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迁度陌 互为主客

 
 

  ● 2001年2月 第二期 目录      


 


张生的说话 老光


  《会真记》里,人物说话(直接引语)不多,张生名下的共有五处,三长两短。短的两句,一是张生读了崔莺莺的《明月三五夜》后,真就在当月十五偷偷翻墙潜入西厢,当时红娘正在睡觉,被他惊醒,问:“你怎么来了?!”张生骗她说:“是莺莺写信要我来的。你快去告诉她我到啦!”(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结果崔莺莺被叫来了,板着脸教育了他一番,张“于是绝望”。第二个短句是在后来崔张同寝的第一次,因为高兴得晕了头,张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嘟囔着自问:“我不是在做梦吧?”(岂其梦邪?)——当然不是做梦,而且从此再不会有做梦的可能。
  
  三句长一点的说话,第一是张生的开场自白。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有人惊奇于他的不好色,张生回答:
  
  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耳。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登徒子好色”,是宋玉的诡辩结论。登徒子太太貌丑,生了五个孩子,宋玉就说她先生好色。言下之意是看他对这么丑的女人都性趣不减,自然当得起好色之名。大约那时好色还算是缺点,所以当登徒子说宋玉好色时,宋玉反击的手段也是证明登徒子更好色。到张生这里,为好色翻案,但登徒子永劫不复。这其实只是说话方式上的故作惊人,意图其实和宋玉一样,都是为了标榜自己而贬低登徒子。张生对“好色”和“淫行”进行了区分,关键是前者有“情”——不过要清楚:这里的“非忘情”不是对所有人的,而是仅限于“尤物”。这一点很容易被忽略掉,大家注意到的是张生的特别之处:为何能在充满了色情意味的交游生活中不近女色?回答尽管牵强,他从容不迫的态度确实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次阅读《会真记》,容易把这一段话看作是对崔莺莺出场的侧面衬托。然而,小说中单独出现的美貌女子没有太多意义,在一个极端的男权社会里更是如此,她必须由一个男人承认。这个男人才华横溢,卓而不群,他只对“尤物”感兴趣。但是后来,尤物又成了他放弃的理由。
  
  张生在宴会上见到了崔莺莺,立刻陷入情网。他试图和她搭讪,但她一言不发。第二天,张生找到莺莺的侍女红娘诉说衷肠。红娘说:“您对我说的这些,我不敢告诉小姐。当然也不敢泄露出去。不过,她家您也不是不熟,干吗不去求婚呢?”是啊,干吗不去呢?张生回答说:
  
  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闲居,曾莫留盼。不谓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
  
  张生再次声明他对普通女人无动于衷。他从小就是个不肯迁就的人,但这一次有所不同,对莺莺小姐是一见钟情。这是一句姿态很高的恭维话,潜台词是:让我着迷的女子,一定非同寻常。和开头的表白一样,张生说话的主语始终是“我”。我小时候怎样怎样;我对女人是怎样的态度;我为崔小姐神魂颠倒;我要是不能马上获得我想要的,就会死掉……最后是质问:你说我该怎么办?!的确是个难题。因为张先生爱上了崔小姐,所以她应该为他的健康负责。这里既不提爱人的幸福,也不提对自己的幸福,只是一味作出可怜相,以死威胁。
  
  这段话还有奇怪之处:张生到底向红娘说了些什么话,使她不敢言不敢泄。一般的想法是,张生通过红娘向崔莺莺表达爱慕之情,说话无非是他如何倾心于小姐,同时希望小姐能给他机会。如果我们追问:张生想要的是个什么机会呢?见他?让他充分表现使她也爱上他?嫁给他?……这些都合情理,但是到这儿我们就发现,红娘所说的其实最合情理。假如红娘有把握小姐不会爱上张生,她只要委婉地拒绝就足够了,根本不必让他去求婚。正常情况下,这种话实际上已经表示出女方的情愿了。虽然我们不敢说红娘的话就是小姐的意思,但她确实透露出某些信息。这是很明显的暗示了,然而张生还不满意。
  
  第一次读到红娘抱着被子带小姐到张生房同寝时,无论是谁,不管何种道德观念,都会感到突兀。表达爱情有很多途径,为什么崔莺莺单单选择了这一种。猜想:这是张生一直要求的。
  
  在这段绯闻终结之际,元稹分身采访了自己。经过充分酝酿组织,张生发表了他臭名昭著的“尤物祸害论”: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娇宠,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万乘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张生说这段话时的语气,又恢复到篇首自白的那份从容,论点鲜明,论证严密,论据充分,结论清晰,一位成熟理性的君子形象跃然纸上,就好象曾经那些寻死觅活的撒娇从没有出现过一样。这里的“尤物”呼应了开头的“尤物”,口气却全然不同,初始的动情化为现时的冷漠。可以确定,这番话屡次发表于文人交游的宴席上,颇获同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说者与听者之间,默契的叹息声不断。这让我们想起张生最初自白的现场反应。非常有趣:不同的版本在此出现分歧。在张生解释他为何“年二十三”而“未尝近女色”后,一个版本说:“诘者识之。”另一个版本说:“诘者哂之。”截然不同。结果他们在他会真梦醒后统一了意见,“多许张为善补过者。”

原文由【 老光 】 于 2001年1月16日 00:34 发表于本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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