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春天好 粲然
那天清早温朗从学校办公大楼的电梯里走出来,心情就已经糟糕透顶。主要原因是她刚刚在电梯里情不自禁肆无忌惮地放了几个极响极臭的屁。当时恰逢老师上班学生上学的时候,那架摇摇欲坠的破电梯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鼻孔。它们不约而同无可奈何地将温朗体内的气体吞到肚子里去,然后从上边的眼眶里放射出一些愤怒的彼此猜疑的目光。温朗试图和别人做出同样的表情以此减轻自己污染空气的嫌疑,但她的脸还是不由自主地通红起来。有个大一新生模样的男孩子一直站在她身旁,此时就待笑不笑地瞅了她一眼,昂起头旁若无人地大声吟道:“春天呀春天,给我阳光,给我雨露,给我清新的空气吧!”已经有人低笑出声了,这时候电梯的门正好打开,那男孩捂住鼻子很敏捷地越过温朗望外跑。倒是让温朗站在那里嘟着嘴喂了自己五脏六腑的闷气。
温朗独自在办公楼大厅呆站了一会,阴暗潮湿的大厅里人群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就像一波波的浪潮,忽的上课铃大作,于是这些人又刹那间没有影了。温朗恍惚间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听一首曲调高昂的交响乐,开头嘈杂烦琐,结尾是巨大的重音,敲得听众震耳欲聋不知所云,但是幕已经谢了,到底一直忙乎的是什么内容已经没有人深究。温朗好容易才从自己的愣神中醒了过来,皱起眉头扒扒头发,看包里还有几枚硬币,就走到大柱子背后的投币电话机上拨了宁宁的号码。
温朗认为这个时候宁宁大概还是在梦乡里,没有想到宁宁的声音特别的清醒,这倒是让温朗小小地吃了一惊。宁宁拿起电话时很庄重地问:“喂,你好,请问是谁找宁宁呀?”温朗就笑了起来,说:“是我呀,宁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但那个女孩还是大叫了起来:“小朗,你这几天到什么地方去了?都不联系我?”温朗心想你少假仁假义了,我不联系你你就不会联系我呀,从小到大都靠着一张甜嘴唬弄人。但是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这几天忙着论文开题报告,躲在宿舍里看书。”说着电话两头就都静了下来,温朗清了清嗓子,见那边还没有说话的意思,就补充说:“好几天没到学校里走走了,竟然都不习惯。好象还在书堆里,张开眼就是白天,闭上眼就是黑夜的。”宁宁低笑了一声,但还是没有说什么,温朗只好自顾自道:“我刚在电梯里放了几个屁,顿时熏走了几个觊觎我的老胖菊花。宁宁你知道么?我预感我要倒大霉了。我从来一放屁就要倒霉的,真的。”
宁宁长叹了口气说:“别说什么预感不预感的了,没有影的事情。你不过是这几天饮食没规律,胃肠闹毛病罢了。回头我给你几片消化片就好了。你再怎么倒霉也没有我倒霉的呢。”温朗顿了顿,心想可能不好了,可是她还是问了一句:“你,你这几天还是没有来是么?去医院了么?”宁宁说还没有呢。温朗问到底拖了几个月了?宁宁就说:“四个月了吧。我一向是很准时的。几个月胃口都不开。前一段时间我开始拿着尺子丈量我的肚子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宁宁说着就在电话那头“哧哧”地笑起来。
温朗对着电话皱了皱眉头,说:“不行,我今天下午有空,我要带你去医院。”宁宁在电话那头好象想了想,就答复说好罢早死早超生,拖下去也是不回事。但她又补了一句说:“小朗你知道么?我可从来没有什么干呕过呢,和电视上演的不一样。还不定不是呢。”说完又笑了笑。
温朗挂断电话,整了整衣服走出办公大楼去。这个时节天气还冷,空气里漂浮着昨天夜里寒霜的痕迹,温朗老觉得她只要一昂脸,漫天漫天的浅雾就会把她打湿一般。于是她就把脸藏在大衣的领子下,这样温暖地走在空旷的校园里,显得很惬意。有个穿红袜子蓝布裙的女生从她身后跑来,边跑边微微喘着气,她身后的背包上系着个会发出偌大声响的铃铛,一路“唧唧喳喳”地叫。温朗就对着那女生的背影笑了笑,然而那女生辫子一翘一翘地很快跑远了,温朗又觉得她的笑容是平白抛掷在这冬末的残丝无力的风里的,于是她的嘴角又缩了回来。
朗朗给妈妈的信
扭亮台灯,铺开信纸给妈妈写信:
妈妈,这几天同学教我骑单车呢。摇摇晃晃的,我还是怕。就像小时侯一样。那时候你说朗朗不想学就算了吧。妈妈真好!可是他们都逼着我,他们说朗朗老大不小了,怎么不会骑单车呀。这个城市的冬天真冻,每天早上早早地起来,围着操场绕圈子,手裂得厉害。妈妈,朗朗不想学单车。
可是今天真好笑,他们让我学着骑上坡下坡。坡下有株夹竹桃开得好艳。和我们以前那条巷子里王婆婆家门口的那株一模一样,我看着看着就刹不住车了。哈哈!妈妈,我骑到夹竹桃丛里去了。
温朗兀自埋着头在校园里走,直到眼前出现一个男人的脸部特写为止。那男子把手放在温朗的额头上,然后就开始唠叨:“小朗你怎么走路还是不看路,这是很容易出危险的。你到底一天到晚心里在想什么呀你。”温朗把头部从大衣领子里解放出来,叹了口气说:“我看到宿舍都不用介绍了,你这么唠叨,人人都会知道我爸爸来了。”
爸爸带了很多东西,一袋一袋棱棱角角,都放在校园的草坪上。温朗知道他一定是省着坐校园公车的一块钱,准备独力把这些东西搬到自己的宿舍里去,如今累了,坐在湿漉漉的路边草坪歇气。温朗看了看就没好气起来,说:“你省什么省?搬这么多东西,你算算要走多久。当心又扭了腰。都说我什么都不缺了,你每次来还是带那么大堆的罐头,让人看了小家气。”说是说着,依旧弯下腰来抢着提。爸爸也抢,连连结结巴巴地说:“又不重,而且你们宿舍也不远。”
东西到底还是很重的,温朗憋着一肚子的气,本来不想说话了。但还是忍不住问:“这次为什么来?”爸爸说是公干。温朗冷冷笑了笑说:“我就猜是公干,不然你还自己花这趟车钱,那些罐头也是你们学校分的罢?”爸爸讨好地拍拍温朗的肩膀,说:“自从你升了研究生,爸爸还没有来看看你呢,不知道你的住宿条件怎么样?”温朗没有回答,爸爸又说所幸是和宁宁一间房间,两个人从小到大在一起,我放心。温朗接口道宁宁已经不住这里了。爸爸就吃了一惊,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温朗瞟了瞟爸爸的脸,爸爸还算年轻,五十五岁,看上去是四十出头的样子,有点谢顶,微微发福,老是西装革履,看见谁都是一脸的笑。她还记得上本科的时候爸爸经常来看自己。每次张罗着请宿舍里的同学吃饭,忙前忙后,很让温朗风光了一阵。有一回温朗上了课回来,看到爸爸站在宿舍的走廊上,目光呆呆地瞪着前面。那天天气阴沉,天上也是这样飘着点雨丝,所有人的衣服都收回屋里去了,惟独宁宁晾着件小黑内裤在外面。温朗那天心里梗着的,便是爸爸的眼神和宁宁的小黑内裤,像一只摇头摆翅的苍蝇和一堆臭大粪。
温朗把东西转了转手,扭过脸去看校园里此起彼伏的广告宣传单,装做没有听到爸爸的话。但爸爸锲而不舍,空出手来触触她,又问:“小朗,宁宁为什么不住宿舍呢?是不是你们发生什么矛盾了?同学之间要搞好团结嘛,何况宁宁和你是那样好的朋友。”温朗一声不吭地往前走。路过一幢男生楼时楼道里飘出一股多年未净的尿味便味汗味加空气清新剂的混合味,温朗愤愤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龌龊下流!”
温朗住的研究生宿舍条件还是不错,十几平方米的房间外加一个厕所。爸爸站在过道上张望了半天,点点头说还可以罢。温朗心里想:这里的条件自然比做本科生时要好,只不过大伙各自把衣服晾在房间里头了,少了点风景点缀,何况宁宁又不在,恐怕要让您失望了罢。她正想着爸爸已经把裤脚扯了起来,尽力低下他已经凸出来的肚子,去解开行李包,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温朗立在一边看着,并不帮手,包里尽是些罐头干货,爸爸所在的学校忒小气了些,平时就发放些这样的小恩小惠拉拢人心,等及爸爸邀功似的摆在温朗面前,倒是希望她像得了阳光雨露似的欣喜若狂。温朗算是看透了。
只看着爸爸把东西分成三份,指着其中一堆压低声音说:“小朗,你快把这些藏起来,这是给你留着的。”温朗心里不禁好笑,想:这年头这些东西还有谁稀罕,看起来倒要像沦落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一样藏着掩着了。但是她还是一声不吭,重重地将柜子门打开,把东西摔了进去。爸爸兀自还在指挥着,他说:“这一堆给宁宁,那一堆等会我们去拜访你们辅导员时给他送去。”温朗背着他整理着柜子,此时朝着黑漆漆的柜壁上翻了个大白眼,她想起今天早上在电话里她对宁宁说的话———我预感我要倒大霉了。
朗朗给妈妈的信
扭亮台灯,铺开信纸继续给妈妈写信:
妈妈,妈妈!没有吃上你煮的菜,朗朗老是有种饥饿的感觉。真的真的,什么菜也喂不饱离开妈妈这么远的朗朗。
前一天晚上,宿舍要关门的时候,朗朗突然觉得饿,溜到店铺里去买东西吃。学校里一溜烟的店铺竟然都打烊了,只有一家还亮着盏灯。朗朗敲门进去。那个大伯就笑起来了,他说女娃子看你的眼睛都饿绿啦。后来他把买剩的几个白煮蛋放在滚水里热了很久,包成一包给朗朗吃。
父女俩从辅导员的房间里出来。爸爸就安慰温朗说:“听你们辅导员说的,没有关系,你的表现还是可以的嘛。以后凡事积极一点,思想汇报要经常写。他得了我们的东西,以后上了心,你的组织关系很快就会解决的。”说着手沉沉地往温朗的肩头上拍了拍,好象革命重担千斤重,此时全压在温朗瘦小的躯干上了。温朗板着脸快快地走,她心里想不过又是一只老色狼罢了,陪他睡上一觉事情不就全PASS了。事实上那个肥硕的辅导员已经好几次深夜跑来单独找温朗谈她所谓的组织关系了,温朗闭上眼睛也可以感觉到他的冲天性趣。
中午的校园里人渐渐多了起来。一群男生把饭罐顶在头上,嘻嘻哈哈地赶在他们的前面。一辆变速跑车“哗啦”一声在路边上停了下来,车上的男孩扭过头去嘶声力竭地喊:“你再不答应和我跳舞我就去撞卡车!”身后的人群哄笑成一团,起码有十个女孩子应道:“去呀去呀!”宿舍楼群那里也有人在喊,楼下那个嚷:“你昨天上网到底钓到凯子没有呀?今天轮到你做东了。”楼上那个就嚎叫道:“QQ上认识的那个只有155,聊天室里泡到的那个声音奇粗无比。我彻底栽啦!”校园里的安全套发放器前有个带墨镜的小伙子伸手奋力往里挖,后来他改用脚踢,后来他就惨呼了一声说:“哪个鸟人全包去了,SHIT!”那群头上顶着饭罐的男生快走到食堂了,大家欢呼起来,然后有一个高呼道:“如果你爱他,送他去食堂。如果你恨他,送他进学堂。”嘘声立刻四起。
温朗掉过头去,她发现爸爸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小朗你的思想汇报记得要反映时事,比如你对三讲的体会,对反腐败你是怎么看的,还有教育减负-------对啦,西部大开发也是个不可缺少的内容哦。”温朗愣了愣神,她几乎忘记爸爸刚才说的是什么了。但是她很快就接上了嘴,她说:“爸爸你担心什么呀?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什么组织上的事。”
温朗后来想,虽然自己忍不住顶撞了爸爸,但这未尝不是件好事。爸爸气呼呼地忙着他公干的事情去了,她可以松上口气,陪宁宁去医院。
温朗和宁宁一起到B超房去,一个把肥肉和细眼睛露在口罩外面的护士从黑乎乎的房间里蹦出来说:“你们俩到底谁做?尿憋了没有?没憋尿的到一边去等。”说着把温朗往边上推了推。宁宁拿着单据走上前去,低着眼睛说:“是我,可以做了。”护士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宁宁就急忙补充说:“我憋------憋尿了。”那肥护士就往里挥了挥手。宁宁这时候转过头来,皱起鼻子凑在温朗脸前笑咪咪地说:“小朗其实我害怕了。”然后她就掉头要走进去了,临了又转过头来喊了句:“不管怎么样你可别嫌弃宁宁哦!”
B超房的门很快关了起来。温朗想起宁宁转身时的那一眼,心里不知怎么的,就隐隐地一阵痛。她独自坐在医院漫长又阴冷的甬道里,可以听到冬末的风从四面八方灌注的声响。寒意从手心一寸寸地往身上钻去,温朗跺了跺脚,于是死静的医院就立刻充斥着她的皮鞋声。
有这么一刹那,温朗觉得自己恍恍惚惚着,好象回到十几年前。当时宁宁和自己各有第一双小皮鞋的时候,两人拉着手在轮渡边上放风筝,风筝飞得那么高,那么远,两双小手拍着笑。当时不过四五岁光景,决然想不到多年以后的这个下午,天这么冷,两个人依然相伴着,却是到医院来,把宁宁送到一个黑暗的不知道结果的房间里去。温朗感觉她们还是在放那个风筝,飞高了飞远了,线头就断了,往后的命运是交给风的,再也没有谁,谁也没有力,把它握在手里了。
温朗又想起宁宁的那个男朋友。当初是那么死心塌地的爱。站在宿舍楼下熬红了双眼地等,吵架时拿头去撞广告栏,如何如何的山盟海誓。宁宁每夜每夜地缩在自己的床上,抱着自己说:“真的真的,小朗,我不爱他。我只想永远陪着你,我们永远在一起。”但最后还不是给了他,两人出去同居,很快又分了手,好象谁都没有错,不过是这个盛世这个年代最一般的爱情。
温朗这么想着,眼前的房门就开了,她迎了上去。
朗朗给妈妈的信
妈妈,你好!这个城市的冬天又冷又长,好象永远也过不到头一样。坐在宿舍里看书,感到周围都是烈烈的风。妈妈,记得朗朗小时候的话么?天上为什么没有窗户呀?可以一口气把寒冷关起来了。
温朗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爸爸依旧站在宿舍外面等。他没好气地说:“小朗你怎么搞的,都联系不到你。手机也关起来了。到哪里去了?”温朗不回答,开了门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发呆。爸爸叹了口气跟进来,顺手把日光灯打开,坐在她身边痛心疾首地说:“小朗你也快23岁了,怎么还是这样?你想过没有?你的前途?你的希望?你到底考虑过你的人生没有呀?你别以为你考上了研究生就如何了不起,现在社会上竞争激烈你知道不知道?!”温朗瞥了他一眼,爸爸就又说:“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还是个孩子咧,永远长不大。还是宁宁让人放心一点。她要是和你在一起,保准不让你去外面疯!”
温朗想到爸爸都是这样的,从小到大。“为什么宁宁写的字就比你好?”“为什么宁宁可以考90分?”“为什么宁宁是保送上去的,你倒要自己去考研?”尽耍这种伪劣的教育手段吓唬谁。温朗却记得自己小时候很受了爸爸的骗,听了这么些话心里是要难受上好长时候。她想着就冷笑起来,牙关咬得紧紧的,一字一顿地说:“爸爸你别这么天真了,你的宁宁已经是要当妈妈的人了。”
温朗说了这句话,当时就后悔了。父女俩又是不欢而散。温朗看着爸爸走出房间的身影,突然觉得爸爸的背佝偻起来。她心里恶狠狠想:为了一个宁宁也不至于如此罢。她赌气关上电灯和衣躺到床上去。
突然又有人敲门。温朗其实正想着开初的话说得太过分,心想爸爸真的折回来了就好好地和他说上会子话好了。她这么想着心里就有点开恩恩赐的意思,照旧矜持着表情,却是急切地把门打开。
没有想到进来的不是爸爸而是何凯。何凯毕竟是心思机敏的人,迎面看着温朗脸色不对,就笑着说:“怎么啦?心情不好?我改日再来好了。”温朗叹了口气。这个时节白天总是冷飕飕的,不想夜晚月亮倒明朗朗铺了一地,风也停下来了,园里的树摇摆了一天,统统歇了气,此时就灿烂的借着路灯月光开花。温朗忖度着这一天受了这么多闷气,好容易才盼来个可以说可心话的人,怎么可以让他就此逃脱了。于是也就笑了起来,说:“大老远跑来的,说走就走?我可不让。我们到天台上说话去。”
朗朗给妈妈的信
去郊游真是件乐事,虽然春天还没有来,可是乘着春的名目跑出去,却是很理直气壮的呢。我们大伙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让司机一直开一直开。我们说:“到山里去,到更深的山里去。”车真的一直一直地走。山路上有人赶着猪群,我们的车开来了,猪仔们都慌乱地摇着小屁股。那人慌了,挥着鞭子赶。我们也把头探到窗外去,我们也叫“go--go--"。真好玩呀!妈妈。可是,我想着你呢。
宿舍楼的天台有很大的空地。温朗拿了壶热茶两张报纸上来,把报纸铺在地上,叫何凯坐在上面。何凯笑了笑坐了,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打着,就着火光去看温朗给他的论文。温朗把热茶壶子捂在手掌,兀自昂着头看着天空。好半晌才听何凯说了句什么,于是温朗就转过头去问:“怎么了?写得不好么?提个意见。”何凯挥了挥手说:“我是半吊子,怎么比得上你科班出身?再说你写的关于曹操的诗歌我是全部不看的。诗句倒只记得一句,是什么‘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温朗浅浅地笑了一下,说何凯你已经是很难得的了,我还以为你记得的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呢。电视上的广告词都这句,这就是我们搞魏晋的悲哀。何凯细细地瞧了眼她的脸色,说是么是么,其实我今天才知道这句什么“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是老曹的手笔呢。说罢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何凯趁着笑双掌拢住温朗的手,低低地说了句:“我才真是‘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呢。”温朗渐渐地止了住笑,把手静静地抽了回来,头就埋到了胳膊里去了。
两人都不说话,瞬间天地就静了下来。何凯把手里的打火机翻来覆去地玩,“叮叮当当”跳来跳去的都是些扑闪的火花与热度。后来何凯就问:“你的鼎辉怎么样了?”温朗依旧不抬头,埋首闷闷地应道:“什么怎么样了,不就混日子罢了。”何凯说:“总有一些逸闻吧,告诉点香艳的让兄弟听。”温朗把半边脸从胳膊里侧了出来,借着打火机的光亮凑到何凯的怀里,从他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大中华”来点燃了,夹在食指与中指间晃悠。等到烟味儿在他们身边弥散开了,她方才悠悠地开口道:“当初就是因为寂寞才和他在一起的。我和他正好有个比,叫做妖精照镜——里外都不是人。如今还恋着,不过是互相一些欲望的快乐罢了,我们也可以叫做‘但为性故,沉吟至今’呢。”说着温朗自己就掩嘴笑了起来,说让曹操知道后人如此篡改他的诗,岂不是罪过。何凯望着她在烟雾缭绕中笑语嫣然的样子,心中不由有点触动。本来是要趁势说点什么的,但转念一想自己对温朗的心思,也不过是那么一点寂寞的排遣。如今温朗把话都说开了,推己及人,实在也无趣,还不如留点心力和手段去照顾照顾那些崇拜着自己的小学妹呢。他这么想着就觉得冬末的冷意在夜晚着实的逼人,于是他便开口说:“温朗你要着凉啦,我们快下楼去吧。”
两人下了楼,在宿舍的走廊上正好遇到鼎辉。何凯和鼎辉打了个招呼,乘机就告了辞。何凯独自走在学生宿舍楼阴暗的楼梯上,心里想着不知道温朗与鼎辉现在在做什么呢?无论如何他心里不免一阵烦闷。他想到下午的时候同事邀他去PUB通宵狂欢,被他拒绝了,现在想来竟是一着错棋。于是何凯又举手看了看表,22:30。学校里快响熄灯铃了,但对学校外的城市来说,恰恰是喧嚣的开场。于是他蹦跳着地下了楼,把摩托开了个飞快。
温朗把鼎辉让进屋来,还没关好门,鼎辉便一把抱住她。鼎辉还一边问她这一天都到哪里去了。温朗顿了顿,终究没有把宁宁的事情说出口去,只是说我爸爸来了,我得陪陪他。说着说着温朗就激动起来,用手去扯鼎辉的毛衣。宿舍楼的墙板是极薄的,楼道里不知道哪间房间正在放着VCD,男人一连串粗鲁的英语单词与女人不加掩饰的喘气声肆无忌惮地在每一间房间出出进进。温朗把自己的唇粉碎成软软的吻,又把自己的腿缠了上去。
但这个时候鼎辉却退了开。他拍了拍温朗的脸颊以此做这一系列动作的句号。然后他说:“小朗,我前一段时间给你说的那个投资你有没有兴趣?”温朗看了他一眼,走到床前把所有的衣服都褪了去,换了件粉红带加菲猫图案的棉睡裙,方才应道:“有没有兴趣对我没有什么分别,我实在没有钱。”鼎辉倚靠在柜门上,眯缝着眼睛看着她,说:“你上个学期去外面兼课赚的钱呢?”温朗没好气地说:“我还没怨你呢,给我介绍那么所破学校,一个教时才十六元。我申请发表论文也要钱,吃饭也要钱,那点钱还能留到现在么?”鼎辉走过去搂着她安抚道:“好了好了。其实你何必这么辛苦呢。你英语那么好,去帮别人考个英语四、六级证书,一次就是一千元呢。”温朗听他话题绕来绕去,终究绕到代考这个故题上,心里不免有点着烦,说话声音也粗了起来,说这种事情很冒险,你要赚钱也要顾及一下我的前途和声誉吧。被她这么一嚷,鼎辉的脸有点下不去,讪讪地站了一会儿,学校里拉响了熄灯的预备铃,他就说他要走了。鼎辉把门打开,刚走了两步,又冒出头来问:“小朗,伯父来了,我要不要去看看他?”温朗还在气头上,掉转身子并不理会他。
鼎辉走了以后温朗就靠在窗子边上,夜的凉气从窗缝子里钻进来,她就抿着嘴用指头去堵。才玩得兴起,突然眼前一片黑暗,原来是熄灯了。周围照旧是每夜临睡前的喧哗。可以听见有人大声的咳嗽,有人敲着脸盆,有人在喊“冷得睡不着呀”还有人尖叫着说被窝里有老鼠。并不一定是温朗他们这幢宿舍楼的声响。暗处的人们特别容易亲近也特别愿意激动,每夜的熄灯就像短暂游园的开幕式一般。温朗平日也喜欢无事嚷上几声的。可是她今天却莫名地静下来,走过去扭亮了应急灯,把头支在棉被上,想了半晌宁宁的眼泪和何凯闪烁的目光。后来她又想到鼎辉临走的时候的话——伯父来了,我要不要去看看他?不知道是不是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责任与承诺。温朗想着,心中毕竟是一阵的暖,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朗朗给妈妈的信
妈妈,妈妈,他们都说春天要来了。可是这个城市的季节是多么模糊呢,我看不见春天。假日里,我趁空绾着袖子,拿着抹布,站在高高的椅子上,把房间里所有的窗户擦得透亮。妈妈,当春天来了,第一缕温暖的阳光射下来的时候,朗朗必定是看得清楚的。
温朗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她把四散在床上的书整理好,就着隔夜的冷茶吃了点鼎辉买来的饼干,然后就准备到图书馆去。走到宿舍楼前的时候她打了个呃,嘴里又把那些饼干的味道翻了出来。她稍稍咀嚼了一下,关于平日里和鼎辉的种种竟随着葱花饼屑的残迹翻腾起来,于是她转了个方向,决定去找鼎辉。
路过办公大楼的时候,温朗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和昨天一样到那台投币电话上给宁宁打电话。这个时候,温朗认为宁宁大概早就醒了,忐忑不安地为自己筹划些办法。没有想到,宁宁接电话的声音依然是睡意朦胧的。
“喂——”
“宁宁,我是小朗。你怎么还在睡觉?”
“为什么不能睡呀?”
“你到底想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温朗听着宁宁的声音不温不火的,心里就着急起来,说:“你还以为昨天你去医院的是在做梦么?”
宁宁一听,在电话那边就“哧哧”地笑了起来,说:“小朗真是个小笨蛋!”
温朗瞪着眼睛对着电话机说:“你怎么这么不爱惜你自己!”
宁宁那头声音立刻就冷了下来,说:“温朗你别像老太婆似的。什么爱惜不爱惜的,都是过来人了,不过是比你早点中奖罢了,你不用这么隔岸观火大惊小怪的吧。肚子里多了块肉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今天就去做了它就是了。”说着就把电话重重地挂了下去。
温朗站在阴暗的办公大楼大柱子后面,手依旧拿着话筒,眼睛睁得大大的。电话机旁的柱壁上有许多乱七八糟的字迹“沉醉不知归路------呕吐呕吐,惊起鸳鸯无数”“天上月光光,床下鞋两双”“张石翅到此一游”“美女请拨以下传呼丑女勿入”“诚征处女------"温朗看着看着,视线就模糊起来。她将冰冷冷的手指按在脸上,把电话筒一摔扭身走了。
因为宁宁的事情,温朗和鼎辉在一起的时候竟百般温柔起来。两人缠绵方毕,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鼎辉皱皱眉头说大概是收电费的来了,温朗就随手拿了件鼎辉的衬衣罩在身上,歪在床上看书。鼎辉走过去把门打开,温朗听到他问:“你找谁?你走错门了吧。”门口的人说:“请问你是鼎辉么?我是小朗的爸爸,我想找你谈谈。”说着脚已经跨了进来。温朗抬起眼,看到鼎辉侧向她的半边脸已经绿了。
朗朗给妈妈的一封信
妈妈,经过漫长的冬天,朗朗想见到阳光。从绿绿树叶里轻轻地斜斜地扭来扭去地滑下来,掉在地上,和乌黑黑板着脸的树影纠缠在一起,像妈妈给朗朗做的那件黑白相间的格子短裙那样,漂亮极了。
温朗穿着鼎辉的那件宽大的白衬衣坐在床上,棉被盖着半截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鼎辉给爸爸让座,倒茶,慌不迭地解释说:“小朗今天生病,我让她在我的床上躺着。”爸爸铁青着脸,好半天才“哦”了一声,三个人都沉静下来。鼎辉又忙着去拿饼干,不小心把茶盒子打翻了,倒是大声响。爸爸像被惊醒了一般,急忙坐好,接着又急忙抚着肚子弯下腰去帮着捡茶叶,手里大把大把的茶叶抓着了,却不知道放哪里,兀自死死地握着,好半天才憋了一句说:“你,你是什么地方人?”“河南。”爸爸“哦”了一声,又问:“你几岁了?”“23""你和温朗以前是同学么?”“我是她的学长。”“哦,你的老家在哪里?”“伯父,在河南呀。”“哦。”
温朗看着墨绿墨绿的茶叶从爸爸大手缝里一点一点的泻下来,悄无声息惟恐旁人发现似的小心翼翼。爸爸的手却握得很紧,青筋突起。温朗突然有种很细腻的冲动,想轻轻地走过去,蹲下身来,帮爸爸把手心掰开——终究必须放手的,又有什么打紧。但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把头别了过去。鼎辉窗前放着一株盈盈青青的六月雪,枝上正冒着绿绒绒的嫩芽,温朗朝它扮了个大鬼脸。耳边听鼎辉唠唠叨叨说:“小朗身体不好,听说她都不用家里的钱。她是够自立的,可是老兼课也防碍学业呢。”温朗心里好笑。她想你想着要钱也要找个好时机,这个时候老头子恨不得碎了你的尸,还能听得进你的话才怪呢。但她的脸还是剧烈的红了起来,背着人,独有六月雪知道。
温朗四处逛了许久才准备回去。她知道明天早上爸爸是六点的火车,是赶不来看她的了。她回到宿舍时已经晚上十点了,在宿舍外面看不见人,大大地松了口气。等及打开宿舍的门,才知道爸爸真的来过了,从门缝里夹了张便条和个信用卡进来。便条上潦草地写着:卡上密码便是你出生的年月日——自己保重身体。温朗呆了呆,她方才知道上午鼎辉的话爸爸是句句听在耳里的。
那天夜里温朗大汗淋漓地从噩梦里醒来,她屈着手指数了数——自己经历了多少次葬礼了呢?五岁时爷爷的葬礼,十岁时是外公的葬礼,十四岁时是奶奶的葬礼,十六岁时外婆死了,十七岁时妈妈也死了。自己的亲人只有爸爸一个了,所幸爸爸还活着。
温朗想着就灿烂地笑了起来,闭上眼睛。很暖很暖的月光从明晃晃的窗户下照进来,正巧落在她的眸子上。
朗朗给妈妈的信
妈妈,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爸爸和你一起去了。在梦里朗朗大哭大叫,可是梦醒了,朗朗却安心下来。
妈妈,今天下雨了。是春天很羞怯很温暖的雨水。所有人都说“春天来了!”这个春天,将是朗朗喜欢的季节。
很久很久以来,朗朗一直在想念着妈妈,可是就在今天,雨水下来的时候,朗朗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妈妈,原来生与死之间有这么多枝枝蔓蔓。比如今天清晨,朗朗撑着伞在雨里走的时候,楼梯上的积水打湿了我脚下新买的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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