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梦 摩丝
是的,显而易见,那里有水。街的中心部分全部充满了水,有时候是红色的,有时候是蓝色的,有时候是透明的,也偶尔会是紫色的。然后,我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声音很细,可是很清晰,我知道那是在叫我。然后我就醒了。
一直以来,反复吞噬我的就是这样一个梦。
女孩子用一种忧伤的腔调向幽诉说纠缠自己的梦境。幽是一个很合格很有名的心理医生。然而幽好半天没有反应,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桌子一角。直到女孩子叫了他几声,他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
幽安慰她,说既然不是什么恶梦就不要担心了。
女孩子说,那个梦太忧伤了,每次醒来我都看见自己的泪水打湿了枕头,因此每天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枕巾。
这种忧伤太麻烦了。
幽答应下次为她施行催眠术。幽问女孩子的名字,女孩子固执地不肯说,于是幽不再坚持。
迦在公司餐厅门口邂逅旋。
旋穿一身黑色的西服,西服笔挺,黑色的皮鞋锃亮,眼睛上架着一付黑色太阳镜,左手拎一个黑色的胶袋,右手执一把黑色的伞。旋从餐厅向外走。
迦的耳朵里塞着耳塞,声音开得极大,“oh my life is changing everyday in every possible way
”,酸草莓的歌声正扑面而来。迦正走进餐厅。
迦从明亮走进阴凉,收起伞。旋从阴凉走进明亮,撑开伞。
迦的瞳孔因为没有适应这一明一暗的变化,有一点眩晕,视线模糊了一下。
他们相撞,旋的黑色胶袋落地。胶袋里滚出好多盒牛奶,有几盒裂开来,乳白的牛奶淌了一地。
等迦摘下耳塞,反应过来,男人已经走掉了。只看到一个背影,一个瘦瘦的黑色背影。
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长干行》
幽呆呆地盯着摆在桌角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大约十七岁年纪的女孩子,穿着苏格兰格子的百褶裙。
小听,是你回来了么,真的是你么?幽喃喃自语。小听背诵《长干行》的小儿女情态仿佛还历历在目。
护士进来通告女孩子准时来了,幽将照片翻到桌面上。
你看到什么?幽慢慢问向被催眠的女孩子。女孩子穿着粉红色的裙子,正躺在椅子上不安地摇摆。
我看到——我看到我的思想被泡在水里,有个男人,他正在用手指搅动那水。他、他甚至尝了一口。啊!不!
女孩子从椅子上突然一跃而起,瞪着惊恐的眼睛。
还记得你的思想泡在水里是什么样子吗?幽看着女孩子喝掉一大杯水之后问。
女孩子一头是汗,说不记得了。
来,我给你打一针镇静剂,就好了。幽温柔地说。
女孩子背起背包,走出诊所。那些思想,就象一尾尾小鱼,又象一些纠结缠绕的枝条,即散乱又有组织地泡在水里,有一部分已经溶解成浆糊状态。女孩子觉得它们很丑,因此隐瞒了幽。
幽死死地盯住女孩子的背影。
迦在街上走着,突然觉得一阵头晕。正趑趄着,一个人从旁边扶住她。
他说,你还好吧?
是....的,谢谢你。待得迦站直,那人已经过了马路去了。迦稍稍侧头看。
一个瘦瘦的黑色背影。
迦在十字路口、在林荫小道、在街心花园。
迦在书店、在饭馆、在便利店、在商场、在超级市场。
迦在菜场、在教堂、在发廊、在电器城、在商业大厦。
迦在游乐场、在游戏厅、在酒吧、在咖啡屋、在快餐店。
迦在电影院、在戏剧院、在美术馆、在博物馆、在图书馆。
迦在游泳池、在运动场、在火车站、在汽车站、在飞机场、在港湾。
不用工作时,迦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游荡。
旋一般是远远地注视着她。尽管从大倍数的望远镜里看不太真切,旋仍然能从迦的眼神里感到一种渴望。迦望着眼前穿梭而过的人群是一丝无可奈何,无助的眼神,仿佛她永远都是以一个陌生的人姿态生活,似乎在寻找着些什么。
迦渴望被这座城市认同。旋断定。
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旋轻轻亲一下望远镜的镜头。
旋借着黑色的夜幕掩护,轻巧地顺水管爬上四楼的一家凉台。
那户人家里隐约传来极轻微的两声枪响,几不可闻。
片刻之后,旋打开大门,镇静从大楼正门走出。
做得很好。部长亲切地拍拍他的肩。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我想我已经找到她了。旋的眼睛浮现出一个无助的影子。
那就要恭喜你了。消灭她之后,善后工作才算是全部完成。部长的脸上露出一丝冷酷。
迦靠在窗前,端着一杯咖啡啜着。三十层楼下是来来往往穿梭不停的人和物。迦轻叹一声,忽然愁肠百结,那个黑色背影突然从脑子深处跳了出来。
旋潜进迦的家。
旋静静地站在迦的床前,黄色的白色的月光正细细地洒向迦的脸。
迦睡得很安静。迦的脸部表情很镇静,稍稍有一丝忧伤。
旋突然怔住。
迦的眼睛里有小细流不断地涌出。
旋走进客厅,看到有很多五颜六色款式不一的眼镜全部串在绳子上挂着,风一吹不停地晃来晃去。
哥,长大后你会给我买很多眼镜吧?
旋忽然浑身一颤。
旋转头看床上的迦。
迦翻了个身,继续流泪。
迦在快乐TOM要了份薯条,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吃起来。吃一吃又张望一下窗内窗外象幻灯片一样变换的人们。
迦哼着小曲,手指头在桌子上跳起舞来。
旋走进来。
旋张望到她正是时候。
迦从外面返回家中,立刻把自己的身体向床上一丢。
旋的话还在耳边回转。
我的妹妹,我唯一的妹妹,唯一的亲人,我觉得你和她很象。当然不是样貌,而是神态上。
我的妹妹,她也会这种手指舞。正如手指这样寂寞地舞着,都是那样渴望得到深爱的人吧。
迦想着旋那洁白修长的手指在桌台上轻轻晃动。迦的脸红了。
可是,她却被一场意外的火灾葬送了一生。意识虽然清醒,可是浑身被烧得象木炭一样,根本无法抱起来往医院送。然而即使这样,命运也没有放过她,她在医院的时候被人偷走了。后来调查出来原来有个医生和什么地方有私下交易,她被拿去做实验了。
真的,你和她很象。
迦的胸口剧烈地痛起来。
刚出生的小听被四岁的幽小心翼翼地抱着,幽注视着那粉红色的小脸,忍不住亲了一口。
五岁的小听坐在秋千上,穿着蓬蓬纱的裙子,九岁的幽正努力替她荡秋千。两人的笑声久久在蔚蓝的天空回荡。
十七岁的小听穿一件火红的泳衣,在海里身姿矫健,已经开始发育的身体象一只火焰般的鱼,象一丛火焰一直烧到幽的心里。
是的,火焰。幽突然心口猛跳。
一辆车与另一辆车的碰撞带来的火焰,破坏性的毁灭性的爆炸。
以及鲜血。
那前一分钟,幽还牵着小听的手,一直一直在追问她。小听低垂了头,脸红得象黄昏的霞彩。
究竟你对我怎么样喂?
究竟你喜欢不喜欢我嘛?
你只是把我当哥哥看待?
真的吗?
究竟为什么会把我只当哥哥看待?
究竟......究竟......
究竟车子为什么么突然发出刺耳的声音?
究竟小听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究竟医生说的植物人是什么意思?
......
幽猛地抬起头。
女孩子正站在桌前,盈盈地看着他。
迦仰脖将最后一罐啤酒倒进喉咙,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向床,一路踢着那些碍脚的易拉空罐。
你究竟在哪里呢?迦仰望着转来转去的天花板。
亲爱的身体,你真的已经被所有人遗忘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除掉那句话之外的所有记忆都消失了呢?
我一定会找到他的。放心。我一定会把那句话告诉他!
迦在朦胧中看到旋的脸浮出在天花板上,于是她努力微笑。
HI,你爱我吗?
你在找什么呢?旋有一天忍不住问。
我在找一个人,在我的身体里住了一句话,我要把这句话告诉他。
他在哪里?
不知道。可是如果他看见我,就应该会认出我吧。那时就会把那句话还给他了。
迦叹一口气说,那是我唯一有迹可寻的记忆。
迦把那个流眼泪的梦讲给旋听。
我感觉在梦里,好象有时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可是,为什么,我却会不停地流眼泪呢?
旋凝视她。
我知道有一个X实验,专门把未死的人体器官和脑部思维拼凑起来,组成合成人。我的妹妹,我怀疑就是被拿去做X实验了。可是X实验室已在一年前被某组织夷为平地,里面的一切资料都失踪了。
迦低下头,良久不说话。然后她仰起头来坚定地望着旋。
她轻轻地说,不,我不是实验品,我是完整的人。
这天晚上,迦没有再做那个梦。
幽把麻醉剂注射到女孩子手臂里时内心一波三折,女孩子刚才说的话还在耳边回荡。
我,这是最后一次来了。
我遇见了他。
自从遇见了他之后,那个梦就渐渐做得少了。
我想,他让我安心。我想,我是爱上他了。
他现在在忙,也许忙完了就会来接我,我们说好一起吃饭。
幽急速地想,不,小听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
那个梦,是在表示你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吧。
幽看着女孩子轻轻地说。
我会让你完整。
幽凑近女孩子,冲她一笑。
不!我不是残缺的!我是完整的人,并且是被别人深爱着的!
女孩子努力嘶喊,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双手不能握成拳头,恐惧从脚底一直涌上头。
幽望着自己的双手,眼神充满痛苦,内心却被一股甜蜜的愉悦包围。
小听,小听,我会带你去做一切你喜欢做的事,我会让你得偿所愿。
幽紧握手术刀走向渐渐不省人事的女孩子。
在阳光下。
幸好你来接我。不然我就完蛋了。那个医生,没有想到他如此变态。
迦轻轻地说。劫后余生令她还有轻微的颤抖。
旋爱抚地轻触迦的脸。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温柔地说。
我会用生命保护你。他坚定地说。
迦仰起头,旋脸上的阳光很刺眼,迦努力去看清旋的眼睛,却怎么看也看不清,然后迦的眼泪涌出来。
旋走进组织总部,将一份报告递交给女秘书,自己坐在外面等着。女秘书接过报告走进部长办公室递给部长。部长只翻看了几页就恼火异常,随即拨了一个号。
那王八蛋,居然有了儿女私情。你安排一下,马上给他洗脑。
部长冷酷地下令。
旋再从总部大门走出,两手插在做工精致的裤袋里,镇静,脸庞如一尊玉石雕像。
黑色眼镜外的阳光总是那样刺眼。
迦打开门。
你来了,我正在做饭。迦喜气洋洋。
门合上。
旋的黑色袖袋里滑出一只黑色的枪。
迦一步一步往后退。
无处躲避。
不要!我不要就这样死去,我还没有找到他,我还没有告诉他——
枪响。
迦象一株植物一样萎缩。
我、我还没有告诉他啊。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迦倒在地上,睁大的眼睛来不及滴出最后一滴眼泪。颈部流出的血迅速渲染开来,象一朵狂热的大红花。
再见,X实验的最后一只产物。
旋蹲在地上,轻合上迦的双眼。
旋的身影消失在黑色的天空下。
在种满向日葵的地里,幽望着那些金黄色的梦想,听着摇荡的风声,轻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