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频道的小说观 老光
有一次,马原在朋友处遇到一位姑娘。姑娘很年轻就出来闯世界,风雨数载,已经有了自己比较满意的成果。听说马原是写小说的,姑娘撇撇嘴:呵,我这些年的那些故事,要是写出来啊。。。言下之意,她真实的生活经历要比马原们瞎编的小说精彩。这姑娘的小说观和频道的很相似。频道说:“小说是个啥?——是个通过人物、情节以及环境这三个要素的描写反映生活的叙事作品。”用这个啥来看姑娘还没有写出的小说,我相信一定会比马原的小说更能真实地反映生活:人物、情节、环境都是现成活生生的,只要姑娘如实地把她那些复杂曲折的经历描绘出来,没准就是部杰作。退一步讲,即使姑娘的写作水平稍差,自己写不出,这些故事也总比作家虚构的更接近生活吧?照这个啥的标准来衡量,姑娘当然有足够资格撇嘴;作为对比,马原应该汗颜。
但是马原大不以为然,他甚至没有兴趣听姑娘讲她生动感人的故事。在他那里,“小说要反映生活”的说法显得莫名其妙。尽管他写了很多关于西藏的小说,但从没听过他想用自己的小说来表现西藏之类的话。打算了解西藏,可以看资料片,可以读风物志,可以查阅民族历史宗教社会文化地理方面的专著,如果有时间和钱,更可以去实地亲身感受。即使这些还不够,小说也肯定不是来填这个空的。事实上,西藏对于马原来说,只是他写小说的一种素材——这种素材和泥水匠盖房子用的砖头,裁缝做衣服用的布料,铁匠铸刀用的钢块,性质是一样的。我们能从房屋见到砖,能从衣服看见布料,能从刀锋上抚摸出钢的质地,但是谁也不会把素材和成品混为一谈。大仲马(?)说:历史是我用来悬挂小说的一颗钉子。马原也可以说:现实是我用来涂抹小说的一堆颜料。
看得出来,马原在这件事上有点赌气的味道,姑娘的故事说不定很精彩呢,干吗不听?但事关小说家的饭碗和面子,这种反应可以理解。“反映论”者也许会揪住马原的意气用事质问他:你敢说你的小说就一点都没有反映生活?你那些关于西藏的内容,就一点没有反映现实?谁不知道你在西藏待过啊,扮什么无辜纯情想像力丰富呐。。。然而不幸的是,这样提问正是出于一种误解,看到小说中反映了现实的某些层面,就认定小说是反映社会现实的。出现这种误解主要有下面两个原因:
之一、小说是书写文本艺术。和其他艺术形式相比,小说的表达元素既单一又普通。很多艺术形式有属于自己的创作载体,比如美术的画布和颜料、雕塑的泥巴(或者铜?)、音乐的音符等,小说呢?只有语言。而语言是我们日常交流的最普通的工具,不是专门用来写小说的。有人专门把语言分为工具语言和艺术语言,用来区别小说语言和日常语言。但事实上,我们知道这么做是自欺欺人,比如一篇小说中有“他走了”这句话,这和日常现实中的“他走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小说是叙事文本,但叙事文本却不光是小说。即便是费尽千辛万苦,把小说语言和日常语言区分开了,有什么办法把小说语言和传记语言分开?小说是用每个人都会熟悉的语言写成的,这容易产生一种错觉,以为用语言(而不是用音符、画笔、镜头或别的什么)讲述的故事就是小说。
之二、小说的素材,很多是从生活中提取的。比如生老病死婚恋情仇,都是生活中常见的现象。小说里正好也经常出现这些。它们如此相似,以致我们在读小说时,常常会有一种“虚拟生活”的感觉。没有人会认为小说是先于生活存在的,所以结论很清楚:是小说在模仿生活。这是本体论的说法,换成目的论的就是:小说要反映生活。
小说的工具是最常用的交流工具(语言),小说的素材是最常见的现象(生活),所以误解难免。“反映论”者预设的前提是:现实生活本身就是一件最完美的艺术品,小说家只需忠实地反映生活就够了。就像朝马原撇嘴的那位姑娘,她认为:你编造得再好,也不过是假的——假的能好得过真的去?但小说家不这么看,在他们眼里,生活不过是一团未加清理的乱麻而已,而小说艺术则有着清晰精美的内在秩序。或者应该这么说:生活有生活的秩序,小说有小说的逻辑。生活中不会有人变为甲壳虫的例子,但在小说世界里,没人会对此质疑。如果某篇小说中的一对恋人经历了无数的悲欢离合,并不是意味着现实生活中的恋人都是如此——当然,也不是说就不能如此——要由小说的逻辑决定,如果碰巧是了,也只是碰巧而已。
那么,如果不是反映生活,小说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大量现代小说家的创作实践表明,小说是探索存在的可能性的叙事文本。这里的“存在”,要从其哲学的意义上理解。格非区分过“存在”和“现实”两个概念:“存在,作为一种尚未被完全实现了的现实,它指的是一种‘可能性’的现实。从某种情形上来看,现实(作为被高度抽象的事实总和)在世界的多维结构中一直处于中心地位,而‘存在’则处于边缘。现实是完整的,可以被阐释和说明的,流畅的,而存在则是断裂状的,不能被完全把握的,易变的;‘现实’可以为作家所复制和再现,而存在则必须去发现,勘探,捕捉和表现。现实是理性的,可以言说的,存在则带有更多的非理性色彩。现实来自于群体经验的抽象,为群体经验所最终认可,而存在则是个人体验的产物,它似乎一直游离于群体经验之外。”如果小说一定要反映点什么的话,与其说它是反映生活的,倒不如说它是反映存在。然而存在和反映的搭配似乎不太合适。
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频道引入的小说的三个特征(刻划人物、表现完整复杂的故事情节、对各种复杂环境的描绘)确有道理,只是绝非小说的“基本特征”。我认为的小说基本特征是:一、虚构;二、文本;三、个人化;四、叙事;五、内在秩序。频道引入的特征属于叙事项下。应该清楚的是:小说中也许有故事,故事却未必是小说。很多报告文学比小说更符合这三个特征。(此外,频道说:“情节和故事是不同的,是故事的升华!”这是把“故事”和“事件”搞混了。事件之间的关系经过情节的组织,就形成了故事。)
用“反映论”的情节观来解读《药》,多半也就是频道这个结果了。作为戏剧专家,他当然迷恋“抢、扯、塞、抓、捏、哼”这一系列动作了,可怎么就不替小说家鲁迅想想啊。据王小波揭发,“大概是在六七十年代罢,法国有些小说家就这样提出问题:在电影时代,小说应该怎么写?该看到的电影都演出来了,该听到的广播也播出来了。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花几十页写出的东西,用宽银幕电影几个镜头就能解决。”照频道这么读鲁迅,老先生的出路不过是给张艺谋写写脚本什么的。不过,鲁迅真是伟大的小说家,他《故事新编》里那种凌厉的气韵就让你没法用电影演出来。老实说,我觉得《药》是鲁迅最差的小说之一。《狂人日记》也是。我记起叶兆言在一本书里推荐鲁迅的《在酒楼上》,很想把他的话抄给频道看,但找来找去,找不到那本书了。这是我以前一篇读后感的结尾一点点,勉强凑上来。为我这张不认同频道小说观的帖子作结。
上周六,××到我这儿来。来之前先CALL我,说心情不大好,让我准备几个笑话。我一时想不起有意思的笑话,就打算用别的办法开导开导他。他过来后我问他因为什么心情不好,他扯了半天也不着边际。我问他,最近写东西进展怎么样?他说,不好,节奏不好。我想,看来我没法开导他了。我的节奏也不好。我一般在犯困、情绪低落或者节奏不好的时候,总说地球转得太快了,并不以为是自己的问题。
对小舞的这篇小说,我是一见钟情。不过开始只准备写一张帖子。不料一拖再拖,直到这个星期才艰难地挤出来。却又罗嗦了(这是我的老毛病),而且不得要领。糟糕的程度,甚至连自己都不忍卒读,比如把人物和对话一起写、把语言和叙述角度一起写,简直有点胡来的意思。小说最重要的是节奏。但我自己都没有节奏,怎么写得出?所以结果是:最应该写的反而还没有写。
我前些天买了一本叫作《小说家喜爱的小说》的书。其中有叶兆言推荐鲁迅《在酒楼上》的文章,说这是鲁迅最好的小说。他在那篇短文的最后一段说:“吕纬甫的故事是一个人的走投无路。走投无路是现代人的普遍处境。”我向来认为当个现代人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因此总巴望自己是古典人。当然,现在知道了这是不由人想的——除非不认命,也就是不相信什么“云在青天水在瓶”。叶兆言接着说:“现代人陷入了走投无路的绝境,而艺术是人类不肯屈服的标志。”文章到这儿就结束了。这可真让人沮丧。
蔚蓝
光光分析得非常绵密。我现在正在写一只小说,看了以后茅塞稍开,我衷心感谢光光,因为你做的绝不是个人的事。
贫道
我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叫“蔚蓝”、“紫红”、“青绿”等一类的名字,偏偏叫“贫道”这一俗名,导致自己只会“贫”而不会“拍”,也不会乱用量词——把写小说叫“写一只小说”……本来看了老光的关于我的小说观的文章,先姑且不论观点的认同与否,单是老而光的认真态度和执着精神,就已然让贫道汗颜——不过,贫道以“贫”为号,加上确实有必要将我们在尚书屋所讨论的话题更上一层楼,所以还得“贫”上一回。
既然贫道我——“贫”到相当程度,以至于得“道”,又在一帮深圳哥们儿面前,无耻地代表着我们伟大的祖国首都北京的“文氓”(注:非“文盲”,切记切记),自然不能简单如“王小山”,“猛小蛇”一类,与憨厚如老光其人口出狂言大动干戈煮豆燃萁……只好另辟蹊径;正苦思冥想间,忽见老光前作,号称剧本的一个东西,灵机一动,想写个分成两部分的东西——和老光探讨小说,顺便在第一部分演示一下剧本格式,第二部分则是诸位大侠最为熟悉的小说的形式——呜呼!贫道善良之本性表露无遗——正是:“屋中端坐尚书,偏在屋里写作;班门弄斧,屋里撒泼,只为交流,饶恕则个”……
哈哈
另:老光啊,下回一定别犯懒,我叫贫道,不是“频道”,切记切记!哈哈,你一定是边看电视边写的文章……哈哈,开玩笑了:)
我“写作”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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