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箍咒.耗儿

　　 　　
　　 那猴头从石头里蹦了出来，捉狭地一句“好标致的和尚！”
　　 玄藏便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一脸绯红，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这猴子塞回到石头下面，重新封起来。心动了，魔便动了。
　　 有恶因，方有恶果。
　　
　　 没见过这多话的人，不，应该是这多话的猴子。他竟然已喋喋不休地讲了三天三夜了，也不理我在听没有。不过想想也不怪，他一个人在五行山那大石头下，已经寂寞了五百年了啊。五百年！多少个轮回了啊？要是我……就算我被压在那石头下面，我也不会这多话的，我会天天诵经念佛。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么过的，也没见我话多啊？不过…真的好有趣，他以前竟做过那么多好玩的事，简直就像是神话一般。
　　
　　 悟空突然停住了话语，这时玄藏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在凝视着悟空。
　　 “为什么不说了？”
　　 “为什么看着俺？”
　　 “哪有啊？”
　　 “赖皮是小狗！”
　　 玄藏脸一红，低头加快了脚步，用心默念着清净咒，决计不再搭理悟空。“是不是俺的话太多了点？”悟空的话竟然是随着清净咒一字一字跟进心里的，“如果你不喜欢，那俺以后就不说了。”玄藏心里闪地一下痛。恍若，许久许久以前就刺进去了一般，竟捱到现在才痛呢！
　　 “没有啊，我喜欢听。”
　　 “真的？”悟空歪着头打量着玄藏的真伪。
　　 “当然是真的！我真的很喜欢听！”
　　 是啊！越是不可触及的东西，人类是越喜欢去触及！
　　 悟空像小孩子打量着大人的眼神一般打量着玄藏，不过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揣摸，师父怎么可能说谎呢？师父可是大唐高僧啊！
　　 “要不俺现在就带你去花果山玩吧，花果山的桃儿可甜了！”
　　 “现在要赶路去西天呢。”
　　 “那取了经回来去花果山玩吧，你一定没吃过那么甜的桃儿！”
　　 “回来之后还要施经布道呢。”
　　 “那到时候俺回花果山摘了过去给你吃！”
　　 玄藏笑了，点了点头。
　　 悟空耶噢一声，连在空中翻了好几个筋斗。玄藏见着悟空开心成这个样子，心里也非常地开心。但两个人，都没有去深究，为什么一句如此无聊的承诺，会让彼此如此开心。
　　
　　 俺从来都没有想过俺们之间会吵架，从未想过会闹得像两个不相干的人一般走着。从前在花果山的时候，俺也从来没和谁吵过，看不顺眼，早就一棒拍了下去，可是…他是如此弱不禁风，用手拍估计也会把他给拍散架，哪禁得起俺的金箍棒。不就是杀了几个小毛贼嘛，有什么好叽叽歪歪的。不杀强盗，难道等强盗来杀你？这世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力量就是公道！要不然干嘛还需要俺来护送你上西天？如果正义的人就肯定会胜利，那么你摇个小旗子一路高喊正义必胜不就得了。再说俺是为谁杀的啊？难道是为俺自个儿？俺金刚不坏，刀枪不入，就站那儿让那几个小毛贼砍，也伤不了俺半根毫毛！最听不惯的是，你居然说他们是人，不是妖怪！人又怎么啦？！人就比妖强吗？！你还不是人，为什么要俺这个妖怪来保护你呢？！在你心中，原来竟一直是这样想的，一直把俺当成异类，仅仅是利用俺的武功而已。你一直都是在敷衍俺！你从来就没认认真真待过俺！
　　
　　 门外望去，雨下得好大。
　　 还好及时发现了这个破庙，否则早成了落汤和尚了。
　　 现在的难题是，庙里只有墙角一堆薄薄的稻草，垫上包袱就可以当一张床了。一张床，这便是难题了。要是稻草再多一点，就可以分成两张床，又或者，在没有吵架之前，两人挤挤也就凑合了。可是，偏偏稻草就只有这么点，两人之间，又没有复合。
　　
　　 玄藏将稻草与包袱铺好了之后，回过头来，悟空却早已蹦到梁上去了。玄藏想叫他下来睡，却又开不了口，于是铺好床之后便到佛像面前去打坐参禅去了。
　　 悟空在梁上恨恨地盯着玄藏。为什么？为什么你连看都不看俺一眼？就算俺是在生气，但你只要对俺说两句好话俺不是就不生气了吗？毕竟俺是猴子，你是高僧啊！
　　
　　 火堆早已经熄灭了，而我却久久无法入定。
　　为什么？你会有那么丑恶的一面呢？那一棒下去，红的白的…你却是哈哈大笑，还大呼痛快！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呢？你我都是没有亲人的人，更应该知道失去亲人的痛才对啊！我常常梦到我的母亲，但总是看不清她的容貌。我宁愿折十年二十年寿命，只求见我母亲一面！而你，那一棒下去的时候，想到了那人的父母妻儿了吗？那一棒他便去了极乐世界了，但他的父母妻儿，却是要痛苦一生的啊！去西天的目的，是为了寻真经，找拯世的法门，可是，现在不是事与愿违吗？难道佛祖让你来护我，仅仅是为了以增加你的杀孽来保护我的性命？那么，我宁愿我即刻死去，抵去你所有的债。
　　
　　 玄藏骑着马在林中驰过，深山密林，四周都望不着悟空的影子。
　　 难道他溜回花果山去了？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其实，也都怪我的不好。明知道他是个那么爱说话的人，这么多天里，却一直不肯开口和他说半句话。害得平日赶路时，他也不和我一起，只是自个儿在树上蹦来蹦去。真是奇怪啊，在金山寺的时候，大家都说我是脾气最好的人。可为什么偏偏和他生这大的别扭？他是这犟的人，肯定不会先软下来的，要不我一会儿假装干粮没有了，叫他去摘些野果来吃，然后对他说声谢谢。多说几句话，应该就犟不起来了吧。
　　
　　 悟空此时正躺在一里外的树上。
　　 一看这山林险恶俺就知道有问题，果不其然，看来俺这个强盗头子还是没有忘本。
　　 一会儿等你过来了，看你怎么办？
　　 俺是决计不会再出手了，省得你骂俺！你那些道啊理的，一会儿对树下这几个强盗去谈吧！
　　
　　 当刀挥舞着过来的时候，玄藏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行李，而是悟空。
　　 悟空没事吧？悟空当然没事，他那么厉害！那么他到哪里去了呢？真的是回花果山了？！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那他在哪里呢？跑过去了？还是拉在了后面？
　　 “悟空救我！！！”
　　 悟空“嗖”地一声射了下来。
　　
　　 ……
　　 “你怎么又将他们给杀了？！”
　　 “不是你叫俺杀的吗？！”
　　 “我只叫你救我啊，没叫你杀人啊。”
　　 “你…你……！！！”
　　
　　 玄藏怔怔地望着东方。
　　 真走了？真走了！
　　 你不是说过西天取经回来后，你要摘花果山的桃儿来给我吃吗？可为什么，这么快，这么快便走了？
　　
　　 花果山一阵鼎沸，众妖群集，如过节般热闹。
　　 牛魔王问道：“兄弟，不是听说你随那唐僧去西天取经了吗，咋又回来啦？”
　　 美猴王心想消息倒是传得真快，装作没听到牛魔王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劝各位酒。
　　 牛魔王附耳道：“是不是那唐僧欺负你啦？你是他徒弟，不好出面，要不要哥哥我帮你去教训教训他？”
　　 美猴王眼珠子一翻，“谁说他欺负俺啦，俺是谁想欺负便能欺负的吗？俺是回来看看俺这群儿孙们的！”
　　 牛魔王仍迟疑不信，“一个人会对妖怪好？！”
　　 美猴王咧嘴强笑道：“他就对俺好！不在乎俺是妖怪！”
　　
　　 转过山腰，却发现一块塌下来的大石塞住了山壁上狭窄的山道。一边是无底深渊，一边是倚天陡壁。如果悟空在这里，他一定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块大石头给挪开！…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大鱼大肉？莺歌燕舞？
　　
　　 那笨和尚现在在做什么呢？会不会在想俺呢？哗！肯定不会的！他肯定是在赶路啦念经啦……但…万一他在想俺呢？说不定他现在后悔了，在想俺回去呢。他又不像俺会筋斗云，一个跟斗就翻到了花果山。不行，俺得去看看，万一他后悔了呢。而且…他这么笨，万一又遇到了强盗怎么办？！俺得马上赶回去！！！
　　
　　 观世音：“只要你哄得他穿上了这套衣服，然后再念刚才教你的咒语，他就不会再离开你了。”
　　 唐僧：“永远…都不会再离开我了？”
　　 观世音：“是的，永远都不会了！他一会儿就会回来，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悟空拨拉着那套衣服，“奇怪，这里怎么有套衣服？谁丢的？”
　　 “这是…给你买的…新衣服…”
　　 “给俺买的？！”悟空愣在了那里。
　　 “怎么？…不…不喜欢？”
　　 “不是啊！”悟空迫不及待地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这还是第一次别人给俺买的东西呢！”悟空将衣服穿上，“合不合身？”
　　 “合身……”
　　 悟空穿着新衣服洋洋得意地在玄藏面前走来走去。突然间只觉脑门一阵剧痛，痛得他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翻来滚去。
　　 “师父，俺的头好痛！”
　　 悟空抬起头来，却正好见着玄藏那惨白吃惊的脸。剧痛消失，但头上却似乎箍了个什么东西。
　　 “头不痛了，耶，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取不下来呢？师父帮帮俺。”
　　悟空将头伸了过去，半晌却不见玄藏动静。再次注视到玄藏那张惨白的脸，这才醒悟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俺要杀了你！！！”
　　
　　 玄藏抱着痛晕过去的悟空，眼泪滴了下来。
　　 “悟空，我真的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你醒来后不要再发脾气了，我不想再念紧箍咒了，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咒会是这样子的。只要你以后不再乱杀生，我就永远都不会念这个咒的。不杀生是为了你好啊！”
　　
　　 “放心吧，俺以后不会再杀生了，永远永远都不会了！”
　　 悟空正脸也不给玄藏一个，只是将怀里的桃子一个一个掏出来，掷向远处依稀的海岸线。
　　
　　 很多年之后。
　　 沙僧：“大师兄以前在天宫当弼马瘟时，不是话挺多的嘛，怎么现在如此沉默呢？”
　　 八戒：“人是会变的嘛，把你一个人压在五行山五百年，你也会忘记怎么说话的。”
　　
　　 唐僧也很沉默，从不拘言笑，脸上常挂着礼节性的微笑，但不再有纯真开怀的笑容。化斋的时候，他也许会叫悟空去，也许会叫八戒或沙僧去。但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仍然总是改不了，只叫悟空救我。
　　 悟空仍然每逢路过树林时，便是在树顶上蹦过，而不与他三人一起。纵使没有树林的时候，他也常跑到前面很远的地方去打前锋。八戒说他这是猴性使然。
　　 甚至每天睡觉的时候，悟空总是要蹦到屋梁上去睡。八戒说这仍是猴性使然，沙僧说他是为了照顾师父的安全，因为每回一抬头望去，总看见悟空的火眼金睛正睁着看着师父。悟空告诉他们这都不是答案。
　　 悟空说：“每回俺在梁上望着他熟睡的样子时都在想，只要俺蹦下去，两个手指头轻轻一捏，他的脖子就会断掉，血就会''''啵''''地一上子全扑了出来。”
　　 八戒讪笑道：“猴哥你真会开玩笑。”
　　
　　 是的，俺常常不得不使劲地压抑着自己想捏死他的冲动。
　　 因为他杀死了俺最亲近的两个人。
　　 一个会脸红的少年，和一只毫无防备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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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的紧箍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