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阡度陌 互为主客

 
 

  ● 2001年3月 第三期 目录        


 

 

惘然记 粲然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无题》)

  是个极小的村子。当中立一株大榕树,四周绕一条小溪。因为村子地形圆圆的,兼之有水。自古就称作“口水村”,名字倒也恰切。村民在此居住如许多年,进村出村都需泅过那溪。所幸小溪仅仅没膝深,十来米宽,水色清冽,晶莹可爱。村民爱着那溪,竟从没有想过建桥,更不要说摆渡。日子久了,出村时候就都对人说“我过水去了。”很有点飘渺的味道。
  那年的那个早晨,平白还非常年轻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他就背着个大竹箩筐要过水去赶集。那时候的天色很奇怪,平白走在村道上,觉得周身有一团白气笼罩着自己 ,平白向东它也向东,平白往西它也往西,走快它也快,走缓它也缓。平白是个生气勃勃的小伙子,很有些幻想。此时他就觉得是不是上天要告诉我什么咧?人这么想着自己的重要性脚步自然便飘飘然起来,即使平白当时心中所谓的天意,不过是在赶集时多赚那么七八银。
  平白走到小溪边上时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发现这个很奇怪的现象时他整个人都呆楞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冒到天灵盖上,四足冰冷。平白记得当时小溪的那头也正有一个人要过水而来,那人同样也呆楞在小溪的那边。两人就这么面面相觑地隔水相望,互相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里的恐惧。后来那人嘴里就爆发出一声撕声裂肺地尖叫,转身狂奔去了。
  平白一人站在溪水的这头,耳中轰轰作响。他扭头看看四周:身后山色青翠依然,鸟鸣达天。村子沉静如故,阡陌相通,鸡犬交闻。他甚至还可以看到河姑的屋子前面晾着的一件小红裤衩此时微然迎风。他又低下头看看脚下,一拨拨的溪水轻腻地晃动,摇啊摇,尽是美丽的波纹——只是水色深蓝——为什么溪水一夜之间变成了深蓝色,如何变成了深蓝色?平白全然摸不着头绪,他被吓坏了。

  平白掉转身子沿着溪水奔跑。深蓝的水花就在他足下悠然溅动,飞珠泻玉似的声息。平白无端端觉得脚掌钻心的痛,虽然他很留心地避开了那深蓝色带着神秘与不祥意味的溪水。对岸有人陆续聚拢过来了,对着这条弥漫着恐怖色彩的小溪指指点点,他们隔水看到灰白着脸的平白就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甚至有人开始冲着平白嚷:“惨了,你们村里这条水被天废了!”还有人说:“肯定是毒龙来了,肯定是毒龙!”他们七嘴八舌地揣测着,就像身临一出闹剧似的,这一刹那只怕唯有平白想到这条溪是口水村进出的唯一途径。这个早晨这条溪水,或许将使口水村灭顶。
  当时那个村子在平白身后还安静地躺着,一如往常。平白独自面对着这条水色深蓝望不可测的小溪和溪那边如许鼎沸的人声。他憋着气围绕着小溪绕着村子跑了一圈,终于无望地蹲下身来,把脸埋在手里。对岸的人看着他的样子不禁又爆笑起来,或者吹口哨,或者手舞足蹈,好象在过节似的。平白回头看看自己的村子——山色青翠依然,鸟鸣达天。村子阡陌相通,鸡犬交闻。他甚至还可以看到河姑的屋子前面晾着的一件小红裤衩此时微然迎风。平白突然意识到他命定是保护身后口水村的那个人。他“嚯”一声站起来,对着面前深蓝色的溪水以及意想中口水村注定遥遥无期的隔绝命运,咬咬牙,狠命地吐出一口浓痰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平白离开溪边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回自家的粮仓去,平白家在村子里广有田地。如今他打开粮仓,把身子扑倒在刚入仓的成堆成堆白花花的大米上,便安心地长叹了口气。他想这些大米够我们整村的人吃三年啊。——他如今心里装着的尽是村子的未来历练,焕然不再是今天清晨那个一心只想多赚七八银的小伙子。
  然后他又跑到河姑家里去。河姑是个大姑娘,整日整日都在用稻草编着东西。她从懂事后就稻草不离手,但从没有人看到她编出的东西过。有时候就有人问她:“河姑呀,你都在编着什么呀?让我们瞧瞧。”河姑就抿着嘴说:“随手编的东西,过后就给当了草纸了,哪里还在呀。”然而河姑长得浓眉大眼壮壮实实,成天忙忙碌碌的样子逗得村子的男子都不由想入非非。这天平白跑到她家里,就对她说河姑呀,村子口的那条溪被毒龙给毒坏了。村子里的人再也没有办法过水了。咱们都给困死在这里了。所以我们现在也不用管什么礼节,可以上床去了。河姑听了,把眼睛瞪了个好大,好半晌才叹了口气说好吧,反正那条溪无论毒不毒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女人家家永远也走不远去的。既然你今天开了这个口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你,那我们就上床吧。于是他们就顺利宽衣解带做了野夫妻。
  平白得遂心愿后就接着跑到口水村中央的大榕树下,大榕树下挂着一口极其破旧的大钟。平白就踩着树根爬上去敲响大钟,就这样全村子的人才从梦中惊醒,慢慢聚集在大榕树下。

  平白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大榕树上威风凛凛地俯视着全村子的人。村民们刚从被窝里被唤醒,睡眼惺忪,稀里糊涂的。平白看着脚下这些普普通通、表情平淡的脸孔,突然想起今天清晨笼罩在他身上的白气,他觉得自己是负有使命把有天意的,应该把人们召唤起来对抗毒龙。这样的想法使他的嗓门提高了许多,把话说得清楚而极具感召力。村民们在惊慌之中对他唯命是从,开始准备囤粮自救、成立村武工队以及开展祭神大典等等。平白在人群中俨然成了领袖。可见他此时彻底和今天清晨那个一心赚它个把银的小伙子不一样了。

  平白受命于危难之中。他成了村长后采取的管理措施不外有三:
  其一,囤粮自救。那时节,村里虽然恰逢大丰收,但有许多人家早已把粮食过水去做买卖了。离开的人自然不会再回来。可是村子里绝粮户多了,免不了人心惶惶。平白很诚恳地把自己家里的粮食拿了出来,因此得到村里人交口称赞。但同样做着这件事情的还有一个人,便是村里明通寺圆渡和尚。
  明通寺是口水村唯一说得上体面的建筑物。也不过两进院落。当时只有一个小和尚住着。村子里没有人说得出这个和尚从哪里来,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的光头和以往所有光头和尚影象重叠着,在村民心中渐渐合而为一。这个和尚自称法号圆渡。高高的个头,戴着个眼镜,好象很有学问的样子。日子久了村民们却发现他的学问不并仅仅在诵经念佛上,他的心里装着这么多这么多物事,听起来都是水那边的才学,但细想之下,其实在自己村子里也早有渊源。
  圆渡和尚在口水村有一种无形的威信。在毒龙毒溪之前,口水村似乎是在他的身影下安然自己的进程的。比如谁家和谁家有了财产纠纷,站在黄昏的村道上吵,旁边窜出一个人来劝,说是圆渡和尚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本来怒气冲天的两家人立刻住了嘴,嘴巴里唠叨几句“远亲不如近邻”之类的话,互相微微一笑,各把各的门关了;或者是孩子跑野了,尽日钻在山窟窿里不出来,大人就当机立断把他带到明通寺山门口,让他听圆渡和尚早课的钟声,孩子听着听着,心会沉静下来,目光就飞远了,不再绕着山窟窿打转;甚至是哪个阿哥哥和阿妹妹好上了,私下发誓的时候也会说“让圆渡师父做个见证”,把定情信物埋在圆渡必经的路上,待圆渡一步踩过去,心就踏实了,很欢乐地拉起手。总之口水村之前总在这种无为而治的状态下,直到出现了毒龙。
  要说是毒龙打破了口水村的平静氛围,平白心里总是不服气。当他做上口水村的村长时,他猛然觉得口水村是需要大治的,他私下里把毒龙的出现当做口水村突变的契机。平白揣测对这种的变化村民将热切欢迎,除了圆渡和尚。平白发现圆渡和尚在某种角度上讲已经成了他的敌人,暗自较劲争夺着这个村子。有一次平白召集村民开会,议着事的时候,村民们的脸突然黯淡下去,失去了五官和声音,只有身体机械地动着,惟独圆渡和尚立在人群的最尽头,挥舞着手喊:“不成不成!什么武工队,什么祭神大典,什么毒龙,统统是骗人的!”平白心里一惊,脚下就蹬落了一床被子。原来是个梦,却使平白好发了一身大汗。

  就是那天晚上,平白突然决定要去明通寺探探圆渡和尚的虚实。他燃着个油稔儿,一脚高一脚低地往明通寺去,待到进了山门入了寺院,看到圆渡和尚挑灯端坐在蒲团之上,心里竟矮了半截。明通寺里香火缭绕,在夜里是平平静静的熏,人心都醉了,恍然世外庙外的人事只在一瞬间,都过去都过去,时间却不穷不尽地走,用木鱼声泄露出来,都是些最本质的东西。
  圆渡和尚就立在这些东西的前面,和和气气地对他说:“平白施主,你的来意我已尽知。施主心里所思,圆渡如何阻止得了施主?只是时光悠悠,因果长存。毒龙只在一念之间,施主又如何阻止得了世事人心?”平白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雄心猛志一时间柔弱了好些。过了很久,他才蓦地想到整个村子里只有河姑和圆渡和尚对毒龙的出现处之泰然。
  平白不理解为何二人面对毒龙会如此不动声色。村外那条溪水终日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色泽招摇地流动,口水村一直笼罩在那样绝望的气氛中,平白为了村民营营碌碌。但,惟独他们俩,好象已把世间看得透彻似的,安然地过从前的生活。在这样一个从明通寺回家去的夜晚,平白缓缓地走在村道上,油稔儿的光扑腾着扑腾着短暂,平白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敢情河姑和圆渡有那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这样的念头存在于平白的脑袋中,可是旁的人并不知道。河姑依旧尽日里拿着些稻草走来走去,手里不停地忙活着。等到日头尽了的时候,她就独自一人回了家去,把房间收拾干净了,自己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等着男人们来敲门。后来,她会捶着腰和人抱怨:“那些男人都疯了,都疯了。把过水去的精力都用在我身上了。”在毒龙毒溪之后,村里有点乱了章法,别的女人也是这般,同病相怜了好久。然而,夜半敲了三更之后,河姑的床上必定只躺着平白,这是村里都知道的秘密。平白因此觉得在这样的乱世,河姑也称得上自己的女人和红颜知己。他居高临下地宽容了其他男人的点缀,却不允许这里有半点圆渡的影子。
  平白从自己的怀疑中衍发出一些行动,有事没事就在河姑的屋子外面绕上几圈,有时候和河姑在稻草床上闹到一半,突然会趴下来在稻草中嗅香火的味道。那时候河姑正怀着孩子,新奇得不得了,成天织着稻草抚着肚子,并不理会他。后来河姑真的开始生孩子了,便一发不可收拾,每年必是一胞五个,平白发现河姑养的孩子都有个酷似自己的鼻头,实在欢喜,就全然忘记自己的怀疑。

  平白自从那次去了明通寺,就料想到圆渡和尚必不会欢喜他的管治。他赌气不再存和他和睦共处的意思,准备自己大手笔的来一桩。村民们吃着他家的粮食,一天天过去,来年必会有收获,平白觉得不过水去的口水村也这么发展着,繁衍人丁,和平日并没有多大不同。村子里自己的武工队成立起来了,一些有力气没处使的年轻人,成天拿着镐头锄头在溪水边转悠,和溪那边的人叫骂,互相扔着石块。平白觉得武工队的存在是非常必要的,起码让村里人的目光在凝视水那边时充满了仇恨——这样的仇恨,平白在那个过水去的清晨已经清晰的感觉到了,但如今他如此顺利地掌握了它,私下里反倒觉得索然无味。
  平白每日每日地在这个小小的口水村里打转。他心里一直一直觉得自己必须替口水村在做上一件事情。一件无比光荣功耀千秋流芳百世的事情。但是什么事情,他每当想到这里,头脑总一片空白混沌,好象他的思维就这么捉襟见肘的一点,把梦想开拓到那多赚七八银的地步,再也无法承受巨大的远景。有一日平白独自坐在大榕树下,正是太阳红艳艳升起来的时候,这个口水村在阳光的笼罩下山色青翠依然,鸟鸣达天。村子阡柏相通,鸡犬交闻。他甚至还可以看到河姑的屋子前面晾着的一件小红裤衩此时微然迎风。他的一个念头突然像烧着的火苗一样蔓延,平白终于知道自己要为口水村留下如何的功绩了——他要为这个村子盖一座祖神庙!

  所谓祖神庙是一村的祠堂。平白心念到处,便很是奇怪为什么口水村先前竟没有自己的祖神庙。如今乘着冉冉升起的太阳的光,他用布鞋随意地划着沙地,很容易想到口水村祖神庙的好处来:首先是祭神大典,明通寺只怕是不会接管这档事。倘若起了祖神庙,庙宇光丽、香火鼎盛,村民自然就往这边来了;其次是圆渡和尚的那句话“施主又如何阻止得了天意人心”,这句话搁在平白的心里许多时间,他却是不服气!你圆渡和尚不过拿了个寺庙弄玄虚而已,什么天意人心,只怕等我祖神庙起了来,我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宣讲我的天意人心罢;再次,便是村外头溪里的毒龙,平白想拿祖神庙压压,千万不要在兴什么风做什么浪了,这样活着,彼此相安无事不挺美的么?
  平白心中想着,忍不住热血沸腾起来。他是个实干派,当即便敲响大钟召集村民……

  接下去的几年,人们各忙各的。平白心中的祖神庙日见规模,有这么多的事情需要忙乎——选择庙址、动工安排、开工典礼、资金筹措、用料来源、人员征用——河姑继续她手中的编织和肚子中的编织,成绩也极其斐然。整个村子都是动的,唯有明通寺,照旧晨钟暮鼓,山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一群群忙碌的人们荷石挑土的走过去了,把圆渡和尚飘飘逸逸的脚步印子踩得零零落落。
  平白心里如今受用得很,天下万事遂心,梦里也笑得出声来。惟独这几年年景一直不好,劳力又都抽调来修建祖神庙,自家的粮食业已告罄,平白被建设的激情蒙住了双眼,却全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春分后的第三天,就是祖神开光祭奠。前一天夜里,平白躺在河姑的稻草床上,听着河姑在隔壁房间哄着二十来个孩子睡觉的声音,是柔柔的女人的嗓子“睡吧睡吧,好梦就在囡的眼前”平白就笑了起来,神诞,朝圣,普度——往后那些辉煌而热闹的神节历历在目了,平白轻轻把手一伸就可以触摸得到。
  第二天平白醒过来的时候,耳边听到很大很大的雨声,春天的雨狠命地下来了。平白看见眼前有一张巨大的脸,揉揉眼睛站起来,来人竟是圆渡和尚。他就问你来做什么。圆渡说昨日村民闹事,把祖神庙给烧了。平白瞪了他半晌,撒开腿望祖神庙跑去。一路好个雨淋,平白的衫子这么单薄,冷冷的水全灌进去了,他并不觉得。路上似乎有无数人的眼睛在窥探着他,苍白的无神的愤怒的幸灾乐祸的,平白的委屈把心都凉透了,脑袋“嗡嗡”作响,好象又回到那个过水的清晨,一路跑,一路的绝望,一路的枉然……

  后来据说是灾荒把村民给饿怒了,一气之下闹的事情。平白不发一言地在家里憋了好几个年头,每日劈着柴火,一下一下,把院外的人声用力遮盖在心门外面。当明通寺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他也停下手来听,眼眶红红的,里面尽是未眠的血丝。他听钟声在口水村里四下飘荡,旁若无人的一再回响,长长的叹了口气,每次都把头埋入了手里。
  这段日子里,圆渡和尚仍旧和以往一样,天天出去。他走过的人家人心就静下来,虽然空着肚子,却不再烦躁,拿着锄头到田里去。村子又动了起来,即使不再有平白的榕树下钟声,却是有章可循的。白天就整户整户地到田里去,夜晚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黄昏下来或者无事的日子,就张三李四的邀约起来到明通寺去。圆渡和尚点燃枝好香,泡了几壶极好的乌龙,托托眼镜就可以说上很多事情。然后人们就笑了起来。日子久了,就算走到深蓝的小溪边上,也不怒气冲冲地隔水与人对骂,点点头说点什么,也有互相抛掷东西的,于是就算没有过水也就知道了许多外边的事情。从那时候起,村子里的人们都觉得自己是有所等待的,虽然说不清等待什么,说不清要等待多久,但那若有若无的希望像钟声一样弥撒开来,播在村民心里。

  所以,当平白重新走出家门时,他并没有发现村民存在一星半点的敌意。他和人们打招呼,依旧被称做“村长”;他敲响榕树下的钟,大伙依然聚集。平白心里又被自己的梦想一点点的充盈起来,但他并不着急,他觉得自己还需要一些新的力量。
  新的力量是很容易找到的。河姑的孩子大了起来,虽管他叫“叔叔”,却是他的骨肉至亲。河姑照旧以每年五子的气力用力地生养着。平白所谓的依靠也越来越加壮大。
  河姑生了这许多的孩子,身材样貌并没有改变多少。但说话却与众不同起来。她会片刻不停地编织着她的稻草,边和人说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故事。
  “精卫,你知道精卫么?是天帝的女儿呀。她被海水淹死了,就变成一种鸟,每日叼着石头去填海。什么?她的嘴巴小?嘻嘻,一天一天地填,海水怕不被填平么?”
  “嫦娥——是叫这个名字吧?一个好漂亮的姑娘呢。她偷吃了仙药,自认为成仙就是大好事。可是如今她自己孤零零地呆在月宫里面啦。没有人陪着,没有家人朋友,这种事情多可怕呀!”
  “女娲,是远古的大神呀。天破了个洞,她就去炼五彩石头来补天。怎么不能补呀,什么破了的东西,只要你本来是完整的一个,都是可以补的可以补的。”
  说给孩子听,也说给村民街坊们听。听者说者脸上都有种红光焕发的神采。平白却受不了这些故事。他有自己的神、自己心目中的庙宇,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
  有一日,平白在溪岸边走,远远的看到圆渡和尚,正指着深蓝的溪水和一堆村民们说着“精卫精卫”什么的。平白脑袋一轰,那个独自缓缓地走在村道上,油稔儿的光扑腾着扑腾着短暂的多年前的夜晚的怀疑又回来,直直地窜到他的脑袋里边放肆歌唱。他怒气冲天地想:难怪我那婆娘整日说着那些不着边际的故事,想必是从圆渡那里听来的。这个贼和尚,必定和那娘们有私情。
  平白无法忍受这样的想法,发足奔到河姑家里去。这一天河姑正在生她第五十到五十五个孩子,坐在稻草床上,手里编着稻草,身下用着力,嘴里很欢快地唱着歌。平白走过去,气白着脸,很用力地就望她肚子上这么一脚。河姑呆愣愣地看了他一眼,顿了顿,就和着她肚子里的五个孩子一起死了去。

  守灵时候,所有的孩子都来了。跪在河姑的尸体前面哽咽着哭。平白坐在河姑尸体旁边,看所有孩子的脸都藏在各自的臂弯里,那些酷似自己的鼻头统统不见了,只剩下圆圆的脑袋们,都这么像圆渡,把他的眼和心都照花了,不由长叹一声,道:“天啊!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呀?”
  待到河姑出殡的时候,村民们照着规矩由四人抬着她的尸体绕着口水村走上一圈,直走到深蓝的溪水边上,突然河姑的怀里冒出了许多许多青草色的鸽子,扑腾着翅膀往水那边去了,一只一只络绎不绝,把整个的天盖了个严严实实。人们都愣住了,定睛一看,那些鸽子竟都是稻草幻化而成。原来河姑这些年来都再用稻草编织着鸽,如今,它们飞、舞,奋力地向村民们不能去的地方去了,天色顿时暗了下来,溪水没有了颜色。
  人们看了半晌,突然河姑刚满周岁的孩子大声地哭了起来,胖乎乎的手指指着天尽头,结结巴巴着说“妈妈……过水……妈妈……过水……”平白过去给了他一个耳光子,天地刹那都静了下来。只剩鸽子还在飞,从河姑的怀里开始,向着广阔无垠的水的那边,去了去了去了……

  岁月也无声地去,口水村的日子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人们播种、收割、吃饭、睡觉,圆渡和尚把自己脑袋里的物事陆续教给愿意在明通寺尽日逗留的孩子们,平白端着村长的架子在村里游荡。人,长的长,老的老。小溪还是那样,深蓝深蓝,把村子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无望地隔绝开来。
  平白有点年纪了,有时候回头想想这些年,那条溪水把自己的脚步围绕成徘徊不止忙碌奔波的圆。他的梦想却绝对不甘心,成日炙烤着他的心。那祖神庙或许早已没有了现实的涵义,它在平白心中无端端成了一种象征,美丽宏大,关涉着平白。

  直到有一年丰收以后,平白看着时机成熟了,就敲响榕树下的大钟,用无庸置疑的口吻宣布村子里要重建祖神庙。他说话的时候双膝战抖、语无伦次、眼中全是强有力的狂热。村民们呆呆地看着他,像听着个老而不僵的神话。到了真的动工,并没有多少人去呼应。但平白却不管那些,人少些就少些好了,有什么打紧?他也在奋力地干,什么都身先士卒。他看到自己心中的庙宇一日日长高,心里是不尽不穷的喜欢。
  终于有一日圆渡和尚也到工地去,那天天已经黑了,很爽朗很爽朗的夜色。星星一颗一颗地露出来,正照在快竣工的庙宇上头。平白独自一个人在工地上,悠然地躺在一条要做栏杆的长青石上,风很温柔地从明通寺的方向吹来,平白听见明通寺里那些学生在读“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但他躺在他的庙宇上头了,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心都笑出声来。这时候他看到了圆渡和尚宽大的袈裟袍的影子,就在他头顶上端舞着,他很快的站了起来,挑畔似地望着他。圆渡和尚就立在晚风中,当他要说话时,风里就会传来他身上微微熏人的香火味道,人心都醉了,恍惚中世里庙里的事也就这么一瞬间,都过去都过去,只有时间还在无止境地走,只有最本质的东西才遗留下来。平白心里终究是矮了半截,看圆渡和尚在祖神庙前前后后绕了一圈,回到他面前说道是:“施主心里好大的愿呀!”平白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圆渡和尚的影子在星光下和平白的影子重叠着,投在石头柱子上是沉甸甸的长。

  那个夜晚平白回到自己家里,刚躺下没有多久,突然听到外头鼎沸的叫嚷声。身下的土地蠢蠢动了起来,他一个激灵就向外边冲去,然而一根横梁突然袭到他的头上,他眼一抹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1999年9月26日,口水村地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人畜伤亡无算,房屋倒塌132间。

  ……

  那年的那个清晨,平白已经老去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他独自一人坐在溪水边上,看深蓝的溪水从他的脚踝下流过。他缓缓地回过头去,口水村躺在他身后,山色青翠依然,鸟鸣达天。村子沉静如故,阡陌相通,鸡犬交闻。有那么一刹那,他好象看见河姑房子前面晾着的小红裤衩此刻微然迎风,好象又回到了多年前过水的那个清晨,嗅到那股生气勃勃的气息。那么团白气始终跟着他,围绕着他,是上天要告诉他他今生的使命。平白长叹了口气。如许往事一触就灭了,祖神庙已经碎成了短瓦残迹,平白的手在那次地震中断了,村子里再也没有人把目光投注在平白的梦想上。他把脚用力地跨到深蓝的溪水中去。
  深蓝的溪水顺着平白的身体向上涌来,轻腻地晃动着美丽的波纹。平白等待着毒龙的惩罚,他想他的生命必须随着他的梦想去,听觉深处是神诞,朝圣,普度唢呐、木鱼、钟鼓一齐鸣唱的声音,他的泪绝望地来。
  然而溪岸上有人行走,从宽大的袈裟中露出手来扶着眼镜。那人站在平白的身后微笑了,伸出手要抚住他的肩头。
  也许平白可以看见漫天飞舞的草色鸽子,也许平白可以看见溪水下面深蓝的矿石沙砾,也许平白可以看见水这边那边人们的笑颜,倘若他的执着从他蒙蔽的心灵里抽身而去了,他可以看见那条小溪,它仅仅没膝深,十来米宽——很快就可以过去,很快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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