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阡度陌 互为主客

 
 

  ● 2001年3月 第三期 目录        


 

 

四篇小说和一个概念 老光

 

  一起读了这几天贴出的四篇小说:摩丝的《月光》,粲然的《惘然记》,粉红的墙的《谢却荼縻》,扫红的《冬日》。几位均是营造气氛的先进分子,故事都铺排得情意绵绵。要在一张帖子里抒发四种读后感,到头来难免喜怒哀乐各不相干,酸甜苦辣一锅杂烩。我料到这个危险,因此准备讨论一个概念,拿它来说事。这当然会给人的错觉,仿佛是说写小说的人都在围绕着一个概念来创作,成功与否取决于和这个概念的贴近程度。这岂不是抹杀了文学的丰富、多样、细微、敏感,沦落到编教参的地步?不。引入概念是为了说清楚光凭感觉很难说清楚的东西。这种情况确实存在。比方说,看了第二期“欲读书结”的推荐文本,很多人感觉本雅明的那个故事比昆德拉的那篇故事好。容我问一句:为什么?如果我们打算评价对比一个故事和另一个故事,那么经过了周详的分析,能够令人信服的答复一定会超越评价本身。这就好像我们本来想要看看许多神箭手中的哪一位箭法更精湛,命他们上弦,顺着他们射出的轨迹望去,却忽然发现箭头把我们带入了一个崭新的境界。这种惊喜的前提是,靶子必须摆放在足够远的地方。引入的概念就是一块箭靶,虽然它只是个孤独的点,但身处更为广阔的空间。

  多数的小说理论认为,一篇小说(含有虚构情节的故事)可以分为两部分:显的一面是故事本身,包括故事的所有要素,时间、情节、人物、视角、叙述方式等等;隐的一面是作者通过故事想要表达的东西,包括TA的情绪、观念、想像力、理解力、审美习惯、文化背景等等。后者在写作-阅读交流的过程中,往往处于更受注目的地位。我们读着故事,总是忍不住要问:这个故事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一旦在感觉上抓不住故事背后的东西,我们就不由地怀疑自己没读懂或是作者表达得不好。反过来,即便我们认定自己“读懂”了一个故事,也未必会轻易表扬作者,因为被我们“读懂”的内容既有深刻和浅薄之分,“读懂”的方式也有很多种。这次,我们试着找出某种作者让我们“读懂”TA的小说的方式来简单地讨论一下,所谓“结论式小说”的概念。

  上面提到的四篇小说,都有清晰的故事情节。如果要简介,大致可以说:

  《月光》叙述了一对现代都市男女的感情纠葛。

  《惘然记》描写一个自以为负有天命的青年执著的一生。

  《谢却荼縻》重新讲解了褒姒“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冬日》续写《会真记》中崔张恋爱的故事结局。

  四位作者都是女性,她们想通过这些故事告诉我们什么?

  《月光》表达的是宿命的观念。故事中的“我”性格散淡,有些孤僻,“朋友一向很少”,是一位本分、节制,又有适度好奇心的都市女性。为了排遣苦闷,她吸过各种牌子的香烟,“无论优劣,是烟就行”,但她又能清楚地辨别出它们。她从来不化妆,但用特定的香水。她似乎对生活的要求不算太高,善于自己寻找乐趣。甚至在婚姻的选择上,她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声称只要父母满意就可以。我们对这种酷的形象其实并不陌生,生活中未必多见,小说里比比皆是。一般地,这类形象的定位是:他们其实真诚,敏感,热爱生活,然而或是因为经历的挫折,或是因为环境的限制,使他们选择了无奈的消极态度。他们的真诚在小说中必定有蛛丝马迹现形,比如:

  “我看人只看眼睛,别的地方如何,一概不知。”

  “我在烟中就不觉得忧伤。”

  “看到人流我就觉得很安慰。”

  “他向我打招呼,给我和他妻子互相做介绍,很是大方,这倒让我羞愧难当。我和他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发生过,我为何要反而不坦然?”

  “阴冷的夜晚,夜空里没有半颗星星,我把手交到棉袄的口袋里,听着自己琐碎的脚步,一步一步坚硬地往公寓迈去。”

  这些地方,主人公平常掩饰得很好的孤独、软弱、羞涩被我们发现。这么写,也许是精心安排,也许是无意流露,对阅读来说,指向没有不同。月光,茶室,陌生人之间的坦诚,聪明有趣的对话,暧昧的成长,现实的无谓,平淡,回忆,遗忘……等等。我们接受了这些信息,情绪在这种平和的意境中被撩拨。之后,最常见的那个问题就出来了:作者想通过刻画这个人物来说些什么?事实上,我们在这么问的时候,并不假设作者本人是预先知道答案的。她有可能和我们同样迷惑,只是在创作冲动驱使下讲述故事。但故事形成之际,在作者那里(她是第一个读者。实际上,在写作的过程中)这个问题就随之存在。对此,作者既可能选择回避,也可能直面问题,思考并做出回答。在最后一次约会的谈话里,“我”表现出和平时的随意坦然迥然不同的态度。他向她表白,她先是照例漠然:

  “不管,总之跟我走。”他厉声地说,“我已将一切抛下,我必定要得到你。”
  “不然呢?会怎样?我甚至连一句SORRY也不用对你讲的。”我冷冷一笑。

  对方拿出刀子,她似乎有点紧张。但并非怕死,而是对男人的激情感到迷惑。她有点紧张:

  “对不起,我不能向你妥协的,”我轻轻地说,在桌子底下绞起双手的手指,“请不要给我添麻烦,不要让我难堪吧。”

  最反常的接下来的强硬:

  “不行,”我坚决地摇头,“绝对不行!”

  我们从整个故事里已经了解到,“我”是一位对生活的意义已经放弃追求的人。既然对任何事都无所谓,如此坚决地拒绝就难以解释。果然,男人问:

  “这和你现在这种结婚有什么区别呢?”

  “我”终于露出底牌:宿命。宿命论像一个可以无限伸缩的容器,囊括了人物的所有性格特征。“我”从一个丰富的,多少令人迷惑和遐想的神秘女郎变成了E.M.福斯特总结出的“扁平人物”。福斯特说:“真正的扁平人物可以用一个句子表达出来。例如‘我永远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这是米考伯夫人说她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的话。”“我不能违背宿命”和《大卫·科波菲尔》中米考伯夫人的这句结论性发言何其相似。这样,由于作者明确地下了结论,它就成为了小说中显的那一部分,不必再耐人寻味。故事简介也可以修正为:《月光》讲述了一位宿命论女子的一段感情经历。结尾转折的安排显得不重要了,哪怕一座水晶的器皿,落在宿命论的棉花垫子上,也是悄无声息的。

  如果说,《月光》被称为“结论式小说”,是由于作者迷恋日本气质的坦白对话,让人物在重要时刻忍不住发表有关哲学见解的结果,那么《惘然记》中流露出的强烈的说教意味,就使它的结论性尤其明显。从这个角度看去,《惘然记》是一篇结论先行的小说。

  首先,故事的背景和典型的民间传说一样:村子“四周绕一条小溪”——这种在现实中绝无可能的地理环境竟然是故事发生的前提!天意既然要让平白经历这富有教育意义的一辈子,就先安排他诞生在了一个乌托邦里。所以当溪水突然变得深不可测之后,我们也不应该问:“为什么村民们不想着造一条船来出村呢?”作者甚至不必替他们编造比毒龙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原因只一个:不预设这样的环境,平白的故事如何会有?“执著生妄念”的教义怎样结论出来?

  我们知道,民间传说通常是为了宣扬某种道德观念、文化习俗。常用的表现手法是象征(比如以财富象征幸福,以美女象征爱情等等)、对比(比如典型的穷人善良富人奸诈的鲜明对比)、反复(例如对于一个基本的道德困境,官员、商人、知识分子、农民等各种身份轮流进行选择)以及夸张、偶然、奇迹等等。这些手法在《惘然记》中一应俱全。祖神庙和佛寺的象征意味(它们之间还形成对比);平白和圆渡人生观的对比;一段景色描写在平白的不同心境下的反复出现(“山色青翠依然,鸟鸣达天。村子阡陌相通,鸡犬交闻。他甚至还可以看到河姑的屋子前面晾着的一件小红裤衩此时微然迎风。”——这段景色描写共出现三次,还部分承担着时间流逝的暗示作用);其余如夸张等的手法随处可见。这种叙事方式必定要求有一个核心的结论作为基础。和《月光》不同的是,故事的结论不是到最后才揭示的,而是从一开始就隐含了的。我们眼看着平白梦想的产生,激情的开始,执著的延续,就已经知道了他最后的失败和绝望。即使删掉最后这段提示性的句子:

  也许平白可以看见漫天飞舞的草色鸽子,也许平白可以看见溪水下面深蓝的矿石沙砾,也许平白可以看见水这边那边人们的笑颜,倘若他的执着从他蒙蔽的心灵里抽身而去了,他可以看见那条小溪,它仅仅没膝深,十来米宽——很快就可以过去,很快很快。

  也丝毫不影响作者预设的结论。尽管这篇小说有着显而易见的优点,如语言特色、气氛渲染等,我还是不得不(按照文学的标准)给它一个较低的评价。本雅明写过一个有趣(但非常尖锐)的《识别假内行者十三则》,用对比方法揭示了艺术和文献的区别,其中包括:

  1、艺术家创造作品。/原始人表现自己的东西称为文献。

  2、艺术品偶尔会成为文献。/文献则从来不是艺术品。

  3、艺术品是一个杰作。/文献仅用来服务于研究。

  4、在创作过程中艺术家学习技巧。/通过阅读文献公众受到教育。

  5、完美的艺术各不相同。/所有的文献都互相关联。

  6、艺术中内容与形式统一为意义。/文献中主题具有支配性地位。

  7、艺术的意义是经验的结果。/文献的主题是梦想的产物。

  8、艺术中的主题是在冥想时被丢弃的赘物。/文献中个人色彩越少主题越巩固。

  9、对于艺术,形式是其中心。/文献中形式通常会自然解体。

  10、艺术是综合性的:凝聚了各种各样的活力。/文献的丰富性仅仅为分析而存在。

  11、艺术品的力量随着重复观赏而不断增强。/文献的力量仅仅在惊异时才能感到。

  12、艺术的力量常表现为冒犯和供给欣赏者。/文献的无辜是它的掩护。

  13、艺术家开始着手征服意义。/原始人把自己遮挡在主题后面。

  去掉了表面的装饰色彩之后,《惘然记》看起来更符合文献的特征。一方面,艺术的极端个性化表现方式使任何预设的结论成为其成长的障碍物;另一方面,对艺术家情怀的要求又避免艺术创作沦为缺乏人性的极端试验。对《惘然记》的批评,并不是因为它被写得太象一个民间传说,而是因为它的结论,只是一个作者从未经验(参看上述所引的第五条,也许作者梦想过吧)的空洞说教罢了。

  《谢却荼縻》也面临同样的批评。这是个老套的爱情故事,叙说女人对爱情的忠贞。借用褒姒的传说,作者试图想像爱情在一个女人心目中的地位。在这个意义上,《谢却荼縻》除了为浩瀚的爱情文献加入一条短小的注脚之外,没有太吸引人的地方。不过,这篇小说里无心当中流露出的一层意味,却聚为一个亮点,引人注目。我们对比一下《谢却荼縻》和《月光》中男性的形象,会有惊奇发现:《月光》里的男人作为“我”的对手角色,实在没什么个性可言,他是镜头里典型的中庸的中产阶级的中年男人,身世背景,情感模式,谈吐举止等等,都不出我们的阅读期待。即便都后来安排他真的杀人,也不过是同一种性格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他的存在,完全是为了陪衬“我”的需要;反观《谢却荼縻》,读第一遍时,我们的注意力全都在褒姒身上,不会注意对幽王和洪德的表现。细一分析,其实这两个男人构成了一种针对褒姒的困境,一方是权势、宠爱、深情,另一方是优雅、初恋、软弱。与其说是褒姒在这两个男人之间选择爱情,倒不如说她是在爱情和生命的其他部分中选择爱情。当幽王兴奋地点燃烽火,向褒姒许诺好戏时,她想:

  我不懂的幽王所谓好戏是指什么,也不想懂。但我确实被眼前的壮景震撼,它让我联想到上古时代的天崩地裂。那些洪德曾经给我讲述的故事。洪德说,天地浩瀚,人的喜怒其实微不足道。可我无法豁达。我爱他,就是铭心刻骨,永不相忘。

  洪德的行为(把姒献给幽王以换取父亲的活命)无情地嘲讽了他自己的说话(“天地浩瀚,人的喜怒其实微不足道。”),他不再是坚贞的爱情指向的符号,而是还原为一个在命运的重压下的可怜男人。这时,褒姒的“我爱他,就是刻骨铭心,永不相忘。”除了作者想说出的小说结论之外,还多了对洪德的同情。她也同情幽王,这个糊涂虫置江山社稷于不顾,为博得美人一笑,什么荒唐的事都干了。小说淡化了历史上幽王的荒淫,他的举动近似疯狂的绝望。这两个男人以不同的角度突破了作者预设的结论,扩展了小说的境界。

  在四篇小说中,《冬日》保持比较从容的态度。这个故事是讨论《会真记》结局的一种可能性。单就崔张西厢恋情的结局来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比如粲然所说,要安排莺莺痛快地复仇),不必过分强调哪一种结局比其他的更合理。另一方面,西厢故事毕竟是《冬日》的前提限定,莺莺、红娘的性格刻画不应走得太远。《会真记》里,崔莺莺高贵脱俗的气质和她坚忍善良的个性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未读小说之前我们就在考虑:这样美好的女子在精神上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之后,她的生活态度会产生那些变化?

  小说对崔莺莺后来的一系列生活经历一笔带过,“自从《莺莺传》问世以后,元稹得了风流名士的名,莺莺也名传四方了。可这是什么样的名?自此后狂蜂浪蝶不断,老夫人不断的受气,终于命归极乐,小姐嫁,小姐寡居,小姐数次搬家,都无法避开那些寻芳做作的“雅士”。终不得避到这朱雀山来,才静了蜂蝶。”既给读者留下大片空白的想像空间,也凸现出小说的独立地位:这个故事是关于冬日的,自身是完整的。

  故事从菩提寺的一个生活场景开始,接着是另一个场景,接着又是另一个……絮絮叨叨的对话,琐碎的细节,干净的环境描写,人物在生活流中被悄悄地带出来,互相关心,互相体贴,又将这种人物之间的爱护默默地溶入生活。在这里,生活的是故事的主角。我们之所以感受到一种温馨自然的舒畅,是因为生活本身是美的。叙述中明显有情不自禁的冲动,处处都在暗示:他们的生活如此美好,是因为美德配得上。这些善良、宽容、热爱生活的人们把清贫的生活创造成艺术——艺术是所有关于人生的结论里,最为开放和广阔的境界。小说的中间有这样一段描写:

  哒哒哒哒的马蹄声隐隐远远的传来,圆心愣了一愣,这个时候还有香客来?过了未时,不到申末天转眼就会黑下来,通常是不会有人再来的。山道上转出一匹大棕马来,上骑着一黑色大裳的汉子,跑近了,来人收收缰绳,慢慢的向上踱过来,看清了是一件貂皮大裳,却不是香客的样子,并不曾带得香烛表纸,来人立在山门口向上望,提着缰绳问∶“师父!这是什么寺庙来?”“菩提寺。”那人的马侧过去啃路边的雪,鼻子里喷出热腾腾的白气,圆心有些心疼那大棕马,想必是跑了好一会的了,地窖里还有些干草,以前晒干了用来铺床剩下的,可来人并没有进寺的意思,只在原地任马低了头啃雪,抬了头打量眼前这菩提寺,圆心马上想到殿顶上褪了色的瓦,青砖的墙。那人立了一会儿,看看马回过气来,往左带带缰绳掉转头,又哒哒的走了,小跑几步,那人在马上立起身子,沉了气一声∶“驾!”就开始跑起来。一个逛山的游客,圆心跺跺脚回到门里去,关了门。

  从故事的发展来看,这一片段对情节的推动没有任何贡献。黑衣汉子是谁?他来干什么?我们猜想他也许和元稹有什么关系,也许和莺莺有什么关系,小说在后面的部分没有交待,而是保留了某种可能性。难道生活当中不是存在着种种未定的可能性吗?有了这些,生活才会平淡而不乏味。这段看似多余的描写,其实是在告诉我们:在后面得知圆心就是崔莺莺的事实后,不必感到惊异,西厢故事只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而已。同时,这种含蓄的态度也在暗示:惠民师父、圆通、苏婶子、宁二姐,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传奇故事。这些故事没有超越他们现在的生活,因此不必故作高明地为他们归纳出什么结论来。在漫山的雪景前,夜色清凉,虹娘没有像静然(扫红《天蓝水白》中的人物)那样感觉到“一颗心伸展开去,就是无限。”也没有像画眉(扫红《天籁回音》中的人物)那样“回想,有什么牵挂吗?有什么放不低吗?就是以前怨过的人,又怎样呢?都过去了罢。”她只是对是否把元稹去世的消息告诉莺莺而犹豫,最终还是决定“算了吧”——这并非悟了佛法,而是出于一个简单的理由:何必拿这段爱情故事的结论去打扰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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