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阡度陌 互为主客

 

 ● 2001年1月 第一期          



● 阳光照在我肩上

  蔚蓝

  刚开始刮风那两天,我还很不屑,吓唬人罢了,艳阳高照的日子料还长远,哪里就冷起来了?不想这风又冷又硬,还相当来劲,我有点怀疑深圳今年是要省略掉秋季直接入冬了。
   
  我在清早出门,鼻尖有点凉,大风呼啦一下扑上来,头发立马乱了。这种情形很使我尴尬,一方面我的样子挺狼狈,睡得不是很足,脸洗得也不是很认真,现在头发又乱了;另一方面我也不能显得对风不满,我是人,不该跟风过不去。
  不知怎么,心里无意识地唱起了张楚的《姐姐》:“面对我前面的人群,我得穿过而且潇洒,我知道你在旁边看着,挺假。”
  我说服自己忽略掉头发的事,径直穿过人群,神情自若。公车站牌下的人个个头发篷乱,睡眼惺松。我心里像揣了只自动播放的录音机,反反复复地响着“姐姐”。
   
  最早听这首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季节。香港卫视在放这首歌的MTV,我还没怎么见过MTV,认为是无上的艺术。当时城市里的每栋楼上都忽然支起一口锅,我大致知道能看上MTV全靠有了这口锅。没过多久又看不着MTV了,听说上面下了硬命令,一夜之间锅被拆得干干净净,没人问问这是为什么。
  我是在魏洁家看的《姐姐》,我在那儿住了好几天,电视里每天放好几遍。我的记忆在此出了故障,那时不是假期,我们怎么会天天不上学看MTV呢?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我们逃学去的。可记忆里没有逃学后的连锁反应。这段记忆不能深想,每次深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己要发疯,除了我不大可能长时间逃学外,魏洁家那套房子也把我折磨得要死——它完全像是我梦幻里的产物。
  走进那套两居室的房子时,它已空了很久,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灰尘,脚印清晰可见。我失了魂儿一样站着,不明白怎么像是来过似的,那些红色丝绒窗帘、曾经流行一时的家具,以及晾衣绳上干瘪的毛巾,就像一部以我为主角的电影布景,仿佛有过我的故事,无比熟悉,情节却失落了。我迷迷糊糊走进屋里,电视上正在放映着《姐姐》。
  魏洁这厮是个懒鬼,在床上刨个坑就睡,对灰尘置若惘闻。我俩趴在床上,惊叹MTV,崇拜张楚。窗外刮着黄毛大风,一面呜呜响,一面把尘土吹进屋里。现在一想起《姐姐》,我耳边就会响起风声,眼前出现张楚坐在楼梯上的镜头。这个镜头光线昏黄,张楚的表情极其孤独。像是很久远的往事,又十分清晰,清晰得简直就像当时是我在抗着机器拍它。
  床头放着一瓶“绿丹兰”发胶,已经过期了,有一天魏洁拿它喷着玩,一股香雾使我再次陷入刚进门时的迷惘状态。它的味道如此美妙,我昏昏沉沉,如醉如痴,似曾相识的屋子被香味熏染着,被歌声催动着,被大风席卷着,使我如中魔咒不能自拔。为了时时闻到这股味道,我把它喷得满头都是。
  顶风骑单车回家的时候,我的脸被吹成了土豆皮,头发却油光水滑,根根赛过钢丝。
   
  有时我很怀疑这事的真实性,也曾向魏洁核实过,魏洁说,她家是有那么一套房子。但对我俩看MTV喷发胶的事,她“完全没印象”。
   
  多年后我一挣到工资就去买了瓶“绿丹兰”,一股俗香呛得我咳了半天,我立刻就把它扔了。
   
  哦,姐姐,带我回家;哦,姐姐,带我回家……
  公车摇摇晃晃,我不知不觉唱出了声,身边的人纷纷侧目,从众多脑袋和身体的缝隙里,阳光稀薄地筛进来。我觉得有点想我姐了。
  我姐出国了,临走前她把我塞进了一个熟人的公司,让我自生自灭。望着为我操碎心的姐姐,我欲哭无泪。彼时她正奋力把毛衣毛裤什么的往一只大箱子里塞,然后把箱子放到弹簧称上,箱子太大,把刻度遮住了,她就拎着箱子站上去,让我看看刻度,下来,放下箱子,再自已站上去,最后用总重量减去自己的重量,就可以看出箱子有没有超重。
  我苦着脸,想告诉她我对去那家公司毫无把握,我不希望她走,她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我几次想说,又说不出口。她冲我笑笑,在我头上胡撸了一把,说,好自为之吧。
   
  许多年来,帮我姐称箱子的那个下午都是我最好的回忆。屋里放着小提琴协奏曲,阳光在地板上铺了一层蜜色。我姐在称箱子,我在喝着她给我沏的热茶。那茶是从四川带回来的“碧潭飘雪”,用热水一冲,绿茶沉到杯底,水面上飘满雪白的茉莉花瓣。我的手指冰凉,捂在茶杯上会暖一点,过一会儿又凉了。我看着她称箱子,她就要走了,胡撸着我的头发,让我好自为之,我心里凉一会儿热一会儿,苦一阵甜一阵。这是种多么复杂的感觉!
   
  我姐走的那天,我没去送她,我要上班。经理四十多岁,姓王。这一姓氏在他脸上有个明显的标志,他是个严肃的人,一不高兴就皱眉,一皱眉脑门上就现出个“王”字。他不喜欢我,我在他手下干了一年,一年后那个“王”字简直就像刻上去的。
   
  关于王经理的不快回忆似乎进一步映衬了那个称箱子的下午,后来我曾尝试复制当时的情形,给自己沏杯茶,放上音乐,等待那种奇妙的体验再次福至心灵,结果什么感觉也没有。我看看四周,感到万分茫然。
   
  下了车,我到工地上找工头,没有人,一打听是因为缺少某种证件被管理处带走了。我气呼呼地冲到管理处,他们摊摊手,说已经移交给了派出所。我又冲到派出所,费了好大劲才办好了繁冗的手续,警察让我等着放人,我走到院子里,心里不太痛快,又有点冷,很想点根烟。
  院子对面是个菜场,一个卖桔子的小贩坐在他的摊子后面,一手托着腮,两眼呆呆地望着前方。主妇们来来往往,吆喝声此起彼伏,我站在他的视线里,他只看见了我脚下的一颗石子。
  风小了些,已经是晌午了,地上有许多蜻蜓的影子,翅膀透明,飘忽不定地浮动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感到背上一片温暖,阳光正照在我肩上,我咪起眼睛,微微有些昏眩,像喝醉了酒似的,暖洋洋地浸在阳光里,脸上溢出微笑。这时,许多记忆的片段涌现上来,它们重叠在一起,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感召我,我看到了许多美好的时刻,品尝到幸福正在心头一点点融化。
  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来到我面前,啃着一只香蕉,他脸上抹得花猫绿狗,裤子快从屁股上出溜下去了。他不解地盯了我一会儿,冲我递上香蕉。
   “给!”他说。

 


  过期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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