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屋文化月刊

精神病患者 酸酸儿


  “我知道。”
  “什么?”
  “你想和我做爱。”
  “噢?”
  “男人都这样。”她笑了笑。
  我也笑着看她。
  她见我没说话,神色略微开始有些紧张,立刻又安慰我说,
  “不过这也很正常。”
  说完,她低下头,牙齿紧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原本有些红润的嘴唇上马上泛出一道苍白的痕迹。

  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把头探了进来。我示意他进来。
  “我妈妈的病情怎么样?”他坐下来问。
  “从表面上看,有些好转。但要完全恢复,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我说。
  他转过头,怜惜地看着他母亲。她依旧低垂着头,眼神固执地停留在前方空间中的某一点。
  我微微摇了摇头,欠身把处方递给他,嘱咐了几句后,送他们离开。

  回到诊断室,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又打电话给护士小李,问她下午还有病人吗?她说没有了。我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针刚好指到三点的位置。
  我坐下来,捧着杯子喝水。
  下午的阳光缓缓地流动着,透射出春天里暖和的气息,让人不禁有些懒洋洋的睡意。
  透过百叶窗望出去,可以见到不远处的住院部大楼和东侧的药品仓库,它们之间是一条宽阔平坦的水泥路,两侧种满了葱绿的柏树。路面一直延伸到医院北侧的围墙附近,然后就中断了。我刚进医院实习时,还是个在医专修读心理学课程的学生,那时就曾注意到这条奇怪的路。按理说,这条路的尽头应该是个九十度转角或者丁字路口什么的,但它没有,甚至中途也没有任何岔路口。北侧的围墙很高,即使处在目前三楼的高度远远望去,也看不见围墙外的景物。围墙的内侧是一大片灰色的灌木丛,在周围各种绿色树木的包围下显得很醒目。不知怎地,每次我朝外望的时候,总是不由地把目光停在那里一段时间,似乎它比任何春天的景物更能引起我的注意。
  我就这样坐着望窗外,不时地喝口水,渐渐也有些烦闷。忽然想起,抽屉里还有一本村上的小说。我拉开抽屉拿出书放在桌上,开始慢慢地翻阅。
  奇怪的很,最近不知怎地忽然喜欢上看村上的小说。说实话,我对书里面描述的那些人生的迷失状态并无兴趣,无论那些是合理还是荒谬的。从心理学的角度讲,我觉得都只不过是一种心理反应。它有着自己特有的周期或者规律,如女性的月经一般,极为正常又惹人厌烦。我真正欣赏的,是作者把握读者心理的那种敏锐。他让你在阅读时,不知不觉地将思维的缰绳交与他手,真是让人钦佩。

  我看着看着,不觉入了迷。合上书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我靠在椅子后背上伸了个懒腰。窗外吹来的风已经有些凉意。忽然想起医院门口的书店似乎还有村上的另几部作品卖,我决定收拾东西下班,顺道再去那里买一本。

  “对不起”。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我说,对不起,已经下班了。
  她站着不动。
  我问她有什么事。
  她站着闷不吭声。
  书店九点关门。我看看表,示意要她进来。

  她坐下后,我问,有事吗?
  她低着头,还是不说话,脸上仍是羞怯的神情。
  “没关系的,说出来听听。或许我可以帮你。”我开导她。
  “你是孟医生吗?”她突然说。
  “是啊。有什么问题?”
  她看了看我,似乎没刚刚那样胆怯了,可依旧不开口。
  “如果你不愿意说,我就不勉强了。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来找我就可以了。”我说。
  “什么?”她抬起头,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我笑了笑,站起身告诉她,我明天早上9点上班,你可以来找我。
  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也站起身,但旋即又坐下了。

  “我漂亮么?”她突然没头没脑地扔过来一句。
  “嗯,是的。”我随口答道,见到她坐下,我只好也坐回去。
  “不。其实我是一头猪。”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我说,“可真没看出来。”
  “但我是。”她咬着嘴唇,很认真的说。
  我盯了她一会儿。心里暗想,这个女孩如果不是开玩笑,便是有深度的妄想症。以前我也曾碰到过类似的病例,比如把自己幻想成某个古代英雄或者名人影星之类。但象她这样,还是头一次遇到。

  “为什么这么觉得?”我问。
  “你不觉得么?”
  “没有啊,我觉得你挺好的。”
  “不是,我是说你自己。”
  “我?”
  她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是挺好的。但是......”
  她顿了一顿,又说,“我是个不健全的人,比你想象的还不健全。”
  她说后一句的时候语调很怪,似乎是故意的。我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我毕竟是个记忆力十分好的人,很快我就想起来这是村上的小说《挪威的森林》里直子说的一句话。我不由地笑了。

  “你几年多大?”我问。
  “17。”
  “哦,17。喜欢阅读吗?”
  “嗯。”
  “最喜欢哪个作家?”
  “村上春树。”
  果然不出所料。

  “你这个年纪,应该多读点经典作家的作品。比如托尔斯泰。”
  “为什么?”
  “为什么?嗯,这个......倒不是我不信任现代文学,只是象你这个年纪,不应该去浪费时间,读那些尚未经过岁月洗礼的东西。”
  女孩突然也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怎么?”我好奇地问。
  “你也读村上。”她的声音干净明快,长长的睫毛迅速一闪。
  “噢?”
  “是啊,你刚刚说的是《挪威的森林》里永泽说过的一段话。”
  我不禁暗暗吃惊。说实话,刚刚我引用的时候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可村上并没有说自己是猪阿。”我笑着说。
  她似乎又没有听到我说话,出神地正想着什么别的东西。她的眼睛看上去很大,让人不禁怀疑她的眼皮能否在睡觉的时候完全遮盖住那部分。而且,她的眼睛很黑很深,宛如一颗深埋在幽蓝湖底的黑水晶。

  “你读托尔斯泰?”她突然问。
  “是啊。”
  “读过哪些?”
  “《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
  “《我的忏悔》呢?”她打断我。
  “托尔斯泰写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说,“应该读一下。”

  “你觉得困惑么?”她忽然又说。
  “困惑?你指什么?”
  “一种感觉。”
  “噢?”
  “比如你在工作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要工作?或者说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工作?”
  “人怎么能不工作?如果不工作的话,他又要做什么呢?”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顿了顿,又说,“你有女朋友吗?”
  “有的。”
  “那你喜欢她吗?”
  我笑着点了点头,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看了看表。
  她似乎注意到了我这个动作,于是问,”你有事吗?”
  我说没有。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终于又低下头去。
  “你想问我为什么喜欢她?”我接她的话。
  她点点头。
  “她善良、美丽,而且喜欢我。”我一边说,一边微笑着注视她。
  但她眼神忽地暗下去了,似乎对我的话并不满意。
  “那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吗?”我说。

  她似乎又没有听到我说话。“我刚刚问了你几个问题?”她问。
  “两个。第一个问题你问我为什么要工作或者为什么要选现在这个工作,第二个问题你问我为什么喜欢我的女友。”我一字一句地回答。
  “是啊,两个问题。”她说,“我也曾经困惑。”
  她把“曾经”两个字说得很重。
  “噢?”我微一皱眉。
  她并不理睬我的疑问,接着说道,“但是,那些东西根本就是无法知道的。”她突然好像很高兴,眼睛里透射出兴奋的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了,好像夜空中消逝的一簇烟火。
  “我是个不健全的人。”她说。
  “不健全?”我开始有些不理解她说的话。
  “是啊。因为这样,我就和一头猪没有什么两样。哦,不对,说反了,因为我和猪没有什么两样,所以才这样。哎,好像还是反了......”
  她翻来覆去咕噜了几遍,终于沉默了,重新恢复到最开始羞怯的表情。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我心想。
  我低下头,伸手到口袋里掏出香烟,让嘴唇夹住,拿出打火机,忽然抬眼看见房间里“请勿吸烟”的牌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香烟又放回了口袋里。
  
  “今天的月光真美啊。”她忽然说。
  我转过头。窗外夜幕低垂,月光妖娆,的确好美。
  “孟盍。可以陪我出去散散步吗?”天哪,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这真让人不可思议。
  “你认识我?”我问。
  她转过头来注视着我,仿佛在辨认我的样子。她的神情静谧清冷,如同窗外暗暗浮动的月光。我也注视着她,一动不动,好象要和她传送来的寒意对抗一般。终于,一道浅浅的弧线从她的嘴角浮现出来,向外缓缓延伸,仿佛一方正在消融的冰川。
  “是的。”她笑着说。

  我们沿着医院的马路,慢慢地往北行走。穿过如中世纪古堡般阴森的住院部大楼和充满各种奇怪气味的药品仓库,路面忽然变得很宽阔。她的手挽住我的臂弯,身体微微依靠着我。尽管隔着衣服,我还是明显感觉到了她乳房的形状。我深吸几口迎面吹来的凉风,空气中也仿佛夹杂着她幽幽的体香。我侧过脸,发现她正用黑漆漆的眼眸注视着我。月光斜射着她的脸庞,在她的眼底汇聚起一团淡蓝的雾气。
  又一阵风拂过,我的脸庞微微发烫。
  
  “我知道。”
  “什么?”
  “你想和我做爱。”
  “噢?”
  “男人都这样。”她笑了笑。
  我也笑着看她。
  “这很正常。”我说。

  我们就这样一直向北走。沿着平整坚硬的水泥路面,我们的脚步很轻,发不出一丝声响。路边两侧的树木阴影缓缓朝我们身后移动,时间一点一点地随之流逝。抬眼向前望去,黑沉沉的围墙越来越高,灰色的灌木丛正离我们越来越近。
  忽然她说,你该回家了。
  我说,好吧,但是请你给我留个电话。
  她点点头。

  回到家,我把她留给我的电话号码记在万宝路的烟盒上,然后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我的精神出奇地好。
  来到医院,离上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一边穿白大褂,一边问小李今天上午有几个病人。她告诉我说只有一个病人。

  九点,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
  他一进来就抓住我的手,说,“最近还好吗?好久没见了。”
  我说是啊。其实他是个老病人,每次见了我都这样。
  我随便和他聊了聊,借此了解了一下他的病情。讲到中途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一边问我要火。我告诉他这里不准吸烟,但他似乎并没有听见。
  我又把话重复了一遍,可他依就只是叼着那只烟,嘴里咕噜着什么。我渐渐有些失去耐心。我伸手过去一把将他的烟夺下,对他说,这里是不准吸烟的,难道你没有看见墙上的禁烟牌吗?
  他终于明白了,扭动着脖子四面转了转,继而一脸迷惑地对我说,“可是......没有禁烟牌啊。”
  我转头看。
  光洁的墙壁上一片耀眼的雪白,确实没有“请勿吸烟”的牌子。

  “谁把诊断室的禁烟牌拿走了?”我打电话给小李,生气地问,
  “什么禁烟牌?我不知道啊。”她说。
  我脑袋里嗡了一下,自己也糊涂了。突然,我好象猛地意识到什么似的,在自己衣服口袋里一阵乱翻,旋即又冲到护士室里。
  “有没有看到一个万宝路的烟盒?”我问小李。
  小李摊摊手,然后也一脸迷惑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吸烟了?
  我心头剧烈地一震,伸手扶住旁边的桌子,才勉强没有摔倒。小李也看出我有点不对头,又问,
  “张医生,你今天怎么了?”
  什么?张?我不是姓孟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用力推开小李,冲下楼去。

  沿着马路,我拼命地往前跑。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用尽全力,想快点,再快点。
  阳光温和地在头顶上照射着。
  最前方高高的围墙下面,灰色的灌木丛还离我很远,很远。
  

  2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