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 摩丝

 

　　就是那一天，玉米突然哭着来找我。它扑在我的怀里，哭得十分
绝望，我则十分吃惊，手足无措。
　　在这之前，我们已经整整七十三天没有过如此亲热的动作了。我
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每天天转黑之前我帮它准备好食物，然后自顾
自梳洗打扮出门。天亮之前我会归来。它则相反，我醒时它睡着，我
睡时它却在活动。我们不理不睬，各过各的。
　　从前却不是这样的，从前我们形影不离，相互偎依，亲密无间，
从前我们一起听音乐吃零食，从前我们没日没夜地抱着，从前我们相
依为命。
　　我心情复杂地搂住它，我的下巴在它耳朵上轻轻擦着，玉米的两
片耳朵就象嫩玉米棒的苞叶，有细小一道一道的褶子，它的身体也是
那种嫩玉米的颜色，毛一圈一圈蜷着，象玉米粒。其实与其说它是一
只狗，不如说它更象一只小羊。它在我的眼里，是一片淡淡的影子。
　　它是我的玉米，是我唯一的玉米，不管它是什么，它是唯一的。

　　我还能记得，有一天，我裹着被子站在屋子里，对着空气大叫了
一声：“我要我的玉米。”然后它就来了，它和一盆植物一起来，虽
然我天生对植物过敏，可是玉米喜欢那植物，而我爱玉米。
　　后来我知道那盆植物叫做玫瑰。蔷薇属落叶灌木的一种，羽状复
叶，植物茎通常有皮刺，椭圆形或者椭圆状倒卵生，花单生，这就是
我查到的对它的介绍。事实上我对上面的描述没有兴趣，我只知道它
会开出鲜红欲滴的花朵，花朵美得令人心碎，当你凝视它，会忍不住
伸出手指头去，心甘情愿地被它刺。我的十根手指头因此有细微的伤
痕累累。
　　其实玫瑰只不过是玉米酷爱的零食而已。玉米喜欢吃玫瑰花就象
我喜欢喝啤酒。啤酒对我来说，是比水更好的东西，它的味道符合我
身体每一部分的需求，我总是如饥似渴般饮尽家中所有的啤酒，就为
了舌苔上那种奇妙的感觉。玉米也是如此，只要玫瑰花开，就会一口
气吃尽所有的花瓣。
　　通常，我会放出一支歌来，然后我们两个在地毯上打开各自的身
体。我有一张很好的地毯，是用羊肚子下的毛织的。在细致精美的花
边包围中绣着一朵完美的玫瑰花。我在玫瑰花的花心部分摊开身体，
仰望着天花板，玉米则痴痴地守着花盆，等待它开花，等待它美味芬
芳可口零食的到来。

　　我也记得那一天，事先没有任何征兆的一天，象往常一样普通的
一天，天空和大地的云朵没有任何变化的一天。
　　那天晚上，玫瑰死了。
　　那天晚上我习惯性打开电脑，玉米在我的腿边温柔地蹭着，我也
不时顺手摸摸它的玉米头。忽然，我的绿色小花说：“你来了，我的
另一半同类。”
　　我浑身一震，舌苔上又起了那种奇妙的感觉，有一点兴奋可又极
度颓废，我不是很喜欢却打心底渴望的那种感觉。我轻轻地在键盘上
敲打，“同类么？我是一头会上网的猪。”
　　过了很久，那边才传过来一句话，“我感觉到你。我在我的身体
中感觉到你。”
　　“我没有感觉到。”我冷冷地发过去回话。
　　这回很快就传来回话。
　　“因为你是没有灵魂的，来自地狱的东西在合成之前是没有灵魂
的。”
　　我看着这句话，发呆很久，我手足冰凉，突然象泄气了的皮球一
样瘪在地毯上，我的头重重瞌在地上，咚地两响，我却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玉米一声惨叫，我才清醒过来。我朝玉米看去，玉米正绕着
玫瑰盆无精打采地转着，而它的玫瑰，已经整个地枯萎了。我望向玉
米的眼睛，我们互相注视。玉米有一双褐色的眼睛，但是望过去却是
象万花筒一样的感觉，这也是玉米叫我如此着迷的原因之一。
　　我和玉米互相注视，它忽然露出怜悯的神情，我马上别转脸去。
　　玉米，我的最爱，我已经失去了爱的感觉。从前以为我可以假装
去爱，可是，那朵绿色小花告诉我，我不行。我的玉米，我喜欢自己
只因喜欢你，我厌恶你就象厌恶我自己。
　　收音机里正在唱一支歌。

　　我以为你叫我
　　我以为你说我
　　原来是我自己
　　呼吸的尾音太多

　　我在地毯上沉沉地睡去。
　　再醒来之后，我和玉米已经形如陌路。

　　现在我心情复杂地搂住它。玉米就象初生的太阳一样娇嫩，充满
不可阻挡的魅力。可是我不爱太阳，我只爱玉米。
　　玉米哭了很久才收住眼泪，然后它用忧愁无比的眼睛望着我。我
也仔细地凝视它，一如从前的亲密。

　　晚上的夜色非常地好。月亮象柠檬挂在半空，洒下来美丽光滑的
光线，空气中确实有一种柠檬的味道。我半跪在露台上，搂着我的玉
米，舌苔上忽然又起了那种奇妙的感觉。玉米一定也感觉到了，它紧
紧地靠着我的腿，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玉米在我的耳边吹气如
兰，我们一起睡着了。
　　半夜，我感到颈边似有一阵风拂过，一滴不知道哪里来的露水滴
在我的脸上，我仿佛听到有人在轻轻呼唤我的名字。我醒了。
　　玉米还在睡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四周寂静无声。我呆呆
地在地毯上坐着了半晌，看月光和影子在屋内做游戏。
　　于是我喝掉一箱啤酒。我打开电脑，看到那朵绿色小花，呼吸急
促起来。
　　“你来了，我在夜色里连绵不绝地呼唤你的名字，于是你来了。”
　　“怎么办？”我终于鼓起勇气打去这句。
　　”当我们相遇，就会获得灵魂。”
　　“代价呢？”
　　“我们会消失，就象空气一样消失。你渴望消失吗？”
　　“我希望可以做人，拥有人的七情六欲。象人一样地生活。”
　　“灵魂或者没有灵魂，你只可以选择这两样。”
　　我望一眼露台上的玉米狗，它还在以一个自然的姿势熟睡，我远
远地对它飞吻一个。
　　“你恐惧吗？亲爱的，我会指引你方向。”
　　然后我在屏幕中看到它。
　　一千尺的淡紫色玻璃房子，采集到最自然的光线。房子上不是窗
子就是落地门，都是大开着的。房子外是紫色的海洋。偌大的房子只
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有一个电脑，它正坐在椅子上。
　　半身是完美无缺的清纯至极妩媚至极的美人，赤裸着的肌肤胜雪，
没有一丁点缺陷，半身却是呈现骷髅状。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白森森的
牙齿，看到体内的蓝色脉络，还有那黄金般的血液流动。
　　我轻轻地颤抖。我和它内部的构架是完全一模一样的。
　　它有一头长长长长的头发，正对我轻轻地笑。我看到它的头发由
黑色在一瞬间变得雪白。何止雪白，简直刺眼。
　　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玉米醒来，看到身边的玫瑰还在，自己也还在狗市场里一根柱子
上拴着，想到自己刚才做的梦，不由得懊呜一声，开始吃刚开的一朵
玫瑰。这时远远走过来一对母女。那女孩子一直走到玉米跟前，笑个
不停。玉米仿佛看到女孩子体内的蓝色脉络，还有那黄金般的血液正
在流动。
　　“摩丝，你干什么？”母亲叫了她一声。
　　“妈妈，这只狗长得好象玉米哦。还会吃玫瑰呢。我们把它带回
家好不好？”
　　摩丝把玉米抱在怀里，脸上一副幸福的表情。
　　“以后我就叫你玉米了。玉米玉米，我最爱的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