,压低声音在鲁平耳朵边上嘀咕,鲁平依旧暧昧地笑,慢慢的,那笑里面有些赞许的意思了,只见他点了点头,姓向的身子往后一仰,舒了一口气。鲁平站起身来,对我说:“走,咱们唱歌去。”
对一个五星级酒店来说,华天的包房还是欠气派,不过紧跟着妈咪进来了,多多少少弥补了一点不足。她后面跟着四五个姑娘,一个个搽脂抹粉的,美得俗气,“鲁哥、周哥,随便选,觉得不好,妈咪再叫。”向老板谄笑着说。
鲁平熟门熟路了,一手指着其中一个高挑点儿的,“娜子,过来,今天你陪我。”娜子应声过来,一屁股坐在鲁平身边,我赶紧挪开了点,侧头去看,娜子已经贴在鲁平怀里了。
“看上了中意的没?”鲁平转过身来问我。
“不合适吧。”我讪讪地说。
“什么叫不合适?直管叫吧。”鲁平说起来很大气。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那些小姐,她们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象到超市里买水果,拿起来摸摸看看都没关系。
“就她吧。”我指着其中一个小巧点的,对妈咪说。
那天在包房里,我忽然领悟了一句话的意思,小包房,大世界。的确如此,花花世界本来就是男人和女人在作怪。那哪是什么唱歌啊。
后来我们叫了几瓶红酒,喝完了又叫啤酒,最后大家都醉了,向老板便在楼上开了三间房。
喝醉了的我有如进入梦境,我依稀记得我搭在一个软软的肩上进入房间,接着有人解开我的皮带,脱去衬衫,一只手顺着我的身体来回摸着,我敏感的身体一下昂然起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只有我一人睡在被子里,房间里的空调开得很大,有点冷。
拿起挂包,看看,手机、钱包都在。十多个未接电话,都是李沁家里的,从10点到凌晨4点。
赶紧打过去,是李沁妈妈接着:“她不是到你家去了吗?一早走的,5点多钟。”
走出酒店时,我没和鲁平打招呼,外面的太阳很大,快秋天了,经过了那一夜,我觉得世界变了些,空气里都有股暧昧的味道。
(三)
李沁一晚没睡,在我家里守着,老爸老妈都被她唬得不敢睡了,我怀疑再迟一点回去,她就要打110了。赶紧把她领到里屋。
“你昨天晚上干嘛去了?”李沁一进来就逼供。
“碰到一同学,喝酒去了。”我装出一副坦荡的样子。
“哼,你别骗我,老远就闻到你身上一股香水味。”可能是气极了,李沁反而镇定了许多,这样挺好,有些大学生的涵养。
我没回话,暗暗懊悔怎么不洗个澡再出来。
“没话说了吧,心虚了吧。我就知道!你倒底干嘛去了,你说呀。”李沁声音高了八度,看我没一点反驳的样子,她反倒不平起来了。也许,她此刻倒希望我编个理由哄哄她。
可是,就在这时,我却突然发觉,自己连编个理由哄她的兴致都没有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累了,径自走到镜子面前,里面是一个神彩奕奕的我,与那天清晨那姓向的走下楼时的志得意满没什么分别,那么,对于向孝成来说,柳亭对于他不是也和昨天那个小姐对于我一样吗?我开始原谅向孝成。
李沁气炸了,我自顾想着事情,把她当作不存在,气极而泣,她拿出了女人最后一个法宝-眼泪。“我昨天晚上一晚没睡是为什么,还不是担心你,你倒好,回来了对我不理不睬,你好,你对得起我,呜。。说,你昨天晚上上哪去了?一身的香水味,肯定跟哪个女孩在一起,你怎么能这样?呜。。。”
房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老爸老妈觉得事态严重了,我望着哭哭啼啼的李沁,只觉得这女孩子不可思议,李沁从来没和我红过脸的,没想到她歇斯底里起来这么大的能量。她那一身膨胀的难道不仅仅是肉吗?
“别吵了行吗?我昨天没睡好,现在还没精神呢,来给我揉揉肩,好酸。”我避开话题,笑着去拉她。她一甩手打开,指着我的鼻子,“你别转移话题,说,你昨晚到哪去了?我今天就要你说清楚。”
我当时一个耳光就打下去了,让人用手指着鼻子总是很不舒服的,何况这个人一直是我自认可以控制的。
李沁被我一下打懵了,站在那里瞪眼望我,一动不动,正在蕴酿发狂的情绪,我在这段暴风雨来临之前拉开门冲了出去。
走出家门我就打了一个鲁平的手机,告诉他我要在他那小住几天。他说用不着那么麻烦,随便找个老板给我在哪个酒店开间房就行了,住个三五天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我分不清是向孝成人本来就不错还是他的钱不错,反正那两天我的待遇就避难来说算相当不错了,住三星级酒店,时常向总还跑过来陪我吃个便饭。他可能算准了鲁平和我关系不一般,想曲线救国,时不时和我吹吹风,想趁我的面子,和鲁平说说他那件事。
鲁平却不知是在躲着他还是真的很忙,把我交给向总后他就不见人了,向总打他几次电话他都推说在没空,我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打了个电话给鲁平,他在电话里哈哈大笑:“你别觉得过意不去,朋友面前我不说假话,他那点税放我是要放一点,可是怎么放?我还得看看再说,那小子精着呢,不过他拿你没办法,其它的事情你别管,你就吃他丫的吧。”
说是这么说,可是吃用都是人家的,久了,总有点感情在里面,
人家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好日子过久了,我都不大想回去,我打电话告诉了家里,要在朋友家住半个月,至于具体在哪,我没说,家里倒是一天一个电话来问平安,并不急着我回去,想必上次见识了李沁的功力,也怵了,只说她找我快找疯了。
其实说心里话,李沁没什么地方对不起我,可能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妈妈说我小时候很喜欢吃肥肉,到读小学时突然不吃了,吃伤了。是啊,再浓的感情也会褪色,就象一杯浓茶,冲了很多遍后,就淡如清水了。
但向总以后给我叫小姐时,我都拒绝了。他笑我是不是“晕鸡”,他说他有“震撼灵”,随即从兜里拿出那种蓝色小药丸,他原来真的这么不行,这种东西都随身带着,不知道那晚在柳亭那里,他用了没有。
我在那宾馆住了半个多月,直到有一天家里打电话来说李沁不会再来了时,我才回去,回家的时候老爸正在做饭,我打了声招呼走进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把老爸关切的目光也锁在门外了,房间里整齐地放着我以前送给李沁的所有东西,想必是老妈收拾的,后来爸爸告诉我,李沁她妈前两天也辞掉了在老妈店里的那份工作,看来她和我们家是彻底地断了。
(四)
我想每个人在分手时都会有一段过程须要适应,只是没想到会那么难熬,回家的第一晚,我失眠了,我想也许我的人虽然和李沁分手了,但我的身体却依然想念着她,变得难以遏止的冲动,奇怪的是,在宾馆住的那半个月里,每晚都很平静地过去了,没想到在家里却。。。也许这里有太多她的气味太多她的影子吧。
第二天晚上,正当我在为又一个不眠之夜发愁时,我接到了向总的电话,约我吃宵夜。还说,既然我晕鸡,给我准备了一良家妇女。我笑笑说:“就冲着这良家妇女,我一定到。”
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那了,远远的就见向总带着两个女生坐那,有说有笑的,可望着那些人,我有些意外,真想一走了之,当自己没来过。
柳亭也在。
在向孝成身边,她一点也没了学校里那种冷傲的样子,活泼得有些过份,似乎是在陪着小心使尽浑身解数讨向孝成的欢心,就象从前李沁对我一样,掩饰不了的自卑。
我站了一会,冷冷地看着他们。
向孝成心不在焉地与她们敷衍,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我身上的手机随即响了,连忙走过去,换上一副笑脸,“不好意思,来晚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也刚到。”向总笑脸相迎,不知怎的,我原以为我已经原谅他了,可此时此刻,我的心里总是抑制不住怒火。
我眼望着柳亭,慢慢地坐下,她早已认出了我,此刻默不做声,刚才还灿烂的笑容瞬间凋谢在脸上,扭曲得难看。
“怎么?你们认识?”向总觉到了些不对劲,问道。
“不认识,不认识。”柳亭连连摆手,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我。我知道她想要回那最后一点点自尊,可是,此刻,我忽然觉得很爽,得不到一样东西,不如干脆毁掉它,将它贬得一钱不值。
“怎么不认识,你不是叫柳亭吗?某某中学教语文的。我们以前是同事呢。”柳亭脸刷地一下变得雪白。
我不理不顾,转过身对向总说:“我说我怎么一直觉着看你有点眼熟呢,敢情我是在学校看过你。你那时候是不是开一辆白色本田?老实说。”
向总讪笑着:“嘿嘿,那一阵子公司的车子送厂检修去了,借了朋友一台本田。”
我一拍向总的肩膀,很夸张地笑着:“向总,你人蛮老实啊你,俗话说老实人做扎实事,这话不假。”
向总被我拍着肩膀,嘿嘿地傻笑。倒是柳亭坐不住了,颤抖着站起身来:“向哥,我有点不舒服,想先走。”
我听了脸一沉:“向总,你这位朋友可不够意思,我才来她就要走,之前没见她不舒服,分明是不给面子,看不起我。”
向总连忙转过身去,柔声对柳亭说:“你坐下,大家一起吃个宵夜,别扫兴。”
柳亭不依,使着性子:“我吃不下,没胃口,你送我回去。”
向总坐下身子,夹了一口菜。
柳亭见他不理,急了,说:“向孝成,你送不送?”
“你住口!!”向孝成突然间变了脸,“我不送你又怎么着,你还跟我使性子,当着别人的面要我下不来台,你是什么东西?你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我花钱跟你买的?不是老子供你,你想考研?你做梦吧你。”说得兴起,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坤包,甩在地上,“你滚啊你,你有种你就走,你他妈今天走了以后就别想再跟我!”
说罢,理也不理吓懵了的柳亭,转过身,一手端起酒杯,一手搡了搡我,“来,我们喝酒。”
过了一会儿,柳亭拾起地上的坤包,轻轻走了过来,怯怯地坐下,顺着眼坐着,好一会,从嘴巴里细细地挤出一句话:“对不起,向哥。”向孝成嘴角涌上一丝冷笑,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又满满倒上一杯,一边说:“你搞错了,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周哥,周哥是我的客人,我们应该尊敬,你冒犯了他,来,敬他一杯酒,向他赔罪。”
柳亭接过杯子,向我举了举,我端起酒,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浓烈的苦涩一直流到了心里。
那天晚上,我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酒,反正最后我和向总喝得称兄道弟,不分彼此了,柳亭为了将功补过,也喝了不少酒,面若桃花,拍着向总的肩,要他带她去看海。此刻她的身上,哪还有一丝在学校那种冷傲不可侵犯的气质?我用最后一丝清醒望着眼前的她,终于明白“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的含义。
那天晚上回家已经很晚了,是另一个女孩送我回家的,她叫曾琳,长着一张洋娃娃般的脸,她就是向总说的那个良家妇女吧,那天晚上她话不多,喝得最少,因此也最清醒,我们并没有说什么话,我想她应该是向总公司的,被向总硬拉来陪酒的吧。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时头痛欲裂,想起昨天晚上那一幕幕,原本应该是看戏的,却缺少了那份事不关己的轻松,好象一个梦破了,心里突然空出一大块来。
忽然想起了李沁,更发觉她的好来,想想她要比柳亭强,至少,她还保有她的自尊,让我想起她时,不由得佩服她的果敢。可是柳亭,在我心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五)
不知道是看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受别人糟贱令我受了刺激还是因为别的,接下来的几天,我躲在家里,整天坐在电脑前面疯狂地上网,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交为好友,向他们倾诉,可是他们的安慰与他们的嘲弄一样不着边际。
接连下了几天大雨,路上潮湿得象离人的眼,天气似乎也会传染,人心里总湿漉漉的。
夏日的最后一丝热气便在这大雨中渐渐凉了下来,站在窗口往下望去,逐渐变得萧杀的秋风中,每一个人都似乎心事沉沉、脚步匆匆。
为了安慰我自己,我决定去旅行。
在走之前的一天,我给向孝成打了个电话,约他吃饭,算是对他这些日子殷勤招待的答谢。
来应约的却是曾琳。
我记得那晚宵夜时,曾琳穿的是正儿八经的西装,今天,她很休闲,一身的李宁,背着个红色小背包,清纯可人。
“向总今晚有个很重要的客户要陪,所以让我来了,你不介意吧。”曾琳笑着说。
“当然不。”
曾琳作主,点了几个菜,叫了瓶王朝,对坐着,一边吃,一边有口无心地聊着。
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很木讷的人,总也不能把这个简单饭局的气氛挑起来,我试着说一些笑话,可是每次曾琳总是应付式的微笑,充满了客套,却一点也不由衷。
于是我频频举杯,曾琳频频干杯,她倒无所谓,一瓶酒很快地见了底。
“再叫一瓶?”我用目光征询她的意见。
“你很想喝吗?”曾琳放下杯,嘴角有一丝嘲笑。
“笑什么?”我有些光火。
“笑你这么傻撑着挺有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酒有些上头,曾琳变得口无遮拦。
“我觉着你把我当你一客户在侍候。”
“那你要我把你当什么?朋友?”曾琳哈哈一笑。
“不可以吗?”我强作镇定。
“凭什么?”曾琳迎着我的目光,一点也不怯。
“非得向孝成那样的有钱人才值得你巴结?”我忍不住了。
“他不止有钱。”曾琳脸上泛上一丝冷笑。
“是吗,除了钱他还有什么?”
“你想知道?”曾琳叫过服务员,“再来一瓶王朝。”
“你有没有去过浏阳?”曾琳一手轻抚着酒杯问。
“没有,问这干什么?”
“我和向总都是那人,他以前跟你一样,也是一名教师。而我,曾经是他的学生。”
“当然,他这个教师比你出色,就算现在,到浏阳的教育界去打听,说起向孝成这个名字,谁会陌生?二十三岁就在全县教师赛课中获得优胜,参加工作三年就带高三毕业班,而且连续四年升学率为80%,这在我们当地,是一个奇迹。”
曾琳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说:“想你也猜到了,我就是他教毕业班时的一个学生,是他教书的最后一年的毕业生,说来你也许不相信,他和每一个学生都是朋友。我大学读的是商业会计,毕业前,他写了封信给我,让我去帮他,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我拿起酒瓶将她的杯子倒满。
“那时候他的公司还不是现在的规模,我刚到他公司时,他刚刚被一个客户骗去一批货,那一次损失很大,货款追不回,供货方又急着催款。公司的员工也都树倒狐孙散,只剩下一个业务员,一个出纳。”
“可他就是这么一个不服输的人,掉文地说一句,他能用尽一切办法挽狂澜于既倒,这就是他的魄力。”
“公司现在的规模你也看见了,能做到今天这样,他不易。”
“所以,我觉得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学生。可是在他眼里,我也永远只是他的学生。”
“在我眼里,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曾琳眼睛迷茫地望着前方,那里面似乎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可是你,哼,你凭什么跟他比?他一个农家子能混来今天的数百万家财,你呢?你家庭环境算好的吧,可你用的哪一分钱是你自己挣的?是的,你是很潇洒,不喜欢就把工作辞掉,天天无所事事,大把工夫教训别人。可如果没有你父母,你今天会这么衣着光鲜,骑着摩托,别着手机到这里请我吃饭吗?”
我愕然。
窗外的天又下起了瓢泼大雨,路上的行人渐渐看不真切了,曾琳喝醉了,独自呓语着,纷杂的雨声和她的细微话语传到我的耳朵里似乎都变了样,我端着酒杯,茫然失措。
(六)
那天下午我接到鲁平的电话,话筒里是鲁平愤愤的声音:“他妈的,帅子,我们都被姓向的耍了,他一边用你拖住我,让我缓着下对他公司的处罚决定,一边偷偷地找我们上头领导斡旋,打通关节,真不知道他丢了几个炸药包,现在领导发话了,说什么要扶植外来大企业,创造良好经营环境,要把他这个案子先放一放,狗屁。这一拖,又不知道拖到什么年月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姓向的这一手真他妈的绝!”
我放下听筒,嘿嘿地笑了。
(七)
我坐上了开往海南的飞机,飞机在云层中穿梭,下面是蔚蓝的琼州海峡,我要了一杯椰汁,慢慢地啜饮。
是向孝成开车送我到的机场,依然是那辆白色本田,他只字不提和鲁平的事,我也没问,我的心中迷惑不解,对于他这种商人来说,他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完全不必要再对我这么客气。难道他真把我当朋友?
阳光斜照入机舱,一片金黄,海南这块陌生土地的热烈气息已经随阳光照到了我的身上,我不由得为之一振,却又立刻沮丧起来。
我知道自己是在逃避,或者,我从来就没有正视过什么东西,一个人活着却没有目标是可悲的,就象一架没有目的地的飞机,即便加满了油,前途也是一片黑暗。
但目标是什么呢?如向孝成那样,如柳亭那样?还是好象我的妈妈爸爸那样地生活?
可是不管怎么样,青春仍在消耗着,它随着时钟的指针向后流淌,绝不会为我的踌躇稍作停留。
200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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