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阡度陌 互为主客

 
 

  ● 2001年3月 第三期 目录        


 

 

冬日 扫红


  封山近四个月了,附近的香客多少给菩提寺带来一些烟火,就是豆油,也多了数斤。园心和园通在厨房里一边煮着斋菜一边磕着闲话。老师父惠民在偏殿里跟几个香客坐着,也说着山里山外的一些闲话。圆心坐在灶门前把着柴火,撩撩灶门口几个大大小小的山芋,边看园通烙玉米饼。圆通烙了七张了,停了一下,看看锅里的炖菜,搅一搅,放些盐,圆心看到她头上那新做的棉帽子,沾了些玉米面,灰白色的棉袍子也沾了些玉米面∶“你怎么不穿那件儿新袍子了呢?”“昨儿个弄湿了,烘在那儿还没干呢。”圆心就笑∶“那几个娃娃可了不得。”“今天初八了,后天虹娘该回了吧。说不准把庆娃儿也带来,过十五,看焰口。”庆娃儿的名字是惠民师父起的,师父年事渐高,差不多的事都是圆心圆通俩做了,虹娘嫁了那个帮庙里买米扛杂物的山民后,就寺里家里各住半月,庆娃儿八岁了。

  “你说那秦婶子的妯娌该不该?真是罪过!”宁二姐拍着大腿跟老师父说,一边敞了大襟把奶头塞到娃儿嘴里堵住他∶“我说你再不怎么过了秋得还了吧?可这都年初八了也不见个影儿。”
  “她二姐,甭理会她!不都说离地三尺有神灵么?我就不信她哪天不撞回来。”苏婶子歪了头凑著油灯纳鞋底儿,一句也不漏的听着宁二姐的话。老师父也歪了头过去看看针脚儿,密得很,伸出手去捏了捏,“好活计。”说完就笑起来,坐回了身子拢拢手。苏婶子让笑的不好意思起来,也跟著笑,手下却不停。“做了这双给老师父做一双吧,您怕是纳不动了吧?”“纳不动了,都是虹娘给纳。”
  “虹娘什么时候回来?带不带庆娃儿来?”
  “带吧,庆娃儿可喜欢来这里了。”老师父正待说留了炒栗子给庆娃儿,圆心进来说饭好了,可以过厨房去了。师父哦一声招呼俩香客过去吃饭,圆心就先退出去了。
  圆心一退出去,宁二姐拉了老师父低低声的说∶“圆心剃度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没有。”老师父慢慢站起来说。
  “那她怎么改了装束了?不穿俗家的衣服了?”
  “上个月我跟圆通做新袍子,张家捐的三个人的布,就做了件给她,穿什么还不一样?”
  “她也怪,来了这麽多年,也吃斋也念佛,就是不剃度。”苏婶子开了门给老师父让道儿。寒气一下子就涌进来,外面雪白的耀眼睛,刚从油灯下眯了眼出来的苏婶子又眯起眼睛,“你把娃儿搂紧了,别冻着他!”小走廊上的雪是铲过了的,但是铺的厚厚的冰。老师父手扶著墙慢慢的走,好在不长,小厨房就在前面∶“嗳,剃不剃度还不都这么过。”

  上个月老师父拿了布出来准备叫圆通裁,问圆心,刚好裁三件,你要不要?圆心看著案上摊开来的浅灰色斜纹布,只略想了一下,就点了头说∶“好,裁我一件吧。”虹娘当时在一边看著圆心,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背地里问圆心∶“你以后都穿那种衣服了吗?”圆心说∶“穿吧。”圆心说这话时站在寺门口,看到满山满岭都是雪,来不及掉下来的枯叶子顺著风向冰封在树上,耳朵里听到疏落落的风声叶子声,眼睛看不到多远,被前前后后的山遮住了,再就是山头枯零零的树。不几天,虹娘就把圆心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改了样式。穿着新袍子的第一天,圆心下地窖里去取大白菜,才猫腰就蹭了一身的灰,圆心拍了两下就不拍了。

  桌子上摆着一大盆炖菜,里头有大白菜、土豆和山木耳,旁边两碟子泡菜,切得细细的,带红色的胡萝卜和带绿色的豆角,一碟金黄色的玉米饼旁边放了几跟大葱,洗的干干净净,灶上还熬着一锅粥。圆通摆好了筷子招呼大家坐下,就开始吃起来。圆心一边吃一边看宁二姐怀里的娃娃,睡的正熟,口水沿著衣领子流下来,小脸儿涨鼓鼓的堆起来,红扑扑。宁二姐嘴里吃着东西也不闲着,瞧着圆心看娃娃,说∶“圆心师父以前结过亲,可带过娃儿不?”圆心伸手夹筷子吃菜∶“没有。到是看着庆娃儿大。”“那你家里还有人不?”“没有了。”苏婶子把话题岔开∶“我想着今天来能看著庆娃儿呢,还给他带了二踢脚来。这下看不见他那可心劲儿了。”老师父发话了∶“说不准他娘经不起他闹,提前回来呢。”“承师父贵言,那我就多等会儿,这大年下的,没什么事,咱出来嗑叨一天是一天。”圆通起身给宁二姐添粥,添完粥去门缝里看看,二姐问∶“下雪没?”“没。”“你还是别等了,天黑的早,夜里再下雪的话,路上就麻烦了。”圆心开始惦记虹娘,和那庆娃儿,虹娘来的第二年,就开始指使那山民,买米面之余捎带些头绳皂角之类,买回来颜色不合意时,尖牙利嘴的嚼他一场,过後嘻嘻的笑他憨,那年秋后,他们就结了亲。虹娘说要寺里家里各住半月,男人也拿他没办法。

  吃完饭苏婶子怕天黑得早,都是不等了,跟宁二姐一起告辞,圆心送到庙门口,看著她们下山,两个小黑点慢慢的越走越远,渐渐转过山腕儿就看不见了。圆心还是站在那里不动,耳朵里听著静静的,风吹冰冻著的树叶,从山口望出去,可以望见更远的山,山上也是一般的光杈杈树,若树是山的头发,这头发可疏落的了不得,朱雀山的树就这样,别说朱雀山,整个东北,都是这样,雪一封,得封到来年三月,然后漫山的水滴答,再看它们绿起来。雪封山,来的人少,清静。

  哒哒哒哒的马蹄声隐隐远远的传来,圆心愣了一愣,这个时候还有香客来?过了未时,不到申末天转眼就会黑下来,通常是不会有人再来的。山道上转出一匹大棕马来,上骑着一黑色大裳的汉子,跑近了,来人收收缰绳,慢慢的向上踱过来,看清了是一件貂皮大裳,却不是香客的样子,并不曾带得香烛表纸,来人立在山门口向上望,提着缰绳问∶“师父!这是什么寺庙来?”“菩提寺。”那人的马侧过去啃路边的雪,鼻子里喷出热腾腾的白气,圆心有些心疼那大棕马,想必是跑了好一会的了,地窖里还有些干草,以前晒干了用来铺床剩下的,可来人并没有进寺的意思,只在原地任马低了头啃雪,抬了头打量眼前这菩提寺,圆心马上想到殿顶上褪了色的瓦,青砖的墙。那人立了一会儿,看看马回过气来,往左带带缰绳掉转头,又哒哒的走了,小跑几步,那人在马上立起身子,沉了气一声∶“驾!”就开始跑起来。一个逛山的游客,圆心跺跺脚回到门里去,关了门。

  屋里已经开始暗下来,师父掌了灯上到大殿,坐在案前开始念炉香赞,圆通圆心跪在蒲团上跟着念,师父的木鱼早掉了色,年前说刷漆也没刷,三世佛高高在上低头望下面三个念经的人,香烟袅袅,文殊和普贤菩萨立在两边默不作声。大悲咒念完后接着念三皈依,正待念回向偈时听到外面铃儿响,接著一个小孩儿嚷着∶“惠奶奶!惠奶奶!我来了——”然后听到狗吠,虹娘恼那狗∶“吠啥吠?!里头做功课哩!”大殿上的经立时就停下来∶“是虹娘回了呢。”老师父的木鱼也停了,圆心站起来就去开门,庆娃儿还坐在狗耙犁嚷嚷∶“圆心师父,我说坐马耙犁来呢,俺爹就是不肯!那马耙犁多快啊!”虹娘拍那小孩子的头∶“坐了马耙犁来往哪儿拴呢?你爹骑什么?”虹娘拖了庆娃儿起来,庆娃儿怀里抱了好大一包东西,站起来就往门里冲。圆心说∶“慢些儿!庆娃儿!”

  虹娘进到殿里拉了庆娃儿到一边,老师父笑眯眯的又敲起木鱼,大家跪下接着念∶愿消三障诸烦恼,愿得智慧真明了,普愿罪障悉消除,世世常行菩萨道。拜三拜,手掌如莲花般翻起,顶礼,起身。师父放好了木鱼,马上就眉开眼笑起来∶“啊哟我的庆娃儿哩!怎么闹着你娘呢?”虹娘眼定定的看着圆心,圆心的眼光被庆娃儿吸引,带了庆娃儿和大家往偏殿里走去。虹娘跟在后面,心事重重。

  前日里去镇上给三姑姑拜年,在街上听到几个秀才说话,说写《莺莺传》的大才子元稹走了,“官拜宰相呢!后来不知得罪了谁,罢了官。”“年轻那时可是多情种子呢,瞧那《莺莺传》写的!啧啧!”“啥时候俺也遇上那倾国倾城的多情小姐才好,哈!哈!”虹娘听到这话当场愣在那里,元稹死了?元稹死了?虹娘愣了好一阵子才说出话来∶“你也有今天!”虹娘全身竟欲发抖,手脚无处放,拎在手里的食盒子光当一声掉在地上,娃儿他爹回过头来问她怎么了,她只是定在那里说∶“死得好!死的好!”娃儿爹不明白,纳闷儿,她仍然自顾着说∶“早就该死了!活到今天,阎王也不放过你!”娃儿爹吓着了,怕她大年里犯了太岁,直往她头上念“阿弥陀佛”。虹娘心里倒了海般记起了那年的初春,她与小姐莺莺在花园里遇见他,小姐为了他赴汤蹈火,最后却得他不顾而去,还留下部《莺莺传》遗笑人间。自从《莺莺传》问世以后,元稹得了风流名士的名,莺莺也名传四方了。可这是什么样的名?自此后狂蜂浪蝶不断,老夫人不断的受气,终于命归极乐,小姐嫁,小姐寡居,小姐数次搬家,都无法避开那些寻芳做作的“雅士”。终不得避到这朱雀山来,才静了蜂蝶。静了蜂蝶,可这一生也蹉跎了,为的是什么?!你现在才死?那年你离了蒲州就该让雷给劈死!阎王爷太厚道,留你到今天,造孽!阎王爷厚道?厚道为什么让小姐流落到尼姑庵?好好一个大家小姐,谁曾想过会青灯古佛的下场?

  拜完年回来,虹娘就说要上山,娃儿爹不明白,庆娃儿一听说上山,就嚷着∶“我要去我要去!”娃儿爹拧不过去,只好收拾了物件送娘儿俩上山。上山做什么?告诉小姐那天杀的死了?也有今天?虹娘道不明白,只是急急的要上山,要见到小姐。见到小姐了,哦,她早已不是小姐了,她请师父改了名叫圆心。圆心打开门接虹娘庆娃儿,穿了一身灰白的长衫,两条结子系在腰间,脚下穿了厚厚的皂靴,圆心见了庆娃儿喜上眉稍,要告诉她那人死了吗?虹娘犹豫,那人扰了她们一生,现在摆脱了吗?要再提起来让小姐心烦,悔,怨,记挂,恨,痛然后哭吗?虹娘不做声,默默的放下带来的干蘑菇,京果,麻叶子,一屋子的人围了庆娃儿,没有人注意到她。老师父拿了留给庆娃儿的炒栗子,又拿了苏婶子的二踢脚出来,庆娃儿见了二踢脚又嚷起来,拿了它就问圆通要香火,圆通笑眯眯的取了给他,庆娃儿接了香火就往门外跑,圆心圆通跟出来,老师父乐呵呵的看着她们出去,煨在那里坐着。虹娘跟在后面,看庆娃儿放稳了二踢脚,伸了香火去点,“迸!”一声二踢脚跳到半空,又一声“迸!”,比刚才那声还响,圆心抬了头“哟呵”一声,清清朗朗的,统了手在那儿笑。天已经全黑了,望下去四围静悄悄的,刚才那声二踢脚还在山间回响,漫山漫野的雪一点声音都没有,白色的,映著山清凉凉,算了吧,虹娘想,说来干什么呢?



 

| 主编信箱 | 给编辑部留言 | 本期编选:西西、胡麻、扫红、老光 制作:宝宝

 

© 2001 Bookbank.com.cn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