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疼
蔚蓝 终于,你下班了,像条刚蜕了皮的蛇,缺乏观赏性,也不具防御力。你上了大巴,投进几枚硬币。当啷一声,第一盏路灯刚好亮起。
路灯依次亮起,灯光颤成长线,顺着车窗流入。你眼里全是桔色,你甚至耸耸鼻尖,以为能闻到桔香。
每时每刻你都觉得灰尘在你身上落下,它们沾在衣领上,漂进耳朵里,从睫毛上眨落到嘴唇,从外衣掉进内衣。你闭了下眼,忍受着,还得一个小时,一小时后,你家浴室的花洒才会哗啦啦喷出热水,把它们彻底冲进下水道。
隔几分钟,车就停一下,载上更多的灰尘和气味沉重出发,同时,夜色也成正比变得沉重。你无事可做,除了等待。一小时将末,车才轻了,大部分座位都空了出来,车厢里十分昏暗,影影绰绰。你深呼吸,身体在座位上进行了小面积位移,稍感放松。
前排位上,一个女子总是侧着脸对旁边的男人说笑,她的模样正是你的理想,不算漂亮,但眼波一动,就会带出柔媚和风情。你是不可能有这种仪态了,从小基础就没打好。你想,这种女人一般都没什么内涵。
女子慵懒一笑——当然不是对你,她抖抖长发,把头靠在男友的肩上。他侧过脸来,报之以温柔注视,并顺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你的心脏突然震了一下,震得你整个人在宇宙里消失了几秒钟。
几秒钟后,你才回味出震从何来:当那个男人把脸迎向车窗时,一副很像是A的轮廓没经过视觉,也没经过意识,直接被摄进了心脏。
你赶紧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理智和意识,确定它们已经恢复清醒而且运作正常。可是身体内部好像哪里开了个口子,你窥到里面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B穿着睡衣蜷在沙发里看电视,对你开门进来投以漠然一瞥,旋即对住本港台的播音员说:“快做饭吧,我饿得发昏。”一截香烟在他手指间结了长长的烟灰,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你直接拐进浴室,几乎是怀着厌恶脱衣服,你想尽快脱掉它们,这些沾满了灰尘汗水和各种气味的织物。如你所想,热水哗啦啦从花洒里喷落下来了,蒸汽随之腾起。但你没有马上走进水中,而是凝视镜中的自己。象牙色的自己,在镜子里,在蒸汽里,越来越模糊。就像你那只名牌手袋,虽然你隔天就用“碧丽珠”喷它,它还是不可遏制地旧下去,旧,下,去。
你回想着车中那一震,品尝它,分解它的味道,如果能把这一震拿在手里,你一定会用舌头慢慢地舔食。这味道类似朱古力,是黑暗的滋味。两年来你有时也会检查自己的灵魂,你相信A已经不在那里存在,相信A就像一件衣服,确凿无疑地被你脱掉了,抛掉了。即使他像灰尘或不愉快的气味,你也有着每天用热水洗澡的习惯,他完全,没有理由,在你身上变成个黑洞!
你把饭菜端到B面前,B说你提供的简直是饲料。你看着他不作声,他陪笑道:说着玩的说着玩的,我知道你累了。B的袖口上有点烟灰,你一边慢慢吃着东西,一边呆呆地盯着那片烟灰形成的斑点,这块斑点在你眼里一时放得很大,一时缩成小小一点。
“叹什么气呢?”B忽然抬头纳闷地看着你。
“没有啊!”你莫名其妙,无辜地回答。
去年才装修的房子,怎么就旧成这样!踢脚线有些裂了,你看见一只小蜘蛛在缝隙里忙碌。角落里也布满灰尘,又是灰尘,你无法容忍它,每天都打扫,可每天都布上新的一层。组合柜上一颗螺丝松了,你跟B说过,他还是忘了拧紧,现在柜门歪歪斜斜,快掉下来了。
B忽然坐直了身子,神色振作,那长达一百集的香港电视剧又开始了。这是黄金时段,黄金时段你和B坐在一起看着纯属胡编的电视剧。
你伸伸懒腰,对B说还有份文件要做。B拍拍你说好,眼睛没离开屏幕。
你走进书房,关好门,打开电脑。然后拉开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你楞了一下,它曾被别人打开过。你一向把袋扣上的缠线绕成“8”字形,现在它是个“0”字。B把它打开过,B看过里面的内容,B怎么想呢?B从来没提起过。
袋里有当年你写给A的最后一封信,你没把它发出去;还有一些两年前的日记(你早就知道写日记是个坏习惯),以及一本《读者文摘》,那是你向A借的,也是你留下的A的唯一东西,事实上你只想留下他的字迹,虽说上面只有一个名字。
你捏着绕线,半天没动,你不想打开这个袋子了。你把它卷一卷塞进手袋,想,明天把它塞进公司的碎纸机里去吧。
B问你怎么不做文件了,你说太累了,明天到公司做吧。客厅里的灯熄掉了,B的烟头一明一灭。你偎着B,你们一起看香港电视剧。
躺在床上犹如躺在船上,你觉得身体和床都在微微摇晃。B睡得很沉,躺下没五分钟就睡成这样。你忽然想起你们已有十多天没做爱了,你们都不是很热衷此道。日子久了,你们熟悉对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根毛发每一块皮肤,B的程序你早已倒背如流,相信他对你的也是。你又想起镜中的自己,你的身体和皮肤,旧象牙色。那股陈旧的味道迅速从你的鼻腔漫延到舌底。你忽然觉得这已是全部,你的和B的,全部。这一念头刚刚产生,你的眼睛立刻酸痛难当。一种恐惧袭来,挟着无数的日子,灰尘,电视剧,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感到呼吸困难。
牛皮纸袋如期进了碎纸机,可A没进去。有时路过某个药店,你心里也会牵一下,A是研究医药的。药店的招牌进入眼里,医药的概念进入心里,心就被扎了一下。
几天后你的努力很有成效,你不再想起A了,就算想起,心里也不扎了。你对这成果很满意。你也没想到这努力被人为地破坏了。
小桃前天打来电话,小桃结婚了,周末摆酒。你有点犹豫,小桃摆酒,A可能会去的。可你又想,不见得吧,他们好像也不大联系。就算去又怎样呢?你这几天已对自己做了彻底的防腐处理。
你要承认,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要摸着自己的良心好好想想,想想事实是什么,事实是,你,你敢说你一点都不想见A吗?
就像你阴暗的心里所想的那样,A的确来了,你异常自然地问候他(可见早有心理准备),他也异常自然地问候你。你们围着一张大圆桌坐下,你数了数,你们之间隔着四个人。隔着四个人,你的位置很安全,你注视他,就那样平静地注视他,谁也不知道你从头到脚每根神经都在痛,你的目光痛得快要断了。
他并没有看你,你也不在乎,你用眼睛贪婪地吸呐着他的每个举动,他举杯的手势,他笑容的纹路,他耳后淡青的血管和脉搏起伏,你没有很多时间,更没有机会,你要让它们流进你的血液,在未来无尽的岁月中,生生不息地流淌下去。
流淌。是的,这个晚上你不只一次地想到流淌这个词。世上的一切都可以用它来描述,存在的,消逝的,人,情感,路灯,灰尘。流淌。
你和A坐在车里,他送你回家。你在心里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呢?
仿佛是对你的回答,A说,有时候,我们不能解释一些状态,我们可以控制,但无法改变,最终被改变的只能是我们自己。
你忽然变得极其平静,一点也不痛了,当你刚刚和A单独坐在车里,你就不再痛了。你知道他会吻你,和你去某处做爱,你和他拥吻,做爱。这是你必须做的,跟A无关,你明白,你只是为了心底的黑洞,那黑暗必须尽快流逝。
万物就这么流着,A在流动中消失,你在流动中充实。
你回到家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B在沙发上睡着,睡得很沉。有些微月光照在B露出的半边肩膀上,你看到这肩上有着淡淡的光泽,你喜欢这光泽。与此同时,你捕捉到了B的味道,是一种阳光下麦子的味道,温暖而细碎。与其说你闻到了,不如说感应到了这味道,它令你五内剧痛,同时又使你惊诧,它是如此柔和,如此令你疼惜!你心里清澈极了。
B醒来了,他头发蓬乱,脸上不大干净,还压了些沙发的纹理。他用无神的眼睛盯着你,像是要把你钉在身后的墙里去。B说:“你到底背叛了我。”
你想了想,说:“不,恰恰相反,我从今天起才开始对你忠诚。”
秋天来了,你状态良好。一天小桃约你喝酒,你叫B和你一块去,B看看表,电视剧就要开始了。你冲他温存一笑,独自出了门。
快到子夜时分,酒巴进入营业高峰,你们已喝红了眼,相对傻笑。小桃说,每次喝了酒,只想给一个人打电话。她拿起手机和纸巾进了厕所。
音乐在你耳边轰鸣,你忘了身在何处,如坐云端。你的手指在电话健上轻轻抚摸,摸着同一串号码,你不断地摸。
你忽然掩口冲出大门,在角落里拼命呕吐。不知过了多久,你直起腰来,抬头凝视夜空——一颗星星都没有。
你哈哈大笑:凭栏一吐,不觉箜篌啊!
那时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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