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阡度陌 互为主客

 

 ● 2001年1月 第一期          



● 信天游

  胡麻

  在旧书摊上看到一本书,张子静的《我的姊姊张爱玲》。很便宜,原价十二块卖三块。写得不好。偶尔有写得好的片段,都间接或直接地因为她姐姐。附录还有张爱玲的语录,说是散见于谈话中的,典型的张氏风格,如她自语:兢兢业业地说一些俏皮的话。里边引用了她的祖父的一句诗:秋色无南北,人情有浅深。
      
  在南方所谓的秋季看到这样的话,我气急以至于败坏。后一句是废话,了无新意,这也罢了。那前一句分明是胡扯么!北有秋色那是一定的了,但看看岭南,我倒真没看到什么秋色可以和北方相提并论。虽然彼南方非此南方,但是我正在气头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如我之见,此句诗大可改为:南无秋色,浅有人情。这两句倒还好!难得不是像格律诗,开婚姻介绍所一样,有了一句,循着门当户对的格律而寻词觅句,然后配配对。因秋色之无而有人情之浅,佳偶天成。这样自赏了一回,想一想也别因为天不与便,我便把我的满腔秋情深锁。照理说,秋季是想家的季节。
      
  连思乡也得看一看日历
  这南方的气候
      
  其实我是不看日历的。这两句完全是有芭蕉的两句俳句所化得。我实在是喜欢这两句,所以把原句也抄下来:
      
  连草屋都有人居住啊
  这世间的风俗
      
  我的思乡病其实多半是寄生虫病,馋虫。我不止一次地对父母(我可怜的父母)说:我想碗椭比想你们还想得厉害。所谓碗椭,我家乡的小吃,它有多好吃呢?提起它,我就忍不住要背诵《背影》的最后两句:
      
  我的口水又来了。
      
  同时我也想起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小李。小李是男人,也是美人。生得唇红齿白,明眸皓齿。我这里连用两个带齿的成语并不是语尽词穷,而是急不择言。以我总结出来的规律,在中国,美人大都牙不好。比如巩俐。比如张曼玉。我推想其中原因应该是牙毕竟是可以遮挡的一部分,属五官之外。大家美五官就已经够累的了,所以牙就得过且过。而小李在美五官之外,连牙都不放过,美装到了牙齿,打破这美人不美牙定律,令我佩服。
      
  但是牙好,胃口就好,身体倍儿棒,吃饭倍儿香。事实上,他的身体太棒了。也就是说,他有点胖。这对他的美造成的损害是显而易见的。在几次减肥之后,小李放弃了对绝对的美的追求。
   
  他自己总结道:我真是太爱吃了。食物都吃到嘴里了,嘴里还咽着口水。
   
  这其实和我对碗椭的态度相类似。
   
  能够在我吃饱吃撑的时候挑起我的食欲的,只有碗椭。
      
  不过我爸对我的态度颇不以为然。他认为如果我真要想什么想过父母的话,只有选择荞面圪坨他才会觉得心甘情愿。他提起羊肉圪坨时就说起我们陕北的信天游,他当时的样子是真想把这两句唱出来:
   
  荞面圪坨羊腥汤
  操他妈昨这么香
   
  荞面圪坨是方言,其实是荞面搓成的陕西关中人叫麻什,山西人叫猫耳朵的面食。我想这荞面圪坨搭羊腥汤好吃是好吃,就是不好吃,终究有这一句好词,也算是值了。可怜我那碗椭,这一次风头是没的出了。我苦思冥想,想来想去,得信天游两句: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
  定边的碗椭瓦窑堡的炭
   
  不过太现成的词往往就不会感人。列位看官看至此处,受习惯思维的影响,往往会在前一句徘徊不已,恐怕也难以体会我的思想感情或思乡感情。如果我唱出来是不是会好一些呢?不过要让我唱,我还是喜欢《三十里铺》: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
   
  我倒替别人思乡了。不过也许是我占了便宜呢,别人的故乡被我想了。而且如果我想得投入的话,我甚至可以认为我有两个故乡。不过这也是想家的另一种表现,倒不是我花心。据说游子在外,想老婆想得太厉害,便会找一个替代品。同理可证。
   
  所以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最好还有一首歌。或者有诗也可以。
   
  其实我的家乡也不是没有。中学课本有《王贵与李香香》,打头第一句:
   
  三边没有树石头少
  庄户家的日子过不了
   
  这我家乡便是三边之一的定边。诗是诗,只是穷苦了点,是假的倒还罢了,可以在哀伤的气氛中安全地想家。但不幸,“这是真的。”所以不适合想家。
      
  我家乡的亲戚在西安开了个饭馆。我有一次去看他。在他饭馆吃饭。走的时候已经是九十点钟了。门口的大师傅模样的小师傅大概忙完了,抱着膝盖在台阶上坐着。我对亲戚说我先走了,不用送。忽然听见鼻音很重的一声唱: 
   
  噢哦喔哦哦哦噢哦噢喔
   
  灯光太暗,我没听清词儿。
   
  我回头看,正是那小伙子仰着脖子唱了一句。他又慢慢地垂下头。
      
  我当时像吃了夜草的马,沉甸甸地回到了家。我又度过了有意义的一天。又有一天可以被回忆了。虽然每次回忆我都很不舍得,似乎自己都不愿意和自己分享。好象回忆是那个古典笑话里挂在饭桌上的咸鱼。吝啬与不吝啬,都不是那么回事。
      
  那个时候虽然还在西安,但已经离开学校了。在学校的时候常到学校外的录象厅看录象。所以有一段时间回忆起来只觉得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马不停蹄,废寝忘食。乱烘烘你方打罢我登场。黑帮,警察,保镖,美女,鸽子。还有小孩。小孩和坏蛋一通乱战。坏蛋的头被小孩打了一下,他的表情相当之迷惑,他说:我真矛盾。
   
  我想说的也是这句话,我还想在前边加上个叹词什么的,比如说:
   
  啊,我真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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