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爱杜二
胡麻
我对同伴说:“好象草堂里数这个杜甫最像杜甫。给我照个相吧。”
我站在塑像的底座边,觉得太生分。于是跳上底座,坐在塑像的铜质的展开的袍袖上。
旁边的游人说:“平起平坐啊。”
我的同伴也不说话。
他们都不高兴。可是他们真宽容。
我们又走进草堂的一间展览室。这间展览室光线很不好,我都有一种是我把光带进陈列室的感觉。而且进去之后,这些光还缠着我不放,簇拥在我三米周围,久久不愿离去。搞得里面陈列的画像跟活的一样,晃来晃去。我看到一幅画似曾相识,定睛一看,我对同伴说,那不是中学课本里的那幅画像么?同伴一看说是啊是啊。我大概看了看,也就这一个熟人。
我们扑了上去。
看了半天。
我说:蒋兆和,怎么作者的名字这么熟悉?好象是徐悲鸿的老婆。没听说徐悲鸿的老婆也画画啊?
同伴一时不明就里,不敢多说。
突然有个声音说:“蒋兆和,中央美院的名教授。”
顿了一顿,又说:“一个小老头。”
声音平和,在空旷的陈列室里显得很悠远。象佛的声音。我因为刚从西藏回来,听喇嘛念经听多了,养成了听话听音的习惯,一句话初听,总觉得无非是嘛哈哇呱而已。所以听话总是得反应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然后才回头。
这时牵扯在我身边的光线们受惊一样哗啦作鸟散。我看见。
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
没办法,这是刚去过西藏的原因。高原反应。滞后的高原反应。以前我可不这样。以前我甚至都不亲自看。我会给我的同伴指点,你看。
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悄悄地在改变。
我其实看见一扇光芒四射的门口。在门口左边的阴影下,有一个比阴影还黑暗的人影。
这黑暗比起门外的光也并不逊色。
我和同伴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位中年妇女。坐在门口,脸斜眼不斜得看着我们。一双灵动的眼睛在光滑的脸上似乎可以满场游动,它却偏偏不动,蓄势待发地看着我们。
同伴很得意:“我就说么?”他指着我:“这个人自以为有文化。什么都敢说。”
中年妇女问:“你们从哪里过来?”
同伴说:“广东。”
中年妇女说:“噢,那是没文化的地方。”
同伴说以后经济发达了,就会有文化了。
我说以后老了,就有文化了。
中年妇女说:“不一定。”她脸往后一仰:“改革失败了。”她的声音象政治老师一样,听不出什么思想感情。似乎只是要我们记住。为了让我们记得更深刻一点,她又加了一句:“改革彻底失败了。”
我们有点茫然。
她启发我们:“你们没感觉吗?”
同伴说:我觉得杜甫是个挺好的人。
我也说:是啊是啊,我对杜甫挺有感情的。我现在都叫他杜二了。不,我老早就叫他杜二了。
她似乎并不相信:“那你们说,杜甫最好的诗歌是什么?”
我说:“我觉得是《又呈吴郎》。”
她说:“那是你的看法。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她环抱起手,低下头,竟然一幅敛首低眉的模样:“不过,专家有论,史家有评,当然是《洗兵马》。”
她看着我们更茫然的表情:“你们不觉得好吗?是不是听都没听说过啊?”
她的神色在失望和喜欢之间变。变。变变变。
我们落荒而逃。
回来见到师傅。
师傅说:“去了一趟西藏,有没有什么收获啊?”
我说:“先别提西藏。倒是在杜甫草堂有一番经历,请师傅过目。”
师傅看罢,取出笔来,在卷末写了一个阅字。说道:“平实可喜。倒也罢了。逾矩却也难得。只是还是从心所欲。哎。”他长叹一口气。
他突然语气急促:“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啊?控制,控制,控制。忘形才能得意。你一现形,完了。”他又叹气:“全完了。”
他斜眄着我:“你以为就你对杜二有感情?哼,你的感情?”他右手伸出来,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象捏着什么东西。噢我知道了,是我的感情。他捏了半天,终于好象什么都没捏住。他最后摊开手掌,里面空空如也。他似乎也被这结果吓了一跳。
我说:“徒弟知错了。师傅尚请原谅则个。”
师傅却还意犹未尽:“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被欲望控制啊,你看看你,你看看你那肉欲横流的样!”他口不择言。
我提醒他:“是不是也有我难以克服的局限呢?比如说,Too young,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 ?”
师傅打断我:“年青?你以为就你年青!我也不老吧?你以为我不喜欢杜二?便缘恐惧转须亲难道就你能理解?如果你哭了,也许是你老了。如果你喜欢杜二,那么你肯定是老了。可是我还年青。人老心不老,请服养命宝。可真是好诗啊!如果我老了,我也会喜欢的。不过我不急。”他喃喃道:“男人应该学会等待。我不急。”
我说:“师傅,今天就到这里吧?您疯了。”
我走的时候,师傅兀自在叫:“我没疯,我没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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