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阡度陌 互为主客

 
 

  ● 2001年3月 第三期 目录        


 

 

谢却荼縻 粉红的墙

  顷刻之间,荼縻谢却,笑容成谜。

  我在庭园中驻足。奇葩异草,枝繁叶茂。宫女们都远远地站到一边。我一人欢畅肆意地采摘花草。天空晴好。不时有和风拂过。抚摸我的寂寞容颜。
  只在此时,我才能最真切地体会到我是个十六岁的女子,可以在花香中游弋的女子。这千朵万朵盛开的花卉根植于芬芳泥壤,报我以旖旎笑靥,只有置身其中,我才可以无所顾忌无所牵绊,行走如斯,玲珑自在。
  忽然间,我顿挫。我听到了一阵哀鸣。不知道是什么鸟类,有这样凄婉的声音,像一方彩缯被撕裂,残碎而华美。
  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一个少年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面前。少年名叫宜臼。当朝的太子,王后的儿子。
  “你这贱人!以色相诱,勾引我父王。”他一见我就劈头盖脸地斥骂。
  他说着,一个耳光突然摔在我的脸上。宫女们见状纷纷围过来。“太子殿下请息怒。”“万事看在大王面上。饶命啊,太子。”
  “贱人!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母后争宠!”太子眼中愤恨的目光仿佛利剑。他必定是对我恨之入骨。他挥动手掌又要向我袭来,幸而被宫女拖住。“太子请住手啊,倘若褒娘娘有什么闪失……”
  “娘娘?她也配!她是什么东西!”
  此时,宫人报道,“大王架到——”太子脸色霎变。
  “大胆!你这逆子居然趁朕不在,到后宫胡作非为!”幽王来了。原本幽王上朝要到正午才能回来,一定是宫人趁乱去禀报的。
  “父王,我……”
  “还不退下!稍后朕再处置你!”幽王说。
  太子悻悻而去。
  “姒,让你受惊了。”幽王握住我的手,说,“这里风大,进殿休息吧。”
  我无动于衷,呆若木鸡。
  我是什么东西,到底呢。

  我叫褒姒。在褒城长大。十四岁以后来到国都镐京。十六岁进宫,至今已三月有余。
  我是被一个男人带到镐京的。他是我惟一爱的男人,却把我献给了幽王。
  和他的相遇,纯粹机缘。那天日丽风和,我在门前的河边汲水。忽闻马蹄声渐近,我抬头,看到一翩翩男子端坐马背,手执一束雕金花纹的马鞭,气宇轩昂。他也在看我。我感到。他的目光深邃幽远如潮汐倾涌。
  我失神打翻了手中木桶。
  他下马,走到我身边,低语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字字滚烫。我的脸被灼得绯红。
  在对岸望见姑娘倩影,我策马而来,为见一面。他又说。
  我低头含胸,不敢看他。
  姑娘,我有要事在身,不得已离开。但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他说完挥鞭离去,扬起风尘一片。
  我凝望水中浮草随波逐流。我策马而来,为见一面。他的话犹在耳边。仅此一面,成就我半世残缘。
 
  大殿里烛火通明。一群宫娥随笙歌慢舞。我却穷极无聊,拿着一个橘子在手中把玩。
  “退下!你们都退下!”身边的幽王突然怒道。
  “大王怎么了。”我问得漫不经心。
  “朕见你一点兴致都没有,故让她们退下了。姒不喜欢这歌舞么?”
  “日日这样耽于声色,无所谓喜不喜欢。”我剥开了橘子。
  “姒,那么你到底喜欢什么呢?自你进宫以来,终日郁郁不乐,蹙眉不展。姒,你这样子让朕多焦急你知道吗。”幽王说着,将我揽入怀中。“到底朕要怎么做才能换来你的嫣然一笑呢?”
  笑?自我离开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笑容了。我将手握紧,橘子一瓣一瓣纷纷绽裂,汁液顺着指缝流淌。它们如此不堪一击。我的泪无声地落在幽王的帛衣上。
  我比它们更嬴弱。其实。
 
  曾几何时,我养成了一个习惯。终日对着门前的小河,眼看流水潺潺而过,我知道,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他的马蹄再次踏过我的身边。
  终于。他又出现了。气宇依旧,傲然轩昂。他站在我的面前,笑容深重。只在这须臾之间,我就明白我和他注定要像发丝一样紧密纠缠,今生今世。
  我说过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姒。他说。
  我惊诧不己,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笑而不答。少顷又说,姒,我不会再和你分开了。
  果然,他以布帛三百匹买下了我。是年十月,带我去镐京。

  我又听到了那声哀鸣。像一方彩缯被撕裂。绝望的绮丽。我抬头,看到一只红色羽毛的鸟疾飞而过,消失在天际。
  我忽然记起,我曾见过这种鸟。和他一起,在镐京的郊野,我们望见它栖息在山头,鲜红的羽毛,光艳眩目。这是一年前的事了,我现在回想,却历历在目。他那天穿青色长衫,领口的镶滚是我亲手绣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轻声诵道。
  “姒,你说什么?”幽王问。
  “没什么。大王,姒喜欢这鸟的鸣声。”我说。
  幽王面露喜色,说,“既然姒喜欢,朕就让它天天叫给你听。”
  我摇头,说,“ 鸟类如何知道人的意愿。不是我想听,它就会叫的。”
  “难道就没有什么声音与之相仿?”幽王又问。
  “有。”我说,“彩缯撕裂的声音。”

  洪德。他叫洪德。大夫褒饷之子。褒城是他父亲的封地。他告诉我,初遇那日,他正在乡间收敛。隔岸见我俯身汲水,顾盼之际,光艳照人。
  他说待我到了及笄之年就和我完婚。
  于是,我在洪德府邸,一住两年。
  洪德食我以膏粱,浴我以香汤,饰我以文绣却从未伤我毫发。白天他因差在外,晚上回来授我礼数,还教我读书习字。
  这两年,就是我此生最纷华绚烂的时光。
  我以为,我的纷华绚烂会天长日久,我以为,我与洪德一定能够举案齐眉白头携老。没想到,一切只是水月镜花,幻灭的时候连碎片都不曾留下。

  从刚才我就注意到,洪德一直心不在焉。
  “洪德,怎么了,是今天的菜不合口么?”我问。
  “嗯……”
  “什么事烦心了?”
  “父亲因向周幽王进谏而被囚于狱中,至尽未放,我很是担心哪。”洪德放下手中木筷。
  我不再问了,这样的事情,我是无力为他做什么的,再问下去,只会平添他的烦恼。
  洪德匆匆吃完饭就回卧房了。他第一次没有陪我读书。他为人子的一片孝心,我可以体恤。我不怪他。

  我很害怕抬头仰望天空。
  看到大片的浮云瞬间被风吹散,我就会被一种不安的情绪攫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洪德已经三天没跟我说一句话了。他总是来去匆匆。我见他面容忧郁,也不忍再去烦他。我想这困境,终究会过去。
  “姒……”洪德回来了。
  看到他我还是很欢欣。“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天色还没暗呢。”
  他只是凝望着我,不置一词。
  “怎么?”我疑惑地问。
  他目光凝重,低声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分明是他初见我时说的!
  “洪德……”
  “姒,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父亲。”
  “什么?”
  “我只有,将你,献给周幽王。”
  “这样……”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
  “幽王重色。唯有你的美貌,才可以换回父亲的性命。”
  “哦。我懂。姒只不过是你用三百匹布帛买回来的奴婢,当然可以用来牺牲。”我怆然道。
  “我又何尝想如此,姒,我也是无计可施啊。”洪德突然抱住我。两年了,他从未这样抱我。他宽广的胸膛此时却不停地战栗。
  “姒,我心如刀绞你可知道……”他的声音微弱无力。
  在暗淡的日光下,我看见他泪流满面。

  撕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它们像一只小兽的利爪在我的心口抓挠。
  大块大块色彩艳丽的缯布在宫人的手中被撕扯成碎片。散落一地。华丽刹那间支离破碎。
  我闭上眼,聆听这绝望的声音。
  “姒,你不是说喜欢彩缯撕裂的声音?”幽王扶着我的肩膀。
  “是的。我很喜欢。”
  “那你怎么不笑?”
  我深深吸了口气,说,“姒平生不笑。”
  幽王移开了他的手,我想他已经意兴阑珊。
  “总有一日朕要让你开颜欢笑。”幽王说完转身离开。
  宫人们仍在撕扯缯布。我没喊停,他们不会停。
  痛楚伴随撕裂声在我的周身蔓延。
  我明白幽王对我的一片深情,我不恨他。我也明白洪德的无可奈何,所以我仍然爱他。很多事情命中注定,像我,注定没有幸福可言。

  幽王忽然说要游玩骊山。此时正值酷暑,天气闷热,我不知道为什么幽王要选这个时候游玩骊山。
  临行之前我又去庭园赏花。面对满园茂盛,我愕然。白色的荼縻盛开,无所不至欣欣向荣。它们的花瓣如蝴蝶剔透的翅膀随风翕动。
  开到荼縻花事了。等这荼縻花谢了,花季也就随之结束。

  我伫立在骊宫的楼台上。高瞻远瞩,大周的锦绣山河尽收眼底。我的衣襟在风中猎猎作响。这壮丽江山也如我一般寂寞么。
  “姒,你看山下烟墩……”幽王道。
  果然,骊山下置有二十馀所烟墩和数十架大鼓。
  “大王,这烟墩有何用处?”我问。
  “是父王为防御西戎而设的。一旦贼寇入侵,便举起烽火,附近诸侯就会发兵相救。不过,现今天下太平,烟墩荒废已有数年。”
  “原来如此。”我兴趣索然。
  “姒,等会朕要让你见识一番惊天动地的壮景。”幽王说罢,命宫女端上酒菜。
  他亲自为我斟了酒。我木然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的时候,我发现,所有的烟墩都燃起烽火。火势刹时间汹涌。狼烟滚滚直冲霄汉。纵向望去,仿佛一条巨龙涌动。接着鼓声如雷,排山倒海。
  幽王兴致勃勃地说,“姒,我们尽管饮酒作乐,不出半个时辰自有好戏上演。”
  我不懂的幽王所谓好戏是指什么,也不想懂。但我确实被眼前的壮景震撼,它让我联想到上古时代的天崩地裂。那些洪德曾经给我讲述的故事。洪德说,天地浩瀚,人的喜怒其实微不足道。可我无法豁达。我爱他,就是铭心刻骨,永不相忘。
  “姒,你看!”幽王很兴奋地。
  我凭栏眺望,山下竟然密密麻麻排满了人!
  “大王,他们……”
  幽王对宫人笑道,“传朕的话,朕与褒娘娘在骊宫举烽火观赏,并无外寇入侵,有劳各位了。”
  少顷,山下阵队偃旗息鼓,千军万马如潮水一般退去。
  可烽火未灭。
  烈火熊熊,天地间烟尘肆虐。
  幽王在我身旁不住地笑。
  这是喜庆,或者灾难。
  混沌一片。
  我茫然无措。
  顷刻之间,在火光烛天中,我捕捉到一缕目光。它在茫茫之中浮现。于是我越过了重重屏障将它吸收。
  它是如此深邃幽远如潮汐倾涌。我坚信,它将不背不离千年万代。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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