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阡度陌 互为主客

 
 

  ● 2001年3月 第三期 目录        


 

 

我童年及少年时代的故事 牛二

 

  我并不确切地知道,人究竟是如何长大并成熟的。
  也许就是在经历了很多事情后,突然有一天幡然醒悟,便知道自己终于长大了吧,我想。
  无论如何,人都会有这一天的。痛苦、悲伤或是欢乐,总要一一经历的。经意或不经意之间,悠悠岁月等闲过,人生大抵如此了。

  我从幼年起的很常一段时间里,一直是住在一种被称为石库门的房子里。狭小的院子为房子和高墙所包围着。灰白的墙色,充斥了整个对童年的回忆中。
  我儿时的玩伴不多,有也多限于一条弄堂里的小孩子。现在想起来还记得名字的,似乎只有阿仁和海虹了。
  只因为我们住在同一院子里,且同岁,在同一所小学上学。所以自然而然地成了好朋友。
  我和阿仁是男孩,而海虹虽然是女孩,却是个假小子。在那个没有电子游戏和流行歌曲的岁月里,我们在一起玩着当时每个男孩都玩的游戏,生活简单而快乐。
  终于有一天,我们把所有的游戏都玩腻了,一起穷极无聊地晒太阳的时候,阿仁突然有了新的发现。
  街对面的大铁门后面有许多好东西,没人看管的,他说。
  我们便兴冲冲去了。
  大铁门后面事实上是街道玩具厂的仓库,堆放物在我们的眼里几乎都是宝贝。
  我们那时后只有十岁吧,大概对偷窃的概念还不十分清楚,只知道那样做不好。但我们仍然肆意地翻找杂物中的橡皮筋。
  那些橡皮筋其实对我们完全没有什么用处,现在想来,恐怕是那种收获的快感和提防别人发现而紧张的快感吸引这我们吧!反正,我们后来不断地光顾那里,把偷来的橡皮筋连成一根长绳子,不时拿出来把玩。到后来,那根绳子几乎能绕院子一圈了,虽然我们仍想不出它有什么用处,只会傻乎乎地快乐。
  很快的,靠近门口的地方都被我们翻遍了。我们只好壮着胆子往深处找。终于有一天,阿仁突然从厂房里飞也似的逃了出来,后面追着个老头,大声喝斥着。
  我们从铁门逃到了街上的时候,脸上仍都挂着欢笑。一路上的行人都能看见三个快乐的身影在街上飞奔欢叫着......
  那时候,阳光照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我们最初的童年便是这样度过的。

  不过,不久以后,我们生活中的第一丝阴霾突然地掠过了每个人的心头。
  二楼的王叔死了,而且是自杀的。阿仁见到我和海虹后就告诉了这个消息。
  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地接触到死亡这个话题。阴影突然地笼罩着我们。一阵的沉默后,我突然问,他好好地为什么要死呢?这问题令当时的我们全然不知所措了。
  我们无法从大人们刻意掩饰的表情里找到什么答案。
  他是因为不开心才自杀的,海虹说着,这是她偶然从父母那里听到的,只是听懂了这些。
  又一阵沉默后,阿仁终于有了结论:每个人开始都是幸福的,但幸福是会用光的,然后人就死去。人是因为失去幸福而死去的,比如王叔。
  我和海虹无从判断他的结论的对错,他的眼神愈发坚定起来了。
  自然常识课老师的关于死亡的说法与阿仁的完全不一样的,可我们不自觉地更相信他的讲法,一直持续了很久。
  不过,我们很快就忘却这件事情,就象大人们一样。
  十来岁的心灵里不会有永恒的阴影,王叔及其死亡的话题很快从我们口中消失了。

  很快地到了进中学的时候了。我们依然在一起,学习以及玩乐。浑浑噩噩中度过了考期。上天或许真的眷顾着我们的友谊,我们进了同一所中学。
  于是,我们仍能一直在一起,继续着快乐的日子。
  阿仁居然在公园的湖边找到一处偏僻的地方。很快的,那里成了我们放学后聚会的地方。
  我们就管那地方叫“角落”。
  海虹依然男孩子般的和我们一起每次从旁边体育馆那里翻墙头进公园。
  那段时间里,我大约有一半的作业是在那里的大石头上完成的,他们也一样。
  我们都时常因为翻墙弄破衣服而挨大人的训斥,我们的作业本都一般的肮脏不堪。但我们仍一如既往的快乐着。
  我们当时就是这个样子。

  初二的时候,街上陆续地出现了游戏机以后,我们才渐渐地不去角落了。
  最初的游戏房不过是老板在自己家放两台电视和游戏机。游戏也不过是魂斗罗或杀罗曼蛇之类。不过这已经很吸引当时的孩子们了。我们自然也不例外。
  当时电子游戏的价格大约是两三毛钱一局。遗憾的是我们兜里的钱总是不够的。在显然得不到家长们的大力支持的情况下,我们只好不断地去寻找更便宜的地方。
  一般,都是阿仁首先找到最便宜的地方,并迅速和小老板建立良好的关系后,才来叫我和海虹。很快的,我们终于玩遍了附近的所有的机房,认识了每个老板。在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土话里管妓女叫“煤饼”,学会了用“促那妈个X”骂人。
  在三个人里,我学习成绩是最好的,可这并不说明我在其他方面也有天分,至少,在打游戏上我的确是最笨的。
  最初是我和阿仁玩,海虹只是在一边看,为我们俩大呼小叫着。可是到后来几乎每次的结果都是如此:阿仁一条命都没死的情况下,我这边就已经GAMEOVER了。于是,海虹会大笑起来,用手拍我的头,然后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游戏手柄。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他们身后,看着,替他们加油或指点。
  海虹的游戏也玩的很不错。我见到她和阿仁配合得越来越好,也发现我在一边的指点也渐渐变成多余了。再后来,我干脆只看他们玩,连话也不太说了。
  时间长了,我也难免会有写失落。终于有一次,我趁他们玩得性起的时候,偷偷溜出机房,一个人在街上逛了好大一圈。回去时,他们正在打版底BOSS,一时间兴奋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曾经离开过。我若无其事地和他们一起欢呼,直到过版。
  我曾中途离开的事,我一直都没告诉他们俩。不为什么,只觉得没必要而已。

  我开始更多地把精力放到学习上,父母以为我突然觉悟了,大是欣慰。
  我也开始劝他们俩少去玩,只说是学习重要,和老师完全是一个口气,可笑极了。
  我的话对海虹也许有写作用,可阿仁却是完全听不进去的。他依然拼命地把时间消磨在游戏机房里。好几次,我和海虹在院子里一起做作业的时候,他却在机房里拼命着。后来,他甚至都不来叫我们了。
  终于,他学会了逃学去打游戏。
  我和海虹都答应他不告诉他父母。可老师的一次家访,使得正个院子都知道了他逃课的事。
  他在所难免的挨了他爸的一顿揍,可他依然逃学,更加地频繁。
  很快,他便在院子所有大人的眼里堕落成了个彻底的坏孩子。只不过,我和海虹依然当他是好朋友。
  几乎所有的望子成龙的父母都有这样一个谬见:自己的孩子和坏孩子在一起就一定会被带坏的。阿仁就是我父母眼里的坏孩子,我知道,尽管他们碍于邻里面子嘴上从不说的。
  虽然他们竭力地不想表露出对阿仁的恶感,但我能感觉到他们每次看到他时的眼神中的冷淡。一次,阿仁来找我,母亲还是在忍无可忍下说了句:阿仁,你可别教别的小孩逃学啊!
  那一刻,我至今记得很清楚,阿仁的表情象被打了下似。抬头看了一下我母亲,却没说什么。
  这以后,我们再要一起玩的时候,都是海虹来叫我,他很少来了。确切一点,是几乎不来我家了。
  不过,在角落,我们依然是好朋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没多久后,我居然从母亲嘴里听到了一个关于他的最不幸的消息。
  阿仁进医院了。母亲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告诉我,大概是怕我吓着。
  前一天下午,阿仁回家后就突然的头昏了。他父母把他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昏迷了。他得的是脑溢血。
  我出乎母亲意料地冷静。我当时完全不晓得这究竟是种怎样严重的病。只计划着,周末和海虹去医院看他,给他带漫画书去。
  可到最终,我和海虹没有去成医院。噩耗来的比周末快。
  我不知所措地来到院子里,海虹坐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
  “哇~”地,她突然地哭了出来,在见到我以后。在夕阳笼罩的庭院里,两个小小的孤单的身影,一动不动地......
  我记得,母亲说过,阿仁在医院里曾醒过,只和他妈问了声,我今年十四了吧?然后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到离开。
  我记得他曾经说过的关于人死亡的原因是因为用尽了幸福。他真的已经耗尽他一生的幸福了吗?我永远不晓得答案。

  由于阿仁突然的死,建立在我们三人之间的友谊一时间仿佛崩塌了似的。
  初三寒假过后,我开始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就象每一个父母眼中的好孩子一样,让自己埋头于书本和复习资料里。每天麻木地去接受父母赞许的目光。我竭力地想把过去的回忆抛在一边,学习成了我唯一的逃避方法。
  我除了在学校,很少见海虹了。海虹一定也和我一样吧,我独自猜测着。
  考期过去后,我如愿地进了本区最好的高中。而海虹则彻底考砸了,进了一所中专,分数线很低的一个。
  她突然来找我,我们一起聊天。聊我们的过去,聊阿仁以及彼此的事情。
  谈到将来的时候,她并不象我原先想象的那样失落。反而因为可以尽早去工作而有写兴奋。我听她讲述她的未来,兴致勃勃的样子,一直到深夜。

  因为学校不同,我们没有再一起上学放学。
  后来,海虹搬家了,离得不算远。
  不过她还常来找我,给我讲她新学校的故事:她的胖同桌是个傻子,她们的班主任的苏北口音很滑稽,食堂里的老鼠白天也敢出来......
  她的话一直讲不停,多数时间里我只是默默地听着,插不上嘴。
  她觉得讲完了后才来问我的情况。我只是笑笑,没有告诉她:我被分到了重点班,班长是本区中考的第一名,物理老师是全国特级教师,我们的教室里有闭路电视,还有食堂是新造的没有老鼠......
  她只好自己继续讲,有一搭没一搭的。我几乎从她的口中了解到了她所在学校的一切细节。我甚至知道她学校的校长是个鳏夫。
  终于有一次,她讲着讲着,突然地停了下来。呆呆看着我,我也看她,我俩在寂静中沉默了好一会。
  我们又谈起了阿仁,然后就回忆起我们当初的日子。
  再去角落看看吧,有空的话。她提议。
  我笑了笑,未置可否。我恐怕已经不会爬公园的墙头了,我想。
  她没有继续追问。我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海虹后来就来得少了,甚至不来了。偶尔给我打个电话,如此而已。
  我几乎没有主动打电话,她新家也只是在刚搬时去过一次。我想不出该和她聊什么,所以也没有去打扰她。
  有一次,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认识了个男孩。我只是“嗯”了一声,没说什么。电话那端有一声轻微的叹气声。
  电话挂了。

  我一度以为她不会再来找我了,很有些失落,却无从解脱。
  她突然地又来了我家。
  我要搬家了,她在门口就对我说。是吗?我问她要新地址。
  这回是去广州,和她父母一起。我有些吃惊。
  你男朋友呢?我也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傻问题。还好她未理会。
  去角落看看吧?她望着我。我慌慌张张地答应了。

  我们这回是买门票进的公园。
  我们在角落的石头上坐了一个下午。我突然发现她居然学会了吸烟,而且烟瘾很大。
  最后一支烟吸完后,她随手把烟盒扔进湖里。说了声要回去了。我答应着却没动,只望着湖面发愣。
  海虹独自转身走了,回头说了声“我会给你写信的!”算是告别了。
  一星期后,她上了去广州的飞机。
  打那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过她了。

  她一开始还给我来信,告诉我广州的天气很好,告诉我她找了份工作,挺不错的。
  她又交了新的朋友,不过,她说还是最怀念与我和阿仁在一起的时光。
  我于是也不断的给她回信。告诉她,上海的天气还是老样子,我仍在努力读书,正准备考大学。我有空的时候还会去角落看看。
  我真的去角落看了。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修了个卖冷饮的亭子,不复当年的样子了。这点,我在给她的信里只字未提。
  她则继续在信里给我讲她在广州的故事,文字里充斥了她的情绪。她常用很大的一段文字给我讲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然后问我是怎样想的。我总是无言以对。
  她还给我寄了张照片,上面有一张我已有点陌生了的脸。她问我要,我告诉她我最近只拍过报名照。

  那年我正好念高三了。努力考上重点大学的信念化为越来越重的压力。我象每个上进的好孩子一样,在父母赞许的目光里埋首典籍。
  我开始发现我渐渐难以应付她的来信了。于是,回信的频度不断的拉长......
  我不知到我是否在回信里流露出来,或者她自己感觉到了什么。她给我的信也慢慢地少了,以至终于不写了。

  那年高考来得很快。
  我一个人,很寂寞地度过了黑七月,没有任何故事。
  我被我理想的大学顺理成章地录取了,一切都和预料的完全一样。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同时,我也收到了海虹的信。犹豫了一下,我先看了她给我的信。在信里,她只是简单地问我高考如何,并祝我好运云云。她还说她最近工作不顺利,前途未卜。但让我别担心,相信一切都会好的。我看了信,酸酸的,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晚上。父母在客厅里帮我打点行李。我差不上手,只好一个人躲在自己房里,无所事事。
  我给海虹和阿仁各写了一封信。
  阿仁的那封我用火柴烧了,希望他在那里能收到。
  给海虹的那封信,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寄了。我把信纸折叠成一个纸飞机,从窗口扔了出去。
  我朝着纸飞机挥挥手,看着它消失在夜色里。
  那一天起,我正式地告别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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