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阡度陌 互为主客

 
 

  ● 2001年3月 第三期 目录        


 

 

月光 摩丝

 

  “我想抱抱你。”他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一个刚刚见面不到五分钟的男人这样说。
  我瞪大眼睛,做了个询问的表情。
  “不要怕么,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嘛。”男人笑一下,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似乎还有撒娇的成分在内。
  我也笑起来,陌生的男人真大胆。
  我们是在一家气氛良好的茶室,它的名字叫“月光”,外边露天的一部分搭了花藤的架子。南方六月的空气里潮湿着,开满了栀子花,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男人有一双干净透明的眼睛。
  我看人只看眼睛,别的地方如何,一概不知。


  搬到那座公寓的时候,正值新一年的开始。我一直很喜欢那些高耸入天的建筑,有淡蓝或者深绿的玻璃墙面,即使被炽热的阳光照射,也只是折射出冷冰冰的眼光,它们只是静静地矗立着,没有任何生命力的迹象,象宁静的兽。然而我找不到那样的建筑来住,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了一幢旧的高层租住。
  这座公寓的年龄已经很老了,应该不只十年,然而墙面还是看起来很新,想来是维护得不错,电梯是开起来有很小尖叫和抖动的那种,三架电梯经常会有一架出故障停运,不过我不在乎,一个人在电梯里的时候,我就冲摄像头大做鬼脸。
  从十二楼的阳台望出去,不远处就是两座重叠起来的小山,山上没有什么植物,以一副很可怜的样子蹲立着,样子有一点怪,一个人保持那个姿势十有八九是便秘了,然而两个人依偎着便秘就未免有些奇特。
  一月的天气有一点冷,但是我喜欢在傍晚端一杯茶倚在阳台上,眼光漫无目的地张望着,风呼呼地吹,下面马路上的车声很大,很吵很凉却很舒服。
  周日特地早早起来,炉子煮上水,然后下楼去买早点,先到麦当劳买了薯条,再至楼下小铺子买了油条豆浆。回来时,顺便往信箱里取了一堆报纸,信是不会有的,因为我的朋友一向很少,仅有的几个还不知道我搬来此处。
  进了屋,水已烧开,做了一个咖啡,左手撕了油条往嘴里塞,右手捏着薯条就去翻报纸,忽然报纸堆里掉出一张明信片来,卡上有印度香的味道,很好闻。
  拾起来,十二分地吃惊,画面印着凡高的那幅星空,翻过来看,上面写着:
  月光,新春良好。
  下面的签名龙飞凤舞,我不认得,也没有印象。
  看地址,没有错,是我住的这一间,再看邮戳,是本市。
  我捏着明信片不知所措,一整天也没有其它事情做,把这张明信片翻来覆去地看,好似那签名者会从里面跳出来一样。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照地址回复了一张卡。
  于是弄清楚,原来是重名字罢了,十年前那个男人的旧女友曾经住过这里,他应承她每年给她一张明信片,他十年如一日,而她却早已不知所踪。
  我复信,他又复回来,然后我再复,一来二去的倒成了习惯了,在这个伊妹儿满天飞,甚至贺卡也成了E卡的年代,居然还有人愿意老老实实的写信和寄卡片,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其实信上不过是说些生活上的胡言乱语,我是信手涂来,有时看报纸看得一出笑话,就全部照抄上去,有时写信时脸上正长出一颗青春痘也往上写,有时边喝咖啡边写信,咖啡不小心洒到上面也不管。
  六月份,他说,“你会不会惧怕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太老?”
  我说,“男人?无所谓。女人?无所谓。”
  他说,“那就见一面吧,我知道有一家叫‘月光’的茶室。”
  我说,“月光月光,但见无妨。”
  见面的那个下午有点毛毛雨,我犹豫了两下,仍然稍事打扮了去赴约。妆我是从来不化的,仅仅在发梢后面喷了很多香水,名字叫J'ADORE的香水。


  男人起身,越过小小的台子,伸出双手迅速抱了我的肩膀一下。我的眼前一黑,闻到一股熟悉的烟味。他很快坐回去。
  “等一下,”我闭起眼,嗅嗅即将消失的烟味,“红塔山,是吗?”
  男人微笑着点点头,“我一天大约抽一包的样子。”
  我也微笑。两年前有一阵子我很苦闷,也与烟为伴,几乎将能够买到的各种牌子的烟都抽遍了,无论优劣,是烟就行,我在烟中就不觉得忧伤。
  “为何要拥抱我?”
  “确定一下我对你的第一感觉。”男人从衣袋取出一包烟来,点燃一支。“或者说满足一下我对你的好奇么。”他慵懒地吐一个烟圈。
  “那么如何?”
  “不知道,我有一点迷惑呢,不太象我对你的感觉,好象有点走形,应该说是变形,可是也还不错。”
  “是香水的缘故吗?”我问,得意之情洋溢眼底。
  他一付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
  “是的,是这样,就是这样。香水可是女人的灵魂。比如我的妻子,她一年如一日地使用夏奈尔NO.5,连浴液也是用的这个,现在我已经分不清那个味道究竟是她的体味还是香水本来的味道了。”
  既然他主动提起他的妻子,我当然不能轻易放过。
  “你的妻子,描述一下吧?既然我已经满足你的好奇心,你也应当满足我的。”
  “她么?不错的一位女性。”他轻描淡写一句。
  “一位女性?哈!你们性生活不和谐吧?啊,对不起。”我脱口而出,慌忙用手掩住嘴。
  他沉默不语,烟雾包围了他的脸,我看不清表情。
  “原谅我的直率啦。”我看他半天不说话,也有点不高兴了。
  他忽然一口吹开面前的迷雾,我看到他在鬼笑。
  “不要生气,我只是在想是否要诚实回答你的问题。”
  “是么?真狡猾呢。”
  “我都老实告诉你了,还狡猾么?你这孩子。”
  “你现在才知道我是孩子嘛,孩子是不能骗的,你要记住呢!”
  他掐熄烟头。
  “性生活也很和谐,和一般人想象不同。我之所以这样称呼她是因为她完全配得起这个称呼。”
  “女人太独立了真让人忧伤。”我装模作样地说。
  他笑起来。
  “将来你不要学她的样子。”末了他很正经地说。
  将来我是什么样子?
  我在心里闷哼一声。
  然后我们自然要讲到有关月光这位与我同名的女子。
  “好象很长情的样子,每年都寄。”我吃吃地笑。
  “反正年初过后近春节这段时间也没有太多事情,横竖每年这时都会要寄很多卡片,顺便罢了。”他淡淡地说。
  "那么当年呢?”虽然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我也丝毫不肯放松。
  “当年我和她可是有一番轰轰烈烈的热恋,可是那时太年轻,没有经验,又没有钱,我记得冬季分享一只红薯也是幸福之事。她长得非常美。”他仿佛陷入沉思。
  “后来呢?你找到有钱女郎,抛弃了她么?或者她找到有钱公子抛弃了你?”
  “也许她也找到有钱公子了吧,但是在那之前,我们已经互相抛弃了,我们不能够捱过那段日子,只好各赴前程。”
  “世事往往如此,你也不必太伤心,你现在不是很好么?”
  他大笑起来,“你说这句话太老气横秋了,不合适,不合适,不合适极了。”


  我们好象还很谈得来的样子,七月,他又来信相约,反正无事,于是再去。
  说是茶室,其实是什么都卖的,咖啡奶茶什么饮料都有,可见老板很会做生意。
  “我妈老是催我结婚,真够烦的。”我用小勺子搅搅咖啡。
  “你也到适婚年龄了,二十四一不小心晃两晃就成老姑娘啦。”
  “我知道嘛,哪用你给我计算年纪。只是我不大在乎罢了。”
  “有合适的人吗?”他似乎很理解地问。
  “很多啊。条件相当的人很多,你知道的,象我这样层次的人很多,一个半咸不淡的学历,一份半咸不淡的工作,满大街都是,随便一个我爸妈大约都会同意的。”
  “那你自己呢?”他抬眼看我。
  “我也无所谓,他们高兴就好了。上周还给我介绍了两个对象呢,真的,相亲可有意思了。”我喝一口咖啡,放下杯子朝他耸耸肩。
  “怎么个有意思法呢?”他一下子来了兴趣。
  “因为,首先对方的男孩子通常都会比较在意这场活动。要打扮得一本正经的,双方家长都在,个性都被掩盖了。可是眉毛眼睛都在跳动,那个就难以骗到我了。”
  “那你也是一样啊。”
  “废话。穿得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三四个钟和人谈严肃的话题当然是相当枯燥无味。所以才要从中找寻乐趣。”
  “看来你是找到乐趣了。”
  “是的啦。我就当是在看电影哦。我引诱他们讲非常枯燥的东西,然后观察他们的反应。当然,你知道,要把他们逼得狼狈不堪可又要顾及表面的和颜悦色也是不容易的呢。有时我要事先了解他们的爱好,要做相应的准备工作也很花时间,然后才能享受。”
  “有什么发现吗?”
  “嘻嘻。不过有一次我和一个家伙讲海马,你知道,就是海里那种最可爱的生物,孩子们都由雄海马来生,当时把他们都惊呆了,殊不知那些正好是因为我前一天看了‘变变变生命力’这个节目。”
  他“呵呵”地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象个孩子。我非常奇怪为何这个一天一包烟的男人会有如此洁白的牙齿,不过我忍住没有问他。
  “当然你得小心别露出轻蔑来,不然对方就会生气了。”我也笑。
  “你有轻蔑吗?”
  “当然没有!”我小声地叫,“我不是轻蔑那些男孩子或者是彼此的家长,因为大家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我只是轻蔑这件事情本身。”
  “那么,看来你是乐在其中了。”
  “乐趣是无处不在的,关键在于你是否愿意去享受它。”
  “这个倒是。那么,也许你能在享受乐趣的同时发现某人合你意?”
  侍者这时把我要的冰淇淋端上来。男人示意他将两客冰淇淋都放在我处。我手肘支起,将十指交拢起来搁在唇边,扭头看看窗外。外头的阳光很刺眼,因为太热的缘故街上也没有什么人。那些热带绿色植物种满了街道的两边,似乎也在费劲地呼吸。
  “在想什么?我看你好象出了神。”他敲敲桌子,我回过神来。
  “我在想,生活在陆地上和生活在海洋里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你不是想说,远离人类就接近幸福吧?”他笑了。
  我也笑了。这时不知是谁放了一张唱片,几声吉它过后,布莱恩亚当斯沙哑的嗓子开始唱,“Do you really love a woman to understand,you get to known deep side......”
  我们不说话,静静地听这只歌。我小口小口地开始吃冰淇淋。吃完最后一口后,小心地将嘴抹干净。等待者上来收拾起杯碟,我抬起头来看他,他好象还很沉醉在那只歌的余音中。
  “说来真可惜。有时我一个晚上会转十个话题,可是始终都只有我看他们演戏,还真的从未有人和我一起分享过这个节目。”我轻轻地说,在膝盖上交合双手,尾指上那颗红宝石好似一滴永不干涸的血。
  “那你从未对男孩子有过感觉吗?那对女孩子呢?”
  我咯咯地笑出来。
  “你吓我呢。我也喜欢看美丽的女孩子,可是对lesbian可没有兴趣。放心啦,我知道自己正常得很,你不觉得吗?”
  “那你保准小时候暗恋过一个男生。”
  “怎么那么肯定?”
  “就是那么肯定。”他一付看穿我的样子。
  “好吧,是有过,初恋呀,人人都有的。个子很高,虽然不是长得很漂亮,但是眉毛很浓,跑步都是全校第一,初中在别班的,住在我家楼上。升到高中后,我家搬了家,他就不知所终了。”
  “可想过在今时今日见他?”
  我大笑不止。“打死我也不。自当年过后,他就在我心中一直保持那个样子了。难道你要我想象他现在的样子?那太可怕了。”
  “也许你用他做了个模型,现今还未有人能套得上它。”
  “不是的,只是现在没有合适我的人罢了。”


  我们有时候两个星期见一次,有时候一个月见一次,都是在那个叫“月光”的茶室。通常都是一个下午,无论阴暗或者风雨交加的天气都如此。我始终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一抬眼就可以看到街角的人流,看到人流我就觉得很安慰。
  大约见过五次左右之后,有一天我们在友谊商场相遇。他陪着他妻子,我的某一位男朋友陪着我。我以为他绝不愿意见到我,可是我错了。他向我打招呼,给我和他妻子互相做介绍,很是大方,这倒让我羞愧难当。我和他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发生过,我为何要反而不坦然?
  接下来一次,我没有去“月光”赴约,我在家里思想斗争到天黑,然后吞了两片安眠药睡觉。
  过了三日收到他的信,看了他的信我发现自己还是很幼稚,不过是两个人得闲时的一场小聊罢了,算得了什么?
  我得努力改善自己的缺点,于是我们恢复外交关系。


  “难过就难过在这里,不了解我的人觉得彼此鸿沟太大,无法勾通。了解我的,我又觉得害怕,没有新意。”
  “可是,可有闺中好友?”
  “当然有,不过现在隔了好远,自念完书后就分开了。因为太多东西不能一起分享,所以也渐渐有了点隔阂。虽然偶尔当倾诉对象也是不错的,但是必竟她已经结婚了又生了孩子不可以经常去烦,她倒总是支持我做任何事。”
  “一个人住着不觉寂寞?”
  “寂寞呀,怎么不是。不过也很好,从家里好不容易搬出去,那座公寓虽然破旧些,却是个很好的栖身之处,我的宝贝可以在家里尽情摊开来,再不必担心被责备啦。”
  “可有夜深看电影到天明?”
  “你好幼稚!那还用问?”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一个人,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不喜欢找个人分享?”
  “有很多东西是不能和人分享的,我的占有力太强了。”
  “和父母也不和么?”
  “那倒没有,可是我爸妈对我管束太严格了。我始终记得爸爸严肃的脸,考试好了他们就暗地里眉开眼笑,不好时就要挨骂,他们很用力地尽父母的义务,可是我却对他们敬而远之,越大越是如此,虽然体会得到他们的苦心,也从不敢拂逆他们,心里却一直是非常反叛的,于是他们表面上是得到一个很乖的女儿。”
  “孝顺呀,你!”
  “其实我爸妈也很放纵我,只要是休息日,就由我睡懒觉到中午,平时饭也不必做的,休息日碗也不必洗,换下的衣服只要我稍微偷懒没有及时去洗妈妈就会一声不吭地洗掉,小时候觉得这些是自然现象,长大了就只有以不反抗作为报答。象不象一个恶循环?”
  “结果你失去良多,是吧?”
  “孤僻算不算?”
  “虽然你这个人是有点古怪,但是我相信你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别人和你分享东西,可是内心却实在渴望有个人来分享你的一切喜悦悲伤忧郁,甚至小到一部电影,是吗?”
  “不知道呢。也许是吧。唔,是的,有时候是这样的,可是这也不代表什么,人都有脆弱的一面,只是看脆弱和坚强的比例占有多少而已,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选择坚强的啦。”


  有一次我早到了,在窗边坐着,要了杯咖啡喝着,看着窗外一架黑色的劳斯莱斯缓缓驶来,然后他就来了,我掉转头。
  “有没有人被人爱过?”
  我手托住腮,嘴角带了个似笑非笑望住他。
  他说,“不要皮笑肉不笑的,回答我的问题呀。”
  “被人在游泳池里堵住算不算?”
  “当然不算,最多是小年轻合法性骚扰罢了。”
  “男生有情书丢到脚边算不算?”
  “情书而已?也许他给全班女生都丢过啦。”
  “男生在生日卡上写,你知道我在等你吗,算不算?”
  “等你生日请客吃饭吧?”
  我哈哈大笑。很多年前,还很小年纪,和一个男生经常相视而笑,在冰冷的冬夜相拥在街上散步,在没有灯潮湿的楼下吻别,这个算不算?算又如何,谁不是以消失为收场?
  “你这么问,是不是对现有的生活不满?我知道你这个年纪的男人,最怕有几个闲钱,生出几百种闲情来。你有无在外面有女人?”
  “曾经有过,时间不是很长。你知道,”他倒是坦白,一付无所谓的样子,“年纪大了,对拥有的东西不免会产生几分怀疑。对年轻时没有过的放纵和骄横不免有些羡慕。有时候我骄傲地想,我什么没有过?可是有一时我又有些沮丧,我究竟拥有什么,什么又是实质性的我所需要的呢?”
  “真是傻孩子,想来想去多累。”我用粗吸管吸了一块小冰出来,在嘴里忽左忽右咬着。“这些有什么可想的,空闲的时候睡觉嘛。对了,你爱睡觉么?一个人?两个人?”
  他笑了,“我不是很爱睡觉,每天四个钟已经足够了。”
  “我喜欢一个人睡觉,睡一张很宽很大的床,变换很多种姿势。可是却觉得要是两个人一起睡就会冷,即使是爱人也不能温暖我的身体,并且有时还会发恶梦呢。”
  “你试过嘛?”
  “当然啦,你别小看我。凡是我所好奇的事我都已经亲自体验过了。对了,我喜欢群居生活,有一次,很早以前,我们在大雪山,没有单间的旅馆了,只有一间大屋子,我们九个人挤在一起,我觉得好舒服。”
  “原始人要容易做到些,现代社会里你这个要求就难了,并且容易被人误会成其它意思。”他笑说。
  “可不是。纯洁的群居生活是我的空想罢了,这我是知道的,为人的个性所不能容忍啊。相比而言,离居索居还较为容易些,有时候我曾经想过一种苦行僧般的生活,不过可能太艰苦了,我放弃了。再说,我所说的群居生活是很独立的群居生活,简单地说,就是把我自己一个人分裂成十个人那样的生活。”
  “我知道,你是一种比较奇怪的动物,自然希望的是动物般的生活。”
  “简单不好么?”我有点迷惑。
  “简单是对现代社会的否定,是一种污蔑一种罪过呀。”
  “胡说。”
  “从现代人的出生就能证明吧,我是在什么环境出生成长的,你又是在什么环境出生成长的?再看看现在的小孩子们又被什么样的生活包围?”
  “是啊,要不然物质怎么样才能消耗呢?这也算是人类的生活进化吧。”
  “所以,你只好做梦聊以自慰了。”
  “我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我哪里做得到,我时常想,再给我一生,可能我也做不到。”


  和他见面好象成了一部定时播出的肥皂剧,并且和他所有的交往也只限于偶尔的来信和月光的见面而已,这很让我放心。我的生活上依然不忙不碌,不急不缓。日子就象家庭用的纯净水,有区别的也不过是三加仑装和六加仑装罢了,横竖一桶喝完了就换上另一桶,每天过完了都还有无数个明天在等着。回首是没有意思的,但是也无法展望前路。眼睛前象迷上了一层雾水,怎么也擦不掉。
  转眼秋天就过了,冬季来临,天气转冷后,我整日缩在家里,不肯出门,我从朋友处借来许多游戏,坐定电脑前,一会儿求婚三百六十五日,一会儿大富翕在上海,一会儿雷神之槌血肉横飞,一会儿暗黑破坏神地下古穴乱砍,再来还有麻将纷飞,扑克牌乱舞。再找来许多VCD在家整晚整晚地坐在被子中看,食物也极简单,公司离住所很近,下了班就顺便捎带盒饭,再不就是楼下超市随便买些速冻玩意儿一煮,反正就是不肯出门去。
  他每个月都有信来,而我一整个冬季只给他寄过一封信,只因邮局太远。我信中写玩游戏的各项秘技体会,比如我最喜欢QUAKE3的空中浮台一关,次次可得第一名,以及对各类速冻食品的口感心得,比如甲天下的肉汤圆最好吃等等,信末套老又俗的话写,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鼓了很久的勇气,才下定决心在一个周六去邮局,平时下了班天已经黑了,是不愿意去的,周末玩游戏到很晚,睡到下午三点才起床,胡乱煮了几个汤圆一吃,然后穿戴整齐,徒步向邮局行进,从居住的小区出来,穿过另一小区的马路至大路上直走,大概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达邮局,公共汽车也是有的,只是也要走一大段路才找得到站,索性直接走去。发了信后,又走了十分钟到家乐福,补充了许多零食才到旁边的肯德基吃晚饭。我又饿又渴,叫了四块鸡和一个大杯的可乐,贪婪地吃着鸡块时,天一点一点迅速地黑下来,眨眼间只剩下头顶的桔黄色灯是暖和的。
  阴冷的夜晚,夜空里没有半颗星星,我把手交到棉袄的口袋里,听着自己琐碎的脚步,一步一步坚硬地往公寓迈去。


  春天终于来了,我们在三月里终于又坐到了月光茶室。我看见他凝视我,我也凝视他。
  “真奇怪,我们本来是陌生人,然而面对你却可以全然没有压力地互诉衷肠,是为了什么?”他喃喃自语般。
  “只因为是陌生的人罢了,彼此没有戒备,也不须提防,只管敞开胸膛。”
  “这样很好?”
  “对,这样很好。”我很干脆地说。
  这次会面的时间很短暂,因为才坐下半个钟,他就接了一通电话,然后他告辞而去。
  跟着他来信说他四月比较忙,跟着我和朋友五月出外旅游半个多月,跟着六月我到外地出了一次差,跟着七月八月彼此都没有消息,跟着九月也过了,跟着十月来到,我又收到他的信。
  “你今天与众不同。”他一见我便说。
  “是吗?我穿红色罢了,你真是敏感。”我注视他,“你怎么倒好象眼睛里烧了火似的?”
  “红眼病呀,看到你穿红色得的,夏天都要过去了,你却穿比夏天还要火的颜色。”
  “为了合乎气氛嘛。我快要结婚了。爸妈终于挑中了一个男人,我们断续约会了大约三个月,昨天他向我求婚。”我伸手向他展示中指的钻戒。
  他拉过我的手指细细凝视。
  “真气人,”他说,嘴角带一个有些怪异的苦笑,“你就答应了?”
  “我征询过爸妈的意见才答应的。他们不满意可不行,到时闹起来没完没了,我自己倒无所谓。”
  “人尽可夫么?”
  “某种程度上,是的。早两年我已经放弃了所谓的对爱的追求,爱除了给人带来痛苦、混乱、迷惘、失落以及反复无常的心境之外,其它将一无所获。”
  “那可真糟糕,我现在意见和你相反了,我倒觉得爱带来希望、热情以及对生活的渴望。”
  “那只是欲望,无穷无尽的占有欲。”我冷冷地说。
  “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包括占有欲吧?”
  “当然是啦。占有是爱情的一部分,忠诚我看倒不一定。”
  “你真是个可怕的女人,”他一呆,然后突然问,“你会幸福吗?”
  “不知道。即使他枯燥,我也无所谓。可是我仍然会尽责,妻子,母亲。”
  “会否红杏出墙呢?”他毫不留情。
  我一呆。“呃,这个,我还没有想过呢。”我低头深思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直视他,“也许会,也许不会,我倒是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反正这年代这些都不是什么太大逆不道的事。”
  “万一你结婚之后遇到你可以爱上的人呢?”
  “万一?”我瞪住他。“人类怎么能够靠万一来成活?人类难道不应该随遇而安吗?”
  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牺牲太大了,不过你的勇气倒是可嘉。”
  “象我这样的人,地球上有几十亿,所以,你明白的。”
  “是的。”
  “我知道你会明白我的。”
  “试婚纱的时候我想看看你。”他突然说。
  “那就来看吧。”我脱口而出。过了一会儿我想我也许不应该答应他,可是既然已经答应了也就懒得反悔了。


  他轻轻拉着我的手,让我旋转一圈。
  “很漂亮。”
  “当然。瞧我,为了这个婚礼多么容光焕发,神采飞扬。”我对镜子做一个热腾腾的笑。
  “排场很大么?”
  “可能吧。他们安排好,我只管到时表演。那天是我的大日子,我决定做个好演员,总得让人看我演一出戏吧。”
  “喜贴已经发出去了吗?”
  “不知道,交给他和他爸妈我爸妈去办的。”
  我们坐在小茶几前,小姐给我们端上两杯咖啡。
  “你高兴吗?”
  “你!真扫兴,怎么问这种问题?”
  “我已经离婚了,想和你在一起,那天我本来想告诉你,可是你先说你要结婚了,我就没能说出口来。”他静静地说。
  “你太冒险了!”我脱口而出。
  “越接近你,越觉得你是个不明体,引起我无限的兴趣来。”他居然不觉得这样的话肉麻。
  我的咖啡杯停到唇边,忘了是该喝还是该放下。
  这个意外出现的感情表白我没有料到,真的没有料到。从我心底的某处突然发出一点声音,似乎有一点骚动,或者混合了一点兴奋。
  “男人到了三十五岁以上,应该就沉淀下来了,为何你会如此冲动?”我轻轻地问。
  “我本来想我可以放过你,因此我设想假如我看见你婚纱的样子可以平静下来,就算了。可是我不行,我控制不住。”
  “那怎么办?”我只好问,将杯子放回台子上。
  “你可愿意跟我走?解除和他的婚约。”
  “我家里人不会同意的,你知道,你离过婚又比我大十五岁,根本不可能说服他们,尤其在这种情形下。”
  “你自己呢?”
  “我自己?”我疑惑地看着他,“很久以前,作为我自己的本身已经不存在了。真可笑,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居然还不知道?”
  “不管,总之跟我走。”他厉声地说,“我已将一切抛下,我必定要得到你。”
  “不然呢?会怎样?我甚至连一句SORRY也不用对你讲的。”我冷冷一笑。
  他静静拿了一把刀出来。
  “我不能独自痛苦。你自己也说过,爱只会带来无尽的痛苦,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消除这种痛苦。”
  我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多么奇特的场面。我又是多么失败。我并不害怕死,该死的总是要死的。或者你觉得亲手杀死我能够掩盖住爱我的痛苦?杀了我之后你准备怎么办?会逃跑吗?或者去自首?他们是否会判你死刑?”
  “我爱你,求你跟我走,好吗?”他近乎哀求。
  “对不起,我不能向你妥协的,”我轻轻地说,在桌子底下绞起双手的手指,“请不要给我添麻烦,不要让我难堪吧。”
  他的眼光定定地望着我。
  “不行,”我坚决地摇头,“绝对不行!”
  “这和你现在这种结婚有什么区别呢?”他发出类似咆哮的呜咽。
  “当然有。我不能违背宿命。”我轻轻地说,“我有理由得到人世间最平常的所谓幸福。”
  空气中发出绝望的气味。
  “你为何不去火星?”我突然说。
  桌上的刀腾空而起,划了一个弧线,刀子就着阳光发出刺眼的金色光芒,一刹那间我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时候,妈妈助我拿着万花筒,她的衣摆散发淡淡的清香。妈妈说,“对着阳光,你看。”我使劲凑上去看着,看那一千零一夜里的童话沙漠在烈日中行走。
  我的胸口剧烈地痛了一下,下意识地张大了嘴。他松手,朝后退出两步。
  我笑了,一切骚动静止。
  “原谅我。”他喃喃。后面他还在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意识开始模糊。
  我艰难地低下头看没入胸口的刀把,看这情形,我是活不下去了。可能是痛苦太强烈了,我反而不是觉得很疼,有一种很麻很麻的感觉在胸口堵着。于是我朝他努力绽放一个微笑。
  “真好,谢谢你。”我轻轻地说。
  我终于失去意识,朝无尽的未知深渊跌下去。


  若干年以来,每每再回想起当时的一幕,我都犹如身处梦境。
  事实上,刀子没有戳入我的胸膛,死亡只是我的幻想罢了。刀子他是拿了出来的,可是在最后一刻他却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他是个明理人。
  新家有一面向西的露台,我种了很多花花草草,把整个露台围得花团锦簇。有一天黄昏我给花朵们浇水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事实上,我试婚纱那日他也不曾来过。仿佛自从最后那次月光见面之后,他便如空气般消失了。结果那一个晚上我都闷闷不乐。
  过了几天,老公打电话回来说,“阿娥,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在西餐厅已经订好位子。”我猛然一惊,我的名字居然是阿娥,不是月光么?
  于是再仔细回想,结果是否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男人也成了问题。这样一来,越想便越不能确定,于是我索性不再去想了。
  初夏,栀子花开了。闲时我常常捏一只香烟,坐在那些花中,看着淡淡的温柔月光。
  走在人群中,我仍然常常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疑问。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嫁人而变得更好,然而值得庆幸的是也没有变坏,如同世上最最普通的一个家庭,有着最最普通真实的喜怒哀乐。

  从此不曾再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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