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往事
稻草人
童年时最难忘是夏季的夜,那时人们都喜欢纳凉,一条巷子的人家陆续搬出竹床、竹椅,拍打着蒲扇,三五成群海阔天空的聊;小孩子戏耍得累了,就各自静静依在家人怀里,在大人们谈笑中,仰望夜空忽闪的繁星,满不着边际的幻想。
农历六月初六的中午,太阳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家家都把收藏了一年的东西拿出来晒,其实那个时候每家都不会有太好的东西,只不过是晒晒霉气。小孩子这时就担任着守卫,记得我每到这时都是爬在放衣物的床板下面,数着透过缝的阳光。大人们都睡午觉了,很静,知了一声一声懒懒地叫。很喜欢这时的自由,闻着衣物上的一些陈旧,一些遥远,这时世上好象只有我一个人。当时浑然不觉得热,现在想来都要出汗了。
那时还有一支儿歌,很简单,是用小镇上的方言唱的:"杨二疯子打洋伞,得儿驾跑多远",现在如果用普通话来念,会觉得怪。这个"杨二疯子"每天早上都要穿过我们那条巷子,他看起来是老人了,但身材挺拔,没有一点老态。头发全白了,人很高、很瘦,常年穿一件黑色呢大衣,一年四季,不论天晴下雨,他总是右手撑一把黑色的洋伞(现在看来是很普通的黑色布伞,可在当时,一般人是买不起那种伞的),左手一个塑料网兜,兜里是两个痰盂,口上用一本又象书又象本子的东西盖着。每天早上八点路过我们这个巷子(他住在另一巷子),去到汉江边上(不知做什么),大约十一点的时候又会经过我们巷子回他的住处。我们曾偷偷去过他住的房子,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曾有人传说他是周恩来在法国留学时的同学,说他网兜里装的是写给周总理的材料,可没人知道他每天都提着它们去哪里、去做什么。一群小孩子追着唱那支儿歌,他象没听见,神情淡定自若地走他的路。我从不跟着唱,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虽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却知道他和我们不一样,和我平时看惯的那种人不一样,也知道他是不属于我们那个小地方的。那时的我没有现在这些确切的感受,这些都是长大后回想起来出现在头脑中的词汇。他就这样一天两次地从我们这里经过了好多年,直到一九七七年,人们在一片热闹和混乱中没再注意过他的行踪,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这个"杨二疯子"不见了,他住的房子好象也是一夜之间就空了,很快就住进了两个刚结婚的男女,做了新房的那个房间,再也不是以前我们看到的黑乎乎的样子,仿佛这里从不曾住过什么人,仿佛这个房间一直就是个新房。有传闻说他现在被接到北京了。这个传言没多久,人们便淡忘了他,仿佛那个怪怪的"杨二疯子"从不曾存在过,人们是健忘的。我在心里接受了那个传言,希望是这样一个结局。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问起我父母,他们已不记得曾有过这么一个人,那位老人多半也已离开人世,不知道他在当时是怎么样挣扎着活下来的(我一直不相信他是"疯子"),他也一定不会知道在那群追着他唱的小孩子旁边还有一个小女孩,是用另一种眼光在看着他。
原文由【 稻草人 】 于 2000年12月20日 09:27 发表于本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