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阡度陌 互为主客

 
 

 ● 2001年1月 第一期          



● 为什么不大气?——瞎子扫红对话有感 

  老光

  瞎子讲:凌晨在网上碰到扫红,两人讨论起网络文学,扫红说:在网上读东西,觉得少一种大气。瞎子听了有所触动。因为两人都写东西,这种感受应该是有些切肤的味道。不大气是明摆着的,看宝宝新贴的这篇短文《情爱如水》,又是问号又是感叹号,又是古希腊哲人又是古中华圣人,最后还拉来庞然大物巨头鲸,说的什么呢?说情爱易变,情爱如水。当然,抒发的是千古一然的深刻人性,但话这么说出来,就是显得期期艾艾扭扭捏捏。什么“在现代人日益放纵的心灵里责任的篱笆岂能阻挡‘真爱’的洪水?!”;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感情真能成为一块圣地在心里尘封?”;什么“情感在人生的风浪里是多么脆弱和无力啊,无力的连自己都无法保持。”……文艺腔如此,和“爱你一万年”也没什么距离了。表面上慷慨激昂,心里念念难忘的还是自己那份窄窄的痴情。小家子气就不免露出来。
   
  我和扫红的感觉差不多,而且我觉得她的大部分作品也应该算在这类网络文学里。年前小乌宝宝之流组织在聊天室讨论,嘲笑我对他们的批评,说老光既然说我们的作品里缺少情怀我们明儿就塑造个高大全的形象给他老人家看看。……啊呸!竟然把老光当成死抱着小脚辫子大烟枪的遗老了,污蔑!我什么时候号召大家都去写完美的共产主义英雄啊?我只是提醒不要执迷于小模小样的小情调——可别说你写的都是爱情轰轰烈烈复仇惊心动魄死亡气势磅礴,其实呢,营造气氛渲染场面纯粹是技术活儿,于事无补——小气照样还是小气。小气未必不好,小气到自恋,到自虐,也很能打动人。大家都明白,这种趋势是有极端的,就是自杀,一自杀,完成了小气的极致,缺陷是没有后续手段了。但总是自虐而不自杀,容易使人生疑。我这样说,并不是鼓励小气的作者们都去自杀,正相反,我倒愿意为怀疑找证据,然后说明:大家本不小气,还是想大气的。
   
  可为什么大气不了呢?这问题一出来,小乌宝宝可能会抢着替我回答:老光想教育大家多关注底层,多同情百姓,多表达爱心……这个答案50分。如果能说出自爱之类的话,可以再加10分;如果能又说出技巧天分,可以再加10分;满分就别指望了——呵呵,知道这一点,还可以再加10分。
   
   50分不能及格,但是基础,文学如果不关心人性,还能做什么呢?自然科学有公理,社会科学有假设,文学连证据都说不上,只有例子。说人性简单也好,说它复杂也罢,说善说恶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你举的例子。比如,你很想说出一句话:“男人都是泥做的,女儿都是水做的。”你塑造出一个富贵人家,有个男孩子,生在一群女孩子中间,爱得笨拙痴迷。那群女孩子里面,一个尖酸率真,另一个温和圆滑,还有一个……所有人都会对你说:免了吧,你的例子别人已经举过了。得有新花样,这就是文学。拿自己当例子行不行?行。问题是看有没有说服力。关心人性,很重要的一点在于关心人性的丰富。一个人就算做了情圣道德标兵哲学王,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在镜子里能做出多少鬼脸呢?所以还是把眼界放开一些的好。说到这儿,我又想起一件事:前些天针儿在北京忙活《在线》出版,有个晚上请陈平原吃饭。针儿很兴奋地打电话给我,说拿到了陈平原给《在线》写的序,写得怎样怎样。我顺口问:你们一起吃饭,有没有聊到钱理群的事?陈和钱同事,那时正风传钱理群因为言论受到北大校方的压力。我想陈平原也许对此有些了解和看法。针儿说:我们在说我们的事,谈钱理群干什么?这句话无意中就流露出小气来了。饭桌上谈了什么没谈什么,都很正常,但针儿说这话时的冷淡语气,说明她根本没有把钱面临的压力当回事,而这恰恰是制造这种压力的人最希望看到的。因为思想获罪,钱理群的困难也就是所有中国知识分子的困难,甚至所有中国人的困难。就象王小波在《从Internet说起》里举的著名例子:“五十多年前,有个德国的新教牧师说:起初,他们抓共产党员,我不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后来,他们抓犹太人,我不说话,因为我是亚利安人;后来他们抓天主教徒,我不说话,因为我是新教徒……最后他们来抓我,已经没人能为我说话了。”哪怕标准比这个小气鬼牧师再低一点:你不必为钱理群说话,但是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可不可以不那么漠然呢?
   
  大气的必要条件之一是关心,关心的首先应该是自己。第一个加上的10分是十分紧要,拿到了就能及格。这样提及自爱,除了肯定自私、虚荣以及其他弱点之外,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关心自己的生活状态。举一个生活状态的例子:卡夫卡、萨特、加缪、昆德拉们所揭示的世界的荒诞和无聊。在最近一些青年作家比如石康、棉棉、卫慧等人的作品里就流露出对这种生活状态的认识。燕窝和瞎子他们的一些小说里有显示。我得说,大家对自己这种生活状态的关心是真诚的,有别于扭捏作态的自恋。但我再举出一个激烈点的例子,大家就会发现生活状态的复杂:中学教师摩罗写过一本《耻辱者手记》,里面说了这样一种意思:生在此时此地,感到耻辱。这是一种很现实生活状态。认识了这种生存状态以后,可以有各种解决办法:余华说的“活着”,刘恒说的“幸福生活”,刘震云说的“一地鸡毛”,王小波的“不再沉默”……等等。但前提是真实地面对这种困境,而不是假装它不存在。你看,我们至少生活在两种困境之中(实际当然不止),关心自我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技巧要加分的道理,我在龙门和大家吵架时,已经罗嗦了好多遍了。现在只需说一点:感情这种东西,你可以说你比别人丰富,比别人敏感,但是可不敢说就比别人真诚和高尚。我之所以对那些数不清的生离死别的爱情不以为然,倒不是我这人怎样冷血,而是受不了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好象个个都是天字第一号的情种。大家都想以自己的光辉照耀别人,结果当然就是满天繁星,一粒粒都小气巴巴的。这年头,没恋爱过的兴许有,没失恋过的绝对无。你就是夜半泣血,也得婉转动听才行。没有专业歌喉,猎枪也好砖头也好,等着就是了。
   
  最后加的10分,既是自知之明,另外也是界线(注意界线不是界限——界限的意思在自知之明里已经有了)。自知之明好理解,前有康德的“敬畏星空”,后有史怀泽的“敬畏生命”,谦卑的态度里大气俨然。界线是针对艺术的,从止庵的文章里转引罗伯特·马塞韦尔的一段话吧:
   
   “当毕加索被问到什么是艺术的时候,他立刻想到的是:‘什么不是艺术?’毕加索作为一个画家,要的是界线。而杜尚作为一个‘反艺术家’恰恰不要界线。从他们各自的立场来看,彼此都不妨认为对方是儿戏。采取他们两人的任何一个立场,就成了一九一四年也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艺术史的重要内容。”
   
  止庵自己说:“然而杜尚是惟一的,也就是说他绝对不可能被效仿,所以并不一了百了地替同时以及此后的画家们解决他们所面对的问题。还是那句话,杜尚最大的意义在于他的启发性。”只要把“画家”换成“作者”,就是我们讨论的界线问题了。界线的意思是:在它里面也许得一百分,出去了就可能是鸭蛋。有个智者老师对TA的学生说:我比你们更无知,因为我的知识圈比你们大,它所接触的无知领域就更广泛。或者可以这么说吧,大气和小气的区别,就是大圈和小圈的区别,小气有界线,大气无止境。
   
  我在网络上读文学,没有发现不聪明的作者。这个事实可以推论:应该也没有不聪明的读者。我们即使认为掩饰得极为巧妙,所有的小气还是都能被一一发现。有智商没智慧,有情绪没情怀,终于会导致有才气没大气。大家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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