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阡度陌 互为主客

 
 

  ● 2001年3月 第三期 目录        


 

 

孤云


第一节

手机闹钟响起时,他仍旧陷于梦魇中。
最后总是死亡的情景,各式各样的死亡方式,
然后惊醒过来,不停地喘粗气,发出低沉的呻吟。
隐约觉得下身有点涨痛,他抓过手机一看,正好6:50。
他起身推开木门,穿过小院走到四合院的一侧上厕所。
洗漱、穿衣、擦皮鞋,
从桌子拿过工作笔记的时候又看了一眼时间。
走在小街,在路边食杂店买一袋“三元”牛奶,边走边喝。
有时他会在早点摊要碗馄饨或者豆汁加糖外带一两包子。
上了小公共后,习惯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子。
掏出中南海,打开盒盖数数剩多少然后抽出一支点上。
离公司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一般这时他会闭眼小憩。
今天却没有一丝睡意,
只好看着一路上那些灰色的楼房,
还有一身端庄脸色苍白赶着上班的人群。

经过北京站时,望着广场上的人群,
他突然想起二个多月前刚到北京的那个夜晚。
现在他还不知道那晚朋友们带去的那家永和豆浆在哪里。
他确实迷失了,那夜。
但是他觉得很快乐,
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关注他,
他被淹没在人海中。
好象一种另世为人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
所以到京后他便在BBS上向朋友们致谢并声明不再与他们接触,
并且拒绝善意的帮助。
当然,有些人他却不得不见而且一定要见的。

车到站了。
下车,看时间。
穿过马路,走进酒店的大厅,
他脸上开始堆出笑容向每个人微笑。
公司在酒店的后楼,
每天他要穿过酒店的大厅,在这里的洗手间洗手。
而且要在酒店的中餐厅吃午餐。
公司一般有人来了,否则他便要等人来才能进去。
试用期间他没有钥匙的,
他也一直没有拿到过公司的钥匙。
他开始习惯并且麻木地上下班,
甚至忘记他并不喜欢这工作,
因为他必须工作。
他和同事微笑,然后打开电脑,连上网络,
查询商业信息,顺便打开自己电子信箱。
他用很快的速度查收并回信,
然后在老板推门进来的时候断开连接,坐回自己的位置。
他把那本工作笔记翻了又翻,或者装作写笔记。
一般能找出一二个电话号码,便开始打电话、发传真。
绝对不能枯坐,否则倦意也跟着袭来。
可是刚开始接触业务,哪来那么多电话可以打?

熬到中午下班,便下楼吃饭。
什锦炒饭不放荷兰豆,半份酸辣汤要淡点儿,外加一小碟辣椒酱。
这里的服务员都能够背出他中午的食谱。
北方的口味偏重,所以上来的酸辣汤再淡也还要兑一半开水。
这里的服务员倒是很喜欢抽空和他闲谈一二句,
一副比较寂寞的样子。
他总是微笑着有问必答,却不进一步煽动。
打发完桌上的东西,
她们照例知道给他一杯开水,
他不喝这里的茶——那种带着浓妆艳抹的女人的香味的北方大碗茶。
他会抽上两支烟,沉默着,象思考重大决策的样子。
然后上楼继续翻笔记打电话传真。
比较愉快的时候是走路到1公里外的邮局寄样品,
那样他可以拐进旁边的网吧看看聊天室的朋友们,却不用原来的名字。

他开始觉得自己是在熬日子。
刚到北京时候的激情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
唯有上网的时候,看看自己写的一些文字,他才觉得自己还存在着。
临下班的时候,他拨通了一个网友的手机,
约对方晚上去三里屯的酒吧小聚。
该放松自己了,否则这样下去会疯掉。
回家路上,因为晚上的聚会,他感觉心情好多了。
今天是星期五,下车后他顺路在报摊买了一份《南方周末》。
然后一路逛着回四合院那个小屋。
(2000.10.26日)

第二节

傍晚,五月底,北京最后一场冷雨未下之前。
那时侯他还住在海淀。
他站在立交桥下,望着大街上的人流,突然感到有点头晕。
便坐在停靠站的不锈钢椅子上,半埋着身子,
手肘支在大腿上,撑着失重的脑袋。
他在等她回传呼。
她学校的大门就在对面45米处。
5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
——你在哪儿?
——我在你们学校附近。
——噢,你今天怎么啦?好象心情不好?
——没有,我只是想见你。
——我说过......我不会见你的。
——你知道我一定会见你的。
——不要那么霸道好吗?
——你知道我一贯如此。
——见面后也许......
——没有也许,我觉得我宁愿见面,然后面对该发生的一切。
——我不希望成为现实。
——我们永远回避不了现实。
——我只想在虚幻中拥有。
——我却不想活在你的虚幻中。
——现实中我不可能爱你的。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无非是一个流浪汉。
——不要这样说好吗?
——你在哪里,告诉我。
——我也在中关村南路。
——那好,我就在路口的麦当劳门口等你,
我穿灰色短袖衬衫,黑色裤子。但愿你能认出我。
——不,我不会去的,我要挂了。

她真的挂了电话。
他回头望着不远处的麦当劳广告牌,突然觉得有点恶心。
他讨厌麦当劳,但他知道她经常去这家麦当劳。
这些都是她在网上或电话中告诉他的。
那时侯他们经常在半夜通电话,一聊就是4、5个小时。
现在这一切都在现实中进入他的视线了,
而她,仿佛还生活在他的虚幻世界里。
惟有那带着江南口音的细细软软的声音是真实的。

他想起网上认识她的一些片段。
那过程并不浪漫,
他不喜欢浪漫,
或者说他已经忘却浪漫。
特别是经历过一次轰轰烈烈的所谓网恋后,
他觉得一切特别的假。
但是,天蝎座的男人永远缺乏不了爱情。
这话是星相学的书上说的,
痞子蔡也是天蝎座的。
这也是他能够同时喜欢上三个女孩子的唯一借口。
而且他竟然能够细致地分别出对三个女孩子的情感区别。
这三个女孩子都在同一个城市,
而他现在也从千里之外来到这个城市。

他突然烦躁起来,拿起手机重拨了刚才的号码,
然后告诉呼台留言:
请告诉她,我正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叫她往回走,如果相遇并认出对方,那么我想告诉她一些事情,
如果她不往回走或者互相错过,那么一切作罢。
他见过她的照片,但那张相片很模糊,
他实在没有把握在人群中认出她,何况是在夜色阑珊的时候。
这条路变得很短,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平息心脏的激烈跳动。
这条街周围有很多学校,
街上很多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背着小巧玲珑的背包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孟浪。

这时他看到前面路牌下有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眼睛四处搜索着。
身材小巧而姣好,头发飘逸得象年轻时候的王祖贤。
他焦急又有点兴奋地迎了过去。
她回过头也发现了他,略微有点迟疑地望着他走来。
他强作微笑地站在她眼前。
——是你吗?
他声音变得有点沙哑。
她不自然地微笑,然后点了点头。
——我们去哪里?
他问到,还是压制不了心中的慌乱。
——你说吧。
她的声音和电话中有点不一样,
不过听起来也是细细软软的,忙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扫了一眼四周,指着前面大厦一楼的绿色霓虹灯。
——那里怎么样?他问到。
——星巴克啊,我也常去那里。
然后两人一路无言,一前一后地走向星巴克咖啡厅。

后来的三个月时间里,他也经常坐在星巴克的软沙发上,
要一杯12元的中杯当日咖啡,
用瓷杯装着,加冰块,放两袋砂糖和一小杯牛奶,
往往一坐就是一二个小时。
那里有吸烟区,他可以在那里什么事不做地抽半包烟,
刚开始是从家里带上去的上海红双喜,后来是中南海。
有时候想到和这个女孩子见面的情景,他还会独自微笑。

当时他们也是要了两杯咖啡,用透明塑料杯装着。
落座后,他一边用吸管搅着杯子里的咖啡一边问到:
——最近好吗?
——还好吧,还不是那样。
她说着,看了他一眼后低头也用吸管搅着那杯咖啡。
——还上网吗?他问。
——上啊,解脱不了。
——我就是找不到网吧,你不是说你们学校旁边有一家网吧吗?
什么时候带我去好不好?
——可以啊,离这很近的。
——对了我昨天见了寒冷了。他说。
寒冷是和他们都很熟悉的网友。
——寒冷?
她抬起头,有点困惑地问到。
——就是以前叫凡冰的啊,你们在北京不是见过面吗?
他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啊......你是?
——你是......
两个人都问出声来,然后对望着。

那种表情他至今还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表达,
那感觉也不是吞一只苍蝇所能比拟的。
——不会吧!
她指着他先笑了出来。
他也笑了,就是满大街都是网友见面也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情,
但这事情还是发生在他身上了。
大概是这条街上的大学生比较多吧,这是他后来找到的理由。
——给他打个电话吧,他说不定正急着呢。
他把手机递了过去。
她腼腆地接过手机,一副想笑又不敢的样子让他印象非常深刻,
然后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把手机递给他说:
——不用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没有见过他的照片,所以......
她说,神态恢复自然。
——没关系,都是网上沦落人嘛。
他故作调侃地说,
但是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感觉自己好象失去了什么。

他们友好地道别,却没有留下彼此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对他们来讲,这场误会只是网络时代中的一个插曲,
成不了浪漫的经典故事。
他有时还会想起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比如在星巴克,
并在夜里缠绵悱恻难以入眠的时候,
想象着她笑起来时的那两个小酒窝,
还有她那小巧的诱人的身材。

而她也没有给他打电话,估计是真的回学校了。
后来才知道,其实那晚上她并没有走。
不过他们最后还是见面了,
那个每夜和她聊几个小时电话的女大学生,
在北京最后一场冷雨开始下的时候。

那是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天出奇的冷,风很大。
站在她面前,穿透濛濛路灯的光线,
他终于看清了这张想象过无数次的脸。
穿着一件浅蓝的衬衣,短裙,布料背包;
她微抬着头,嘴角带着笑意看他。
一切想象在刹那消失,包括电话和聊天室里可以说出口的话语。
开始由那晚上的误会讲起,两个人就这样站着,聊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直到风挟着雨斜斜地打在脸上,他的情绪开始激昂。
——你终躲不过我的,我不是站在你面前了吗?
——答应我,不要进入到我的现实世界。
——我要赢得你的现实。
——那你会失去所有。
——我愿意一试。

她听到这话,忽然扑地一笑;他望着那张狡黠的脸,突然有种陌生的感觉。
他强制着心中的不适,联想着电话中她缠绵的样子,伸出手企图放在她的发际。
她闪头退步靠在旁边的树干:
——不要企图吻我,我不会让你这样的。
——为什么?(难道她忘记在电话中我已经吻过千百次?他想到)
——不为什么,我会笑出来,如果人家碰我的话。
这句话彻底打击了他所有的幻想,他静默在那里,
任由雨湿了他的头发,任由风吹透他的心脏。
沉默中,过去的一切细细地过滤了一千次。

上网,聊天,相识,空虚,电话,渴求。
这是他们交往中的关键词。
然后,因为着所谓的“爱”,他们在电话中“爱”了起来。
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往她宿舍打电话。
只要旁边没人,后来不管有没有人,他都要用低沉的声音“吻”她,
触摸她,以至在幻想中进入她的身体。
后来他才知道,这便是所谓的cybersex(虚拟性爱)。
从此,欲望找到突破口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道德和羞耻没有了监管,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了。

在冷雨中沉默,在沉默中过滤。
以前种种,说起来无非两个字,那就是——欲望。
欲望蒙骗了爱情,爱情堕落于欲望。
然而,不对称的“爱情”终归会倾斜,以至倒塌。
他抬起头,浅笑,为自己的无知。但他的心为什么痛得那么厉害?
她也笑,仿佛那一切不是她曾经的。
然后看表,道别,送别,离别。
当她消失在黑夜的小路的时候,他怅然若失。


(2000.10.27)

第三节

三里屯的酒吧分南街、北街。
北街比较热闹,因为有时装表演。
与其说是时装表演,不如说是美女秀。
展示台大致与桌子一般高,
台下的人抬眼望去,
角度往往正好在那些搔首弄姿的女孩子身体的凸出之处。
相对而言,他喜欢南街的清静和格调。
他和小库就约在南街的一家爱尔兰酒吧碰面。

小库在网上比较常用的名字是“别让我哭”。
据说出自陈升的一首歌名。
后来大家都叫他小哭,他挺不愿意,就换了小库这名字。
网络上的名字就象衣服一样,只要高兴,爱怎么换怎么换。
不过网友之间大约有个习惯,总是叫对方的网名,
就象出了名的艺人一样,本名大家反倒不在意了。
小库是为了一个女孩子上北京的,那女孩子叫紫雨。
他在聚会的时候见过那女孩子,但印象不是很深刻,
好象属于那种娇弱型的。

小库要了一瓶喜力,他要了一听可乐。
小库知道他不喝酒,也就不和他罗嗦。
——工作顺利吗 ?他问到。
——还好吧,就那样。小库嘴往瓶口凑过去喝了一口后说。
——你好啊,一来就有工作。他感慨道。
——我是上海公司介绍来的嘛,不过职位降低了。
——你们现在怎么样了?他关心地问。
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却不答话,沉默了一会儿反问到:
——你呢?
他笑了,
——我说过我不是为了爱情而来的。
——那你为什么而来?小库揶揄道。
他微笑了一下,也不作答。
告诉小库他为了理想而来?
在这年头理想属于那种碍于出口的词汇,
而性爱倒成了流行的口头语。
一时无话,两个人都陷入沉思。

小库摆弄着啤酒瓶,打破了沉默。
——其实,我真的是为了爱情才会上北京的,
在上海,我有一分好工作,有稳定的收入,
还有一个女朋友,谈了五年了,
今年原本打算结婚的,房子也正在装修。
那天,我在整理东西的时候翻出了以前的日记和信件,
便坐在地板上看了一上午。
我发现我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你应该明白这种感觉。
——是啊,行尸走肉一般。
他深有体会回答到。
酒吧灯光昏暗,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到小库的落寞。
小库狠狠一口气将剩下的啤酒喝光,叫服务员过来。
——你也喝点吧。小库叫服务员再拿两瓶喜力。
——你不是开过酒吧吗,怎么不会喝酒啊
服务员拿酒过来后,小库将瓶子举起,
他也举起,然后呷了一口。
——如果没有那个早上,如果没有遇到紫雨,
也许我的生活便这样按部就班了,没有激情,混混噩噩。
但是我突然觉得日子真的不能这样过下去。
这个念头在那段日子一直折磨着我。
然后我在网上碰见了紫雨。

在微弱的灯影下,他看到小库脸上露出一缕柔情,
那一缕柔情中竟然夹带些许父爱的成分。
他一向认为情爱和父爱搞在一起是很危险的。
他在不觉中也喝了大半瓶啤酒。

——她是那种非常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人,
她太脆弱了,虽然父母自小宠着她,但我知道她很孤独。
——你来北京之前见过她吗?他插了一句。
——我之前上来过几次,感觉很好,虽然不是那种很漂亮的女孩,
所以我不顾一切和上海的那女孩子分手了,
她一定很恨我,但我不管了,我需要一种真正的爱。
——你觉得和上海那女孩子没有爱吗?为什么还和她交往了五年?
——也不是说我不喜欢她,只是感觉找不到了。
提到上海那女孩子,小库觉得很烦的样子,深深吸了一口烟。

——说说你吧,小库说到。
——我?
他苦笑了,从桌面的烟盒拿过一支烟点上。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学毕业后在企业和公司做了两年,
然后自己开了一间小贸易公司,后来又开酒吧;
经营不善,倒闭了,没钱了。然后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也不是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而是暂时没有办法再干什么了。
便天天呆家里读书打牌睡觉看VCD。
家里很失望,朋友也早散了,想当初开公司的时候......不说这了。
正好我家附近开了家网吧,就天天上网,
说不好听点,那时候真的连抽烟的钱都没有,这里拿一点那里找一点的,
什么理想啊事业啊,真他妈烦。

他吐了一口气,望着缭绕在低迷的灯光中的烟雾继续说道,
——不过我这人有个缺点,就是不能索性地放纵,
大概是看的书太多放不开的原因吧,所以天天为前途郁郁寡欢的,
老觉得人应该有点责任心,对父母啊对社会啊。
知道吗,我以前的理想是做一个现代文人,就是又有钱又有文化的那种,哈哈!
反正没事,我就在网上瞎混,也写点东西自娱自乐,
最后觉得不行了,再这样下去非废了不可,
怎么样也得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能要什么对不对?

他望了一眼小库,小库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想了很久,觉得应该换个环境,重新思考自己的前路,也看看有没有新的机会,
所以我来北京真正的目的是想看看我在文字方面能走多远。
我觉得要做点文化的事情一定要有一定的环境和土壤,
我想在北京至少会呆三年吧,
我觉得人在三十岁以前如果还不能确定自己一辈子的方向的话,这人基本是完了!

他断断续续地把在心里藏了很久很深的话倾泻而出,
觉得很痛快起来,也一口气把剩下的啤酒喝光了。
他又叫了两瓶,对小库说:
——喝!今天我想喝酒了,
我从没有醉的感觉,我觉得其实酒有时候挺好,一醉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而我总是太清醒!
小库接过酒,陷入了沉思,一会儿抬起头问道:
——爱情方面呢?
——爱情?!我现在真的不懂什么叫爱情,我对女人大概只剩下欲望了,
我经常说一句话:女人是上的不是谈的。哈哈!
再说了,我现在这种状况,爱情对我真的是奢侈品。
我可以没有爱情,但我不能摆脱那深藏在我心中的理想和信念。
不过,我很佩服你,寻找真爱同样需要非凡的勇气,
我想我们都是为了寻找那美丽新世界而来到北京的。
——是啊,理想,爱情。
小库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然后两个人都一言不发了。

——对了,你见过她父母吗?他问道。
小库怔了一下,然后苦笑。
——问题就在这,她父母压根不见我,连让我表白的机会都不给。
——不会吧,你也来两个多月了啊?他疑惑地问。
——他们老觉得我是为了骗他们的宝贝女儿!
又听说是在网上认识的,更加不信任我了!
——那你要坚持啊,解决这些问题需要时间,你要有做持久战的准备哦,
只要紫雨立场坚定,最后的胜利将是属于我们的!
——那是属于我的,跟你什么关系了,哈哈!小库大笑着做势要拿瓶子砸他。
——嘿嘿,共勉!共勉!他脸色涨得通红,大笑说道。
笑声中好象所有的问题都是那么的渺小。

上了的士,他将车窗摇了下来,望着那从未出现过星星的北京的天空。
迎着风,他突然有一种欲泪的感觉,
于是扯开喉咙,涨红着脸,冲着窗外喊着动力火车的一首歌:
——你问我这世界最远的地方在哪里,
我将答案抛向蓝天之外落在你心底。
......
——你问我这世界最后的真爱在哪里,
我把线索指向大海之外直达我怀里。
(2000.10.30)

第四节

到家后,他摸索着到了杯开水便倒在床上。
他很明白自己喝完酒的状态:
头晕、全身发烫、皮肤通红,
然后觉得非常困,随便趴在哪里都能昏睡不醒,
而醒来后便尿急尿频,会拼命喝水。
所以在大多数场合他绝对滴酒不沾。
今夜,他却喝了两瓶喜力。
今夜,他却无法入睡。

他感到下面很涨,而且很硬。
他起身伸手拿过水杯猛灌,
扭开台灯,脱下长裤、衬衫,换了一件T恤便又躺下。
随手从床头拿过本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他感到燥热无比,如潮的欲火无法平息。
眼前晃动着一具黄色的躯体,正压在他身上,从胸到脚。
那是他来京后唯一的一次性活动留下的图象。
他索性把书丢到一边,
伸手从床沿的纸盒抽出一张纯木浆制造的面纸放平。

关上灯后,任由思想驰骋,任由欲望发泄。
他将手伸入被单下面,
褪掉那条花色的四角裤,
记得有个网络女作家告诉过他:
——我们无法回避性。
他却总想以自己的理性去克服,
他一贯觉得性欲只是一种生理现象。
而此刻,他觉得自己活得很苦,
没有爱人,没有事业,孤独地躺在异乡的床上,任欲望疯狂折磨着。
得以压制欲望的信念和负罪感早已消失无踪。
他想对着黑暗痛哭,但马上忘却了苦楚,
欲望重新占领了他的全部。
他的手放在下面,
嘴里发出梦呓的呻吟,
思绪却飘到了刚到北京不久的那个炎热的午后。

那是来北京后的第五天,
北京开始毫无预兆地变热起来。
北三环西路他原来的宿舍附近,
他和第二个想见的女孩子约在那里——一个外地来的教师。
见面时并没有多少陌生感,
她的声音也和电话里一样嗲。
他直接带她去四楼宿舍。
那是一间小房间,仅有一张铁架床,床板有时还会脱落。
屋子里连一张椅子都没有,窗帘也不知拿到哪里去了。
阳光直射入屋内,更令人感到燥热无比。

他只好请她坐在床沿,
他干脆躺在床上。
她嘴里念念有词,漫无边际地说着话。
他微笑地听着,突然冒出一句:
——我和你说过,我一定会上来找你的。
她听到这句话,脸瞬间红了,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然后傻笑了一下,她很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的手伸向她的腰际,在她的腹部部游动,顺势爬高。
她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却没有拒绝的意思。
也许是天热的缘故吧,脸涨红得象早晨市场上新鲜的猪肝。
她的眼神开始迷茫了。
他的手在顶峰逗留了一会儿将她往后一拽,
她便跌落于他身上。
然后她翻过身嘴唇往他脸上凑去。
他别过脸,由她亲吻着脸颊,
却不去碰她的唇。
这样的举动倒未必是讨厌那猩红的唇彩,
大概是从卫生学的角度考虑吧;
或者这种习惯应始自几年前那段不检点的生活,
归根结底因为口腔是传染各种疾病的根源。

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都已经丢在一边了,
她正伏在他的下体,发出浑浊的喘息声。
他瞥见那黑色的胸罩,觉得有点无趣。
他一向讨厌女人贴身的东西,
虽然他对各式各样的解扣方式颇有了解。
他恶作剧地拉过那些东西,挥手往空中一洒,
大小物件在阳光照射下飘落一地。
然后开始有了点欲的感觉。

他想起以前在电话中曾经告诉过她的话,
那时侯他只能在电话那头用极度磁性的言语使她得到满足,
而到最后她总是带点哭腔地表达希望拥有真实的他,
他总是温柔地告诉她,他一定会来北京,他一定会让她快乐,
而且绝对不会去逾越现实的界线。
她有个经常外出的男朋友,且已交往很多年了。

他的欲望开始苏醒,明显有了进入的冲动。
他揽过她,把她放平在床上。
他跪在她双腿中间,
这时候他才比较全面地欣赏她的胴体,
这是一副中等偏上的女人的躯体,
却已足够让他血脉贲张。
也许是午后血液循环比较快的因素,
在进入三分钟后 他便感到一阵尿意。
这可是大煞风景的事情,
他伏在她身上,轻轻地说:
——第一次好象快了一点,我先让它出来好不好?
她并没有回答,显然沉浸在接触的快感中。
他感到一股热流刺激了一下,然后象高速行驶的车突然刹住了。
所有的感觉消失无踪影,这使他很惭愧。
而她的双手仍反抓着床架,嘴里嘀咕着什么。

他的身体还在挣扎着,试图挽回败局,
残存的欲念正在一点点恢复。
这使他很兴奋,因为这是他以前没有过的体验。
天气异常闷热,他们持久地消耗着体力。
机械的运动使他又无聊起来,
他抱着她翻过来,让她坐在身上。
他四脚朝天斜躺着,眼睛四处游荡,而思绪开始随着节奏跳跃不定。

望着她那紧闭双眼的脸,
他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午后。
他和一个桑拿小姐也在这样的一个小房间,
同样的大汗淋漓,
同样的不胜其烦,
最后当四只眼睛碰在一起时,
不约而同对笑起来,
然后他往后一昂,离开了那女人的身体。

这个午后却因为此前有了承诺而划上完美的句号,
而那副床板在倍受蹂躏后却意外地没有掉落。
刚从快乐的颠峰清醒过来,
她便以惊人的速度穿上那条黑色的连衣裙,
一脸端庄地逃也似的离开了。
自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有几次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电话过来,
他从声音听出了她的渴望,
但当他有所表示时,她总是坚决地拒绝了。
一个被欲望折磨着的女子好象以道德的名义战胜了诱惑,
但他却深深知道,他们是相同类别的人群,
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形式生活在哪个角落。

有时候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凭借着网络上的交往,
他在第一次见面时竟可以如此轻易地获得,
这好象可以归功于欲的伟大力量。
而不久后在外交部大厦旁边见到的ashan,
却推翻了他刚刚得出的结论。
(2000.10.28)

第五节

ashan就叫阿珊,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在北京的异乡女子,高薪白领。
认识她也是出于好奇,因为她名字的简单,也因为她长久地在聊天室里一言不发。
后来,当他在聊天室瞎闹的时候,她用私聊打了一句话:
——你就是写XXX的XXX?
——怎么着啦?他一脸痞气地回答。
——我看过你所有的文章。
竟然有人那么崇拜自己?他表示存疑,所以也没有多搭腔。
没有想到她以不可能查找、复制的速度把他以前的一首词背了出来。
从那以后,他便很客气地和她谈天,讨论一些自己的或者别人的作品。
但她始终是一个迷,因为开始的时候,她从不肯说她的底细。

那阶段,正是他厌烦了聊天却又离不开网络的时候。
早春的天气总是黏糊糊地烦人,雨整天整天地下。
他整天整天地游逛在网吧,徘徊在网络,却不知道做些什么。
然而每到下班时间,他都会换个名字进去聊天室,
她也总能够从名字的味道中认出他。
凭经验,他觉得这是一个理性的女孩或者女人。
日子就这样无聊地过下去,直到临来北京的一个星期前。

当她听到他即将去北京,并有可能在那个陌生的城市生活的时候,
她沉默了很久。
他玩笑着说,
——怎么啦,连个电话号码都不给?
——不是。她支吾着。
然后打了一串数字,那是她的传呼。
然后她开始问一些为什么要来北京的事。
他告诉她很多埋藏在心中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他感到生命的无奈和无依。
他决定拿自己的人生去赌一把,
换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从头开始。
也许成功,也许失败,总之他愿意面对任何结局。
这个决定,其实在他心中,在冥冥中已经思索很久了,
路,好象也摆在那里,由不得他。
他是无路可走的浪子,唯有在完全不同的时空中找回自我。
是的,找回自我,他说。

他们的情绪介于暧昧之间,或者可以说是他对她的感觉很模糊。
因为他同时对三个完全不一样的女子产生莫名的情愫。
化解魔餍的办法就是突破虚幻的藩篱。
他算着北上的日子。
他在网络中放纵了自己。
他和她们若即若离保持着亲密。
直到在外交部大厦旁边的丰联广场楼下与ashan见面后,
所有的梦魇最终被现实一一击破。

也是夜了,她穿着一身红,孤孓伫立在路口。
未下车的时候,他已经强烈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
他环顾左右,好象没有什么酒吧。
便问她的宿舍在哪里,他准备在她住的地方附近随便找个地方。
这样便可以聊得晚点。
的士穿梭在夜的都市,渐渐地远离了喧嚣,
后来他才知道那时候车已开出三环外了。
她说不如在这里下车吧。
下车后,他看到一幢大厦孤独地矗在不远处。
他手指着,那里一定能找个地方坐。

果然,那栋楼的一层有间酒吧。
总算落座了,他偷睨了一眼她,她的神色好象有点不自然的样子。
于是谈些无关紧要的网事,谈些无关痛痒的网友。
话题逐渐转移到各自的人生路上。
原来,她的经历也颇坎坷。
二十几年的岁月,倒有十几年在铁路沿线的城市度过,
因为她的父亲在铁路工作。
她的童年很孤独,因为找不到熟悉的伙伴,
走到哪里,她都是陌生人。
但是她很坚强,据说她父亲去世后,她再没有掉过一滴泪。
她靠着自己的努力,读完了大学,
并且以优异的英语成绩进入当地一家外资企业。
因为客户的青睐,高薪邀请她来北京,除了这个高级管理的职位外,
她竟然还在其他公司兼职。
他听到这些后,不由吐了一下舌头,
眯着眼却看到她满脸写着两个字——寂寞。

她的脸有些憔悴了,而在半瓶克罗娜下去后,也有些红了。
话也讲得差不多了,酒吧也要打烊了。
他起身走向吧台,她也跟着。
她坐在他前面吧凳上,结帐时他的眼睛望着她后颈那抹雪白。
忽然有种欲望自腹下升起,他忍不住低头,伸手搂住她的腰,
当他的手触摸到她的腰的时候,他感觉异常的柔软,一种快意自指尖袭来。
他的嘴巴凑到她的后颈,对着那雪白的地方,轻轻地咬了一口。
她嘤咛了一声,显是没有受过如此大胆的刺激。
吧台服务员司空见惯地收拾着,并未在意他们的旁若无人。
他搂着她的腰,强忍着下身的欲望,艰难地走出大厦。

冷风未能稍解他的欲念。
坐进车内,他紧挨着她,低声说道:
——晚上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不要。她拒绝。
他伸手揽过她的身体,她稍微挣扎着。
这让他更加疯狂,他双手合抱着她的腰,俯首吻向她干涸的唇。
她迷茫着任由他的舌头搅动她所有的思绪,整个身子软瘫在他怀里。
他的手顺势望上游走,隔着薄衫触摸着。
她竟然呻吟了出来,近乎忘情了。
前面的司机木然地驾驶着,仿佛未曾看见两个异乡人在陌生的都市的互相慰籍。
忽然她叫了一声停车,然后甩开他的手,挣扎着爬下车。
他付钱后追了下来,却发现她仍往前走着。
他跟在后面,俩人一言不发地走在路灯下。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他问到:
——还没有到吗?
——你回去吧。
——我和你回去吧。
——不,不要。
然后她竟然转身往回走。
他低声求着她,她却不言不语,好象想在这样的夜,吹冷心中的躁动。

他终于忍不住地揪住她,把她的身体往旁边的树上靠。
她挣扎着,可是当他的嘴唇压过去的时候,又忘乎所以地投入着。
然后又是坚持着不让他一起回去。
二个人就这样在街上纠缠着,厮磨着。
他的欲望渐渐销灭,她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最后,她叹了口气:
——你回去吧,你这样子,我二十几年的苦不是白受了吗?
听到这话,他的脸僵硬了,仿佛自己成了强奸犯。
他轻轻地,也是最后一次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
——那我走了,你也叫辆车回去吧。
然后他拦了一辆的士,看着她上车。
他坐着另外一辆车,朝着她相反的方向驶去。
这辈子,也许两个人再也不会相遇。

从此,他真的失去了她的音讯。
唯有那句话,时常地萦绕在他脑海。
临离开北京的时候,他曾经试图给她电话,却总是凑巧地找不到她。
她象空气般,曾经进入他的肺,却最终荡然无存了。
(2001/2/18)

第六节

他在北京呆了整整一个夏天,据说是前所未有的酷热的夏天。
他每天在网上和报纸中寻找招聘启事,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应聘。
有的时候,为了找个地方,他甚至需要在周围游荡好几小时。
每天几小时在太阳暴晒下面试的经历,让他体会到了生存的不易。
每次回到宿舍后,他的脚总是好象要浮了起来似的,一趴在床上便疲倦地睡去。
刚来时的闲适和幻想荡然无存,他的需求降低到了生存的基本层次。
他象乞怜者般拿着简历和自己写过的文章到处求售,却没有人在意他的经验和资历。
一听到他刚来北京便客气地说资料留下,我们到时候会通知你。
他在经过无数在没有来北京之前就耳熟能详的景点的大门的时候,却没有一丝游览的兴味。
他徘徊在大街上,望着高楼林立的都市,却发现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在海淀住了一个月后,他搬到一个朋友的公司租的四合院里。
这座四合院住的都是从家乡来的人,
因着朋友的关系,有的人他甚至之前有过一面之交。
虽然他的朋友不在北京,但这已经让他感觉到了温暖。
他白天四处面试,晚上偶尔还能几个人坐在四合院的树下喝杯家乡的茶。
最后,他放弃了最初的求职标准,一而再地退而求其次,总算勉强去一家贸易公司试用。
刚来时的打算全部幻灭,连着一点意志都已了无痕迹了。

上班后的一个月零十八天,北京站,夜里9点。
九月初的北京,起风了,转凉了。
他萎缩着身子,站在广场中央。
人如潮涌,这里永远喧哗而冷漠。
他提着一口皮箱,背着挎包,呆然望着过往行人。
送别的人在欢宴后已经散去,想见的人却未曾出现在他的视线。
他想起昨天与小库在中粮广场的星巴克的对话。

小库当时的神情比他还要沮丧,低头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
——你就这样走了?小库问道。
——难道还能怎么样?我在这里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或者以后能够等到,但是我等不了了。
现在有个机会回去发展,我也只能随着命运摆布。
——那个项目可靠吗?小库疑惑地问。
——我觉得还是有运作空间的。他心里苦笑着,其实他对此一点把握也没有。
——那就好,不行再回来,不过,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也回去了。
——怎么啦?他问道。他也耳闻了小库和紫雨之间闹矛盾了。
小库沉默了,抬起头望着斜上方的天花板,吐着烟圈,
然后习惯地咬了一下嘴唇,把烟头狠狠往烟灰缸里掐。
——我发现她和以前男朋友还有来往!小库嘶哑地说。
这确实是沉痛的打击,对于一个付出那么多的男人来说。
——我能够容忍她家里人的不理解,我也能够体会她的不容易,
我还能够等下去,等到事情有转机的那一天,
可是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你说我怎么能够忍受!
小库的情绪上来了,又拿起烟,打了好几下才点着,拼命抽着。
——我当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可是你叫我怎么能不痛心!
——你了解清楚了吗?他问到。
小库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不可置疑地说:
——我已经了解过了,她后来自己也承认了。
——那你现在怎么办?他焦急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该回去,也许......

其实,他当时真想告诉小库,命运是无法改变的,
虽然他们都是为了抗拒命运而来到这个城市。
但是,他忍住没有说出口,因为活着就是希望。
可是,这样的活着,却让人感到生命的悲哀。

广场上大钟指向9点30分,他缓缓地进站,在临到检票口的时候,
他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城市,天空风云突变,云团凝聚着,酝酿着他来北京后的第一场秋雨,
狂风卷起广场上的一只垃圾袋,把它扬向半空,然后徐徐落下,落下。

(200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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