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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光（旧作） 风中歌
在两者之中，是谁写下了这首诗
一个复数的我还是一道孤单的阴影？
——博尔赫斯《天赋之诗》
一
就在张索接到妹妹从日本寄来的信后，心里便开始滋生出一莫名的情绪。
早晨刚睁开眼，竟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成了双份。在这之前，只不过是有层模糊的重影而已。他用力掐了一把大腿，知道不是在做梦。再睁大眼睛注视着房顶，依然有两只一模一样的25W灯泡寂寞地散发着昏黄的灯光。张索安慰着自己，也许是一夜未睡好，暂时出现的幻觉。
他看看表，还早。索性把枕头竖靠着墙，倚在枕头上，顺手翻起一本书，脑子里却想着心事。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懊丧，原本想去日本的打算，就象那些悬浮在半空中的肥皂泡，飘荡了很久，最终还是被一一击碎了。
其实，妹妹的来信很简短，似乎写得很匆忙，但是却给张索致命一击。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哥哥：
您好！已经半年多没给你写信了。首先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去年圣诞节前，妈妈嫁给了宇都宫市的一个农民，她现在生活得很好，请不要挂念。我一直在东京漂着，过段时间我可能回哈尔滨。
哥哥，说实在的，我心里一直很苦恼，很难受。在日本快五年了，可我却一直很孤单。在这儿，没有人理睬你，更没人关心你，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
想起小时候，我们经常受伙伴们的欺负，追着我们骂“小日本鬼子”，长大了也经常受到别人的歧视。原本以为来到日本会好些，可是那些狂傲的日本人又看不起我们这些从中国来的混血儿。我总感觉，我们与那些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之间存在着太多的隔阂。
哥哥，我们在中国时被当作“日本人”，而到了日本，又被视为“中国人”，我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现在生活得很充实，白天大部分时间在语言学校学习，其它时间做一些散工。每月除了缴学费、房租、吃饭外，还能略有盈余。请不要挂念！
就写到这儿吧！希望你多保重身体！
妹妹 张思 97、3 东京
张索的母亲是日本战争遗孤。当年，日本侵华战争失败已成定局，日本政府本着“先军后民”、“保军弃民”的方针，关东军率先南撤，并过河拆桥切断了后路。几十万以老、妇、幼为主的日本“开拓团”成员跟在后面，步行南逃，场面一片混乱。饥饿、疾病、严寒、掠劫中，濒临绝境的母亲们不得不把幼小的子女留在了中国。
张索听母亲讲过以前的一些事情：1946年，她的生母由于饥寒交迫，抱着未满周岁的她倒在街头，被一位中国大夫救活。生母说回家取钱就再没回来。这对医生夫妇便作了她的养父母。等到她长大成人，嫁给了一个脾气异常暴躁的铁路工人，也就是张索的父亲。好在日本女人天生能够容忍大男子主义，结婚十几年，他们之间一直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争。直到张索上高中时，父亲做服装生意，赚了点小钱便开始喜新厌旧，跟母亲离了婚，跑到南方享乐去了。
二
张索是在哈尔滨读得大学，毕业后，他在一家锅炉厂干了半年，就跑到了北京。张索在这儿是单身一人，没有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但是他的心里却始终提心吊胆。上大学那阵子，有一次，因为一点小事，他与同寝室的一位同学吵嘴，那位同学顺嘴骂了一句�"杂种操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惹得张索两眼冒火，从抽屉里翻出水果刀，气势汹汹地扑了过去。幸好同寝室的几个兄弟眼急手快，一把抱住了张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一直以来, 张索就有个愿望，去日本与家人团聚。他希望这颗悬了二十来年的心能在日本平安落地。他计划着在北京再干上一年半载，就离开这鬼地方。可是妹妹的来信就象盐一样洒在他从童年就饱受创伤的心灵上。日本并不欢迎他这样的混血儿；哈尔滨呢？那儿有他的家，可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却让他"近乡情更怯"；留在北京吗？可这里并没有他的位置。张索从没有象现在这样觉得无路可走，在这个昏暗的小房子里，他一夜未眠，哭得象个孩子。
七点钟，闹钟准时响了。张索一个鱼跃翻下床。刷牙、漱口、洗脸……他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着。他必须在八点钟之前赶到东直门，然后乘班车去位于机场路的一家外企公司上班。
当他锁上门，准备出发时，时间恰好是七点一刻。张索租的平房位于西直门外高粱桥斜街一带，离西直门地铁站很近，但他仍然近似于小跑地走着。他没有特别地留意什么，只感觉这一天的人群和车流似乎比往日多了近一倍。
走到地铁站口，张索稍微放慢了脚步。这时，他又看见那位熟悉的盲人老歌手，穿着破旧的蓝衣服，不合时宜地唱着过时的流行歌曲。可是今天让张索吃惊的是，竟然有一个和盲人老歌手一模一样的人并排站着，动作格外一致。张索吃惊地张着嘴，从他们身边经过，向地铁的下一层走去。然而，更要命的是，平时地铁里只有零星的几个乞丐，可是今天就象一场奇怪的预谋，乞丐在楼梯上跪着，低垂着头，一个挨一个，一直延伸到站台。还有那些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后面都紧跟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备用品。
这让张索感到有些恐惧，但是他马上就镇定下来。他想起这些天来，报纸、电视等等传播媒体铺天盖地报道的克隆技术。但是让张索困惑的是，克隆技术为什么如此迅速地衍生出众多的克隆人？为什么一夜之间，世界就成了克隆世界？
这样想着，他就走到了地铁的售票口。就在准备掏钱买票的时候，张索发现有一个非常熟悉的人轻轻撞了他一下，然后从他身边走过。张索不耐烦地扭过头来，却发现那个人竟然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张索惊呆了，但他马上想到了克隆技术。这无疑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决定追上“克隆”的张索，向他问个明白。这样想着，张索就朝"克隆"
张索的方向跑去。当他跑到自动扶梯的时候，“克隆” 张索刚好走出地铁站。当他走出地铁站时，“克隆” 张索已经拐过立交桥，向16路汽车站走去。张索与“克隆”
张索同时上了16路汽车。只是一个在车厢的这头，而另一个在车厢的另一头。他试图走到"克隆" 张索那里，可是车上的人太多，便只好紧紧盯着他。
汽车到达北太平庄站的时候，“克隆” 张索下了车，张索也紧跟着下了车。“克隆” 张索急匆匆地走进了一所大学，张索紧跟着也想进去。但是一位站岗的保安人员拦住了他。他告诉保安去找同学，保安让他出示证件，他却忘记带了。于是，只好眼看着“克隆”
张索走远了。
三
张索看看手表，已经是八点一刻。要想在八点半以前赶到公司，看来是不可能了，但是他今天必须去公司。因为两个月前交给他的一项数据库管理软件，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他必须赶到公司完成剩下的一点工作，然后把软件交给客户。张索挥手打了辆面的，直奔公司。当他到公司时，已近九点钟了。公司的朴经理很生气，张索一脸的愧疚，连说了三声对不起。然后便坐到电脑前，继续剩下的一点工作。张索做的数据库管理软件是在WINDOWS98操作系统下开发的，编程语言用的是VISUAL
BASIC 6.0。软件已经基本编完，剩下的一点工作就是在界面菜单中增加“退出”这一项功能。张索只需要在“退出”事件中，加上“End”方法就大功告成了。可是当张索轻快地键入“End”时，满屏幕都出现了“End”，这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这么多的“End”，他反而不知道哪一个是真正的
“End”。于是张索又删掉再敲，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上午。
下午，朴经理带着客户来验收软件。张索将软件运行起来，逐一地演示了各项功能。
客户很满意，对张索说：“好！很好！可以退出了。”
可是张索却怎么也退不出。他对客户说：“我的软件不需要退出，它可以一直工作。”
客户笑了，可是朴经理却异常气愤。张索看见朴经理的脸憋得通红，大笑不已。
“经理，您看我的软件不需要休息，所以它不用退出。可我要退出了。”
张索立起身,走到门口时，扭过头来，打了个响指，似乎在向大家告别，可是并没有人理睬他。就在这一瞬，他看见在靠窗的一个角落，“克隆”
张索正在那里拼命地敲着键盘。这让张索有些吃惊。早晨，他想追上“克隆” 张索问个明白时，“克隆” 张索却与他擦肩而过，可是现在“克隆”张索却又如影随行地出现在这里。但此刻他却没有心情理这个“克隆”张索了，他径直地走出大门。从那天起，张索就再没有来公司上班。
张索工作的这家公司是韩国人办的，朴是开发部的部门经理，四十来岁，一位会讲韩语的朝鲜族人，原本在一家机关当一个北京城里随处可见的小处长，机构精简的时候被无情地刷了下来。开始很是有些失落，后来通过错综而神秘的关系来到了这家公司。
有一件事最让张索感到可笑而又气愤。公司老总是一个蓝绿色盲，有一次老总心血来潮，要建立企业理念。老总跟部门经理们似乎是经过了一番精心策划，把大家都召集起来，朴经理忙不迭地给每人发了一把"蓝"色小旗(实际上是绿色)。然后他在前面做示范，让大家都举起小旗，跟着他背诵企业理念。这条企业理念是老总顺嘴说出的大白话，经过老朴的一番润色最终敲定下来的。
“蓝色，代表博大，代表世界，代表着我们的企业日益壮大，走向世界！”朴经理动情地诵读着，张索夹在人群中忍不住想笑。
“精辟！精辟！”人群中一片喝彩声。
总有一些多事的人站出来跟朴经理叫板：“明明是绿色小旗嘛！怎么非说成是蓝色的呢？”
干过几十年机关工作的朴经理怎能容得了这种事：“是谁说的？站出来，明天就请你离开这里。”
人群立即鸦雀无声，片刻又响起了一片喝彩声：“精辟！精辟！”
朴经理的脸上露出了不可质疑的笑容。
可是张索却总改不了口，一次抽查他背诵企业理念，张索举着绿色小旗习惯性地说成：“绿色，代表博大，代表世界，代表着我们的企业日益壮大，走向世界！”朴经理的老脸被气得成了酱紫色，扣了张索当月的工资，并警告他下次如果再不改过来，就炒张索鱿鱼！好在没等到下一次抽查，张索先炒了老板的鱿鱼。
但出乎张索意料的是，离开公司后，朴经理竟给他打过几次传呼，邀请他回来。开始张索一概不回，但朴经理很有点锲而不舍的精神。后来，张索回了个电话，东北人的直爽让他痛痛快快地骂了朴经理一顿。资本家就是黑，给它点颜色就害怕了！张索心里很是畅快！
有一点，张索一直都不太理解。绿色小旗明明是铁打的事实，可是大家都视而不见，每个人都能准确而动情地背诵出企业理念，仿佛这“蓝色”小旗是铁打的事实，弄得张索有些怀疑起自己来了。好在他已经离开了这家公司，再也不用为这事儿烦恼了。
四
正值春天，北京的风沙极大。每年这时候，张索总是不失时机地患一次或轻或重的感冒。当他倒了几次车，从西直门地铁站出来时，他的腿灌了铅似的迈不动步子，头晕得要命，感冒又不请自到了。张索在附近的药店买了点药，又买了一箱方便面，便一头扎进他那个小房子。
张索在北京没有任何亲戚，只有两位大学同学在这儿。一位是女同学，不知躲在哪个角落，早已结婚生子了。另一位男同学是北京人，毕业没多久就去了美国。另外，不幸的童年导致了张索极为内敛的性格。他从不轻易向别人袒露自己的痛苦，一方面这些事都有些难以启齿，另一方面每提起这些事，他总是感到无法忍受。尽管他在北京已混了两、三年，其间也换了几家公司，却始终没一个知心的朋友，也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住在东直门还是西直门。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他和那些乞丐、流浪艺人似乎是属于一类的。他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和别人没有关系，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格外注意，其实这也正是张索所希望的。他不希望别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哪怕只是半秒钟。
手头剩下的钱只够他在这儿住不到两月了。在床上躺了两、三天，张索感觉头不太晕了，便准备去人才市场应聘。走出昏暗的小屋，他看到路上的行人都神色紧张，拼命地赶路，每个人的身后紧跟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备用品。张索头一阵晕眩，腿又象灌了铅似的，迈不动步，不得已又回到了住处。过了几天，张索觉得好些了，便又出去找工作。可是在人才市场转了一圈，“散光”让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工作。张索彻底绝望了，他回到小屋，一直在床上躺着，不洗脸，也不刷牙，即使饿了也是躺在床上干嚼着方便面。其余的时间便胡思乱想，有时就莫名其妙地掉几滴眼泪。
大和民族是一个略有些自杀倾向的民族。日本的自杀率每年都有所增加，尤其是近一、两年来，持续的金融危机，已导致更多的人失去工作，走向自杀的道路。过去的武士道精神崇尚剖腹自杀方式，现在的自杀方式多为跳楼。母亲似乎也把这一倾向遗传给了张索。就在这生病其间，张索就试图自杀过几次，但是逢到最后关头，张索却打起了退堂鼓。他并不想这么糊里糊涂地死掉，他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事儿要做。
五
让张索倍感困惑的是“克隆”世界。关于这个“克隆”世界，张索一直怀疑是由自己的眼睛营造出来的。可是，如果是的话，就不应该看见自己。如果不是，这又让张索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说“克隆”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为什么周围的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备用品无所察觉，彼此和谐存在着，甚至还可以互相利用。却唯独只有张索对自己的备用品充满敌意，甚至无法面对这个“克隆”世界？这让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张索为自己沏了杯茶，他觉得有必要让大脑休息一下。茶杯里冒着热气，原本是装果汁的玻璃瓶，喝完了便拿来当茶杯用。杯中干瘪的茶叶经过水的润泽，已经充分地舒展开来，象一片小小的树叶。这些叶子从容地下沉着，象跳水运动员一样，做了几个优美的翻滚动作，最后在杯底落定。
张索看着杯底堆积在一起的茶叶，突然茅塞顿开。其实，“克隆”世界就是由眼睛营造出来的，是由许许多多人的眼睛共同营造出来的。实际上，每个人都患有些微的散光，但是都没有发现这个“克隆”世界。只是他的散光在接到妹妹的来信之后，变得格外严重，以致于面对凸现出来的“克隆”世界不知所措。张索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他对这个发现非常满意，甚至有些欣喜若狂，他终于找到了“克隆”世界的真正原因。于是，他顺手拿起了笔和本子，就象平时编程一样，画起流程图来：
Begin（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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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散 光《——＊
｜ ｜
｜yes |
｜ ｜
＊ no |
加重否———＊
｜ ｜
｜yes |
｜ ｜
＊ no |
克隆否———＊
｜
｜yes
｜
＊
End（结束）
张索放下笔，看着这个流程图，总觉得缺点什么。“克隆”世界的原因倒是找到了，“散光”也真实地存在着，现在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找到根治“散光”的办法。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发现有许多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女人，蜂拥着挤进了他的屋子。她们风姿绰约，对他挤眉弄眼的，让张索心里直痒痒。他搂着其中的一个女人，正想云雨一番，突然醒了。张索暗暗地埋怨自己醒得真不是时候。
他顺手拿起床上的本子，看着程序流程图，忽然觉得应该加上女人这一项，也许女人能治好他的“散光”！
六
年近三十的张索一直没交过女朋友。大学毕业那年，他去张家界玩了一趟。在金鞭溪，碰到了一位颇有些仙风道骨的算命先生。张索最急于知道自己的另一半究竟会在哪儿？算命先生仔细地看了他的手相，告诉他在东海之滨，有一个温柔端庄的妙龄女郎正等着他哩！当时张索听了，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后来，他无意中读到了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川端的命运和遭际引起了他的共鸣，他觉得自己的前世与川端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于是，便找来川端康成所有的作品，疯狂地读了起来。当读到散文《我的伊豆》时，川端充满情致的描写，让张索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如一曲朴素的牧歌"的伊豆，他觉得自己的前世就生长在那里，而他的梦中新娘就在美丽的伊豆等着他，他一定能在那儿找到她。
找到伊豆的妙龄女郎就能治好他的“散光”，可是如果真能去伊豆他又怎会患上“散光”呢？躺在床上的张索竟簌簌地落下泪来。妹妹的来信使他仅存的一点希望落空，日本并不欢迎他这种人，那里的人都很忙，没有人会等着他。可是，他究竟属于哪里呢？
这还算其次，最要命的是他的“散光”。如果不彻底根治的话，简直就没法生存。可是他在西直门的这个小房子里躺了快一个月，“散光”仍然没有好转，而“散光”导致的“克隆”世界却依然存在着。他不能再在这里靠下去了，剩下的钱顶多还能买张回哈尔滨的车票。毕竟，哈尔滨还有他住的地方。
当张索回到家中，妹妹张思竟然已经从东京回来了。张思看着哥哥惊讶的样子笑了，她告诉哥哥，刚回来没几天。可是张索仍然直楞楞地望着她，一付呆若木鸡的样子。
七
张思的变化的确很大。刚去日本时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没想到四、五年的时间已出落成水灵灵的妙龄女郎。妹妹的个子不高，但匀称白晰，经过东京前卫文化的熏陶，完全是一付新潮女孩的打扮：一头乱糟糟的短发染成粉红，刚刚进入初夏，就换上了一件坦胸露脐的湛蓝色短衫……这种形象让张索倍感意外。但兄妹毕竟已多年未见，尽管他实在无法接受，也只好留待他日再提。
父母留给他们的这套房子是个偏单，他们俩正好一人住一间，谁也不干扰谁。妹妹一回来，就找了家旅游公司当导游。张索的“散光”还没好，整天价躺在家里。好在妹妹从日本带来了许多花花绿绿的磁带和CD唱片，于是他就关起门一盘盘地听起来。妹妹买得很杂：有“后街男孩”、“辣妹”组合一类的乐队专辑，也有席琳·迪昂、玛丽·凯瑞一类的个人专辑，甚至还有许多的古典音乐。等到张索全听了一遍，就把最喜欢的“甲壳虫”、“卡朋特”和肖邦钢琴作品专辑挑了出来，剩下的统统塞到床下的纸箱。
没过两天，妹妹带回来一个男朋友。张索跟他们一起吃完晚饭，便一头钻进小屋。那两人先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然后一起进了卧室。
自从回到家，张索又把川端康成的作品翻了出来。此时他正津津有味地读着《雪国》，隔壁乒乒乓乓地响了起来，接着又传来妹妹的浪笑。没过多久，妹妹的呻吟声又传了过来，间或还伴着男人的喊叫。张索觉得妹妹实在太过份了，但转而又想她也到了交友结婚的年龄，也就作罢。只好用耳机把耳朵堵起来，反复地听他录了满满一盘的“甲壳虫”老歌《I
saw her standing there》，张索就在这歌声中睡着了。
让张索大为光火的是，只过了三、五天妹妹又换了一个男朋友，他决定必需跟妹妹好好谈一次。第二天一早，等那男人一走，张索就冲进妹妹的房间。一进门，就看见易拉罐和纸巾乱糟糟地扔了一地。妹妹象个猫似的蜷缩在被子里，床上散乱地摊着各式各样的避孕套。张索一巴掌贴过去，就把妹妹从美梦中惊醒。妹妹看见哥哥气愤的表情一声不吭，自顾自地起床、洗漱，理都不理他。张索就跟在妹妹身后，东一句西一句地数落起来。妹妹也不跟他抬杠，一面拿着唇膏把嘴唇涂成黑紫，一面挎起小坤包就准备出门了。
张索看着跨出门去的妹妹，大声吼着：“你再这么糟蹋自己，就不是我妹妹！”
张思“嘭”地一声关上门，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屋子里又剩下张索一人。
张思好象故意跟哥哥作对，晚上又带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张索气得不想再说一句话，头又晕眩起来，眼前的所有物体：桌子、镜子、床……都已不是双份，而是成千上万地在他眼前晃动。他闭上眼睛，瘫软在地上。
当张索醒来时，外面已经飘起了大雪。雪下得很大，已经下了好久。窗户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窗花。张索看着窗花，想起了小时候。父母上班，把他和妹妹锁在家里，他就和妹妹看窗花，每个窗花他都能讲出一个故事来。那各式各样的窗花，既可以把它想象成美好的东西，也可以把它看作极其可憎的东西。可是现在，张索看着这些窗花，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他不知该如何填补。
张索打开窗户，外面是一片银白世界。正午的太阳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张索眯起了眼睛。可是就在这一刻，他发现眼前的一切竟清晰起来，甚至连一点重影也没有了。在这冰天雪地的故乡，他竟然找到了治疗“散光”的妙法。
张索的心情有些激动，想出去走走。他披了件黑大衣，暗自盘算着。只要眯起眼睛来，以后的日子他就可以温饱无虞了。
写于1998年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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