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 石雕稻草人
现在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不再想到死亡,但是饥饿的滋味却从没有一刻离开过我,仿佛饿获得了生命力始终就伏在我耳边呼吸。我妻子对我穷凶极恶的吃相总是感到相当的不满,“像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一样,谁还抢你的了?”我对她的抗议报以微笑,如果她不是高干的女儿,而是和我一样生长在地瓜坳的话,如果她和我一样生在地瓜坳而现在活在这里的话,她也会像我一样。这么多年来,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味觉是个什么东西,任何的食物到我的嘴里全是一个味儿,别人看我吃饭的样子都以为我不是饿坏了就是太喜欢享受美食,天知道那些山珍海味在我的嘴里是个什么味道,只有吃得饱饱的时候才是我唯一感到安全的时候,我只想填饱肚子,我害怕会随时失去它们,我害怕那种有了食物如果不马上把它消化掉就会有无数的人和狗来争抢的时期再一次来临,而那种景况从我一出生在地瓜坳就开始了。
地瓜坳只有在我姥姥那一辈的传说里才有吃不完的地瓜,事实上,那里的土地从很早以前开始就颗粒无收了。我不知道我的祖辈们为什么不离开那片土地,而是日复一日地默默承受着远古的诅咒,这对于我来说始终是个不解之迷。我出生的时候母亲才十九岁,正是年轻力壮的光景,整天吃不饱,何况还怀着个孩子,我姥姥说她胃口特大,家里每个人从自己嘴里省下那么一点点的粮食就全给了她熬粥喝,喝着喝着就吐了,干呕了一场还是去喝粥。我出生的那天我母亲照例端着个粥碗像个男人那样蹲在家门前和她男人也就是我父亲说说笑笑着,说着说着身下一重,她赶紧一仰脖喝干碗里残留的一点点稀粥,就地使起劲来。我姥姥说我一下地像只小狗似的眼还没睁开就四处嗅着找奶喝,可是我母亲没有奶给我,我的哭声响彻云霄,对面山头上的一双狼眼就幽幽地闪了一下。后来在我少年时代的梦里常出现狼的影子,我知道这样写很矫情,但它在我的梦中就像尊坚不可摧的雕像一样远远地蹲立着,先是在对面的山头观望,然后慢慢的靠近,行走在我身旁,到十几岁上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能像一只狼那样哮叫,这让我很有些惶惑。
我出生后,母亲不再有节余的稀粥喝,甚至连她自己也开始克扣起自己的口粮来,而米汤很快就不能使我满足,有一次,她兴冲冲地用一只小瓦盆盛了点浓白的液体凑到我嘴边,我贪婪地吸吮着,那是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滋味。父亲问她从哪里得,她只神神秘秘地吐了吐舌头。每次看到一大群的小狗围在母狗腹前想争得一个乳头的时候我都会觉得自己成了它们中的一份子,拼命地踏在同类的头顶上挤进挤出。而当我像个人样似的直立在它们身边的时候却是如此的不自然,以至于甚至有一种被排挤被遗弃的感觉。
除我之外,我母亲还生了四个孩子,大妹,二妹,大弟和小妹。怀孕的时候她也总还是饿,像只母狼一样四处寻觅着食物,但是食物很少,母亲就学会一种本领,每当饿的时候就坐在门前的草垛上,一口一个嗝,说一句“乖乖,胀坏了”。这是一种心理疗法,母亲说她嗝着嗝着就真的不觉得饿了。每年春天我父亲都会离开地瓜坳,三五个月后回家的时候总能带上大袋的粮食和干货,但是母亲从来不奢侈,像个小偷似的把这些宝贝藏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勉强维持着生计,其实即使是有了这些粮食也不够全家每一个人在父亲离开的日子里吃饱。父亲一次次地离开,一次次地回来,直到我八岁那年,他叫狼咬了一口之后,这种生活才被打破。那天,母亲似乎预感到父亲的回归,特意往手心里吐了点唾沫抹到头上仔细地挽了挽发,我,大妹,二妹和大弟还每人多得了半个馍。一直到太阳下山父亲还没回,母亲亮着油灯啪嗒啪嗒地沿着山路去迎,她的预感从来就没有落空过,在几里外的山路边找到了躺在那里静静流着血的父亲。很远就听到母亲沙哑的叫唤声,我和大妹冲着那一点亮光奔过去,父亲趴在母亲背上,他的左腿叫狼咬得血肉模糊,母亲咬着牙,一缕头发落下来遮住了她脏脏的脸,在油灯的照耀下,蒙上一层淡黄的烟幕。那一个年关,我们没有吃上鸡蛋。
母亲给父亲的腿裹上了厚厚的一层观音土,但他的腿最终还是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并且在某一天清早醒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找到过他,母亲沿着黄土地上木拐的痕迹追到离地瓜坳几里远的黄河边,她没法跨过去朝前走,而父亲所留下的最后一点线索也到此为止。母亲躺在河边冲着灰蒙蒙的天尽情地哭了一场,当时她挺着个大肚子,从远处看就像是河里淤泥堆起来的一个浑圆的土垛子。
在小妹出生前,我总看到母亲躲在人前人后啃着一种奇怪的白土,也就是她裹在父亲腿上的那种,而我们真正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二妹一病不起,我们看着她慢慢地死去,大家都没有觉得太悲伤,甚至有点暗暗的高兴,大弟在二妹咽气的时候一蹦三尺高“以后我可以多分半个馍了!”母亲狠狠地扇了他一嘴巴。后来大妹也学着母亲吃起土来,说话的时候喷出一股淡淡的腐臭气味。这种白色的泥土是我小时候的一个噩梦,像个白色的幽灵,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从来就无法抹去。后来我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地方的妇女也在吃土,这对于她们来说几乎是饥饿时的一种本能反应,据说这种土里含有她们身体所需要的大量的铁,但是也给她们和她们的后代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也许就是因为母亲吃土的缘故,小妹一出生就又聋又哑。接生的魏老婆子一看到她的面相就叹气,母亲也带着她到黄河边去了几次,每次回来都哭个不停,把小妹抱得紧紧的,亲了又亲。
那段时间地瓜坳常发生婴儿被狼叼走的事件,我想那是我的狼干的,在梦里,它就行走在我周围,寸步不离,眼睛里发出嗔人的饥饿的光亮,牙齿像刚磨好的小匕首一样尖利。而从它每天晚上没完没了的哮声中,我能听到它的饥饿和我的一样迫切而坚不可摧。母亲晚上总会突然间醒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处寻找小妹的影子,看到她安静地躺在身边才能放心入睡。但是终于有一天,她回家后没有在摇篮里找到我小小的哑妹妹。她叫狼叼走了。
父亲死后我们的生活陷入彻底的窘境,大弟叫母亲给了镇上的木工店当学徒,大妹在家,母亲带着我四处讨生活。乞讨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在一双干净的布鞋面前,母亲丧失了一个母亲一个女人的全部尊严,她要我磕头,我倔着死硬地直立在旁边,布鞋冷笑了一声,母亲发了疯似的抓着我的头摁到地上,一下一下一下,我拼命地撞向这片不平等的土地,地上留下了小小一滩殷红的血迹。我们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后来母亲抚着我的伤口说。
我们果然没有再去乞讨过,当母亲突然把久违了的白米放到我手中时,我听见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狼死了,多么奇怪,就在地瓜坳被人轻易地打死。我出生的时候它在对面的山头远远地望着,后来又袭击了我的父亲,叼走我的小妹,而现在它就躺在路中间,可笑地伸展着四肢,脑浆迸了出来,肠子也流了一地,那团血糊糊的内脏仿佛填满了整个世界,让我感到窒息。对狼,我怀着一种古怪的情感,这种情感推动我走过去细细地瞧着它,这只是一只小狼,它的肚子里空空的,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想象着那里是怎样慢慢地消化了我的小妹。突然间我感到有另一双眼睛,很远的地方,狼的眼睛,是一只老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才是我的狼,我意识到它才是真正的凶手,我把手伸进怀里,抓紧了藏在里面的刀,它极慢地踱过来,保持着一种优雅的姿态,最后蹲在路边默默地守卫着,并且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甚至流露出一丝悲哀,我看着它,举起手里的刀,但是我没有勇气向它掷过去,它也没有闪躲的意思,我们在彼此的眼睛里读出了异族的蔑视和同类的宽容。对视了一会,它立起来从容地舔了舔嘴唇,只犹豫了一下就跑过来拖走了那只小狼,而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它带着它沉重的负担扭头消失在干枯的草地里。
我回家的时候正赶上村里的毛四从母亲房里出来,他们显得有点手忙脚乱,我斜眼看着他们,毛四跟母亲瞎扯着一些他女人的事情,伸出手来准备拍拍我的头,他的指甲里积淀着黑黑的尘垢,我呜了一声跳到他背上,狠狠地咬住他的耳朵,他像杀猪似地狂叫起来,拼命地把我甩到地上。他的拳头肥厚而有力,我感觉到鲜血在我的脸上四处奔涌,从鼻子里喷薄而出,母亲的尖叫声和我心里从遥远的从前就一直没有停止过的一声声狼哮交织着,汇成一种奇怪的音响,不可思议但又异常和谐地演奏着。母亲冲上来护着我,我夸张而幸福地滚躺在满是黄土的地上。
现在我对地瓜坳的回忆浓缩成一个字:饿。天知道饿是多么的残酷,它一点点地从身体深处蚕食出来,掏空了所有的思想否决了一切的行动。在无边的饥饿背后,胃慢慢变得硕大无朋,仿佛整个身子就只剩了个胃还有知觉,而其他的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腐烂消亡,最终成了饥饿的一部分。像所有即将跨进成年的孩子一样,我学着四处觅食,用尽一切手段填饱自己的肚子。这后来发展成一种固定的仪式,就是和几个跟我一样饱受饥饿之苦的少年一起从过路的行人身上取得能让我们活下去的食物。在一次胜利之后,一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黄狗加入了我们,我们奋力地驱逐着它,而它孜孜不倦地一次又一次扑上来,最后人和狗都累了,互相依偎着啃那几个发硬的馍,我伸手抚着它的脑袋,它回头轻轻地呜了一声,我又回想起很多年前在母狗腹前上演的一幕。
离开地瓜坳的一个月前,我正准备去跟他们会合,路过三叔家门口的时候我停了一下,三叔和我死去的父亲一样,常年在外,老婆难产死了,几个孩子也陆续找他们的妈去了,只有一个叫阿七的女儿,长到和我一样大,远近闻名的俊俏,魏老婆子总说凭她那张脸肯定能找到一个好婆家,养得白白胖胖再也不挨饿,还会给三叔带来好日子过,所以虽然是女孩,三叔还是很疼爱。我冲他家门口扔了块石头,没有回应,看来三叔不在家,我推开门溜了进去。
我进去的时候看到阿七像头死猪一样躺在床上不吭声,我饿疯了,粗手粗脚地就在她家里四处搜寻起来,居然很轻易地让我在灶台边上找到半个发黑的馍,我一口包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馍上的黑煤灰直拉着嗓子,一股子霉味卷着那仅有的一块食物随时要冲出喉咙,我一只手扒拉着灶台下的草堆,希望还能有点什么发现,一只手紧摁着嘴,这年头,经常饿着肚子,连唾液都分泌得越来越少,嘴里老涩涩的,好不容易咽下肚,腹中传来幽长的一声叫唤,还是饿。那头阿七哼了一声,我跑过去,看样子她病了,小脸红红的,嘴巴半张半合,我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可真是烫,唤她她也不应,摇着头一副痛苦的样子。我急了,她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当时我真怕她死,就把外衣脱下,不停地给她扇着风,想让她快点凉下来,现在我知道那是完全错误的做法,她烧得越来越烫,哼声也越来越低,我也已经是满头的大汗。看着扇风没什么作用,我索性把她身上盖的仅有的一条薄棉被掀开,阿七的身子奇怪地蜷曲着,我发现她的胸前鼓出厚厚的一块,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唇上的糙皮把舌头刺了一下,但已经没有什么痛感。我的手触了触阿七的前胸,那奇形怪状的突起让我兴奋不已,我开始扒她的领口,阿七又哼了一声,我的手已经完全伸了进去,阿七还是没有挣扎,我松了一口气,顿时感到踏实无比。我小心翼翼地把宝贝从阿七怀里挖出来,三叔居然给阿七留下了四块又大又圆的焦烧饼!我几乎是本能地马上四处环顾了一下,在确定没人看见后,把那四块珍贵的烧饼塞到自己怀里,正当我转身准备要走的时候,阿七死死地拉住我刚才给她扇风的外衣,我回头看她时,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要暴出眼眶,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咬出白白的一片凹陷,给她病态的面容上增添了几分杀气。我使劲拉着衣服,但是阿七像是憋了一口气把全身的力量都使了出来,我们这样僵持着,终于阿七倒了下去,我过去轻而易举地掰开她的手指,夺回我的外衣,阿七的手指冰凉彻骨,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后来我把其中的一块烧饼拗了一大半留给阿七,仍然塞在她的胸前,年关快到了,三叔不久就会回家,大家都不至于饿死,我走的时候,阿七的大眼睛在后面跟随着我,跟着我躲到草垛后避人耳目地狼吞虎咽着来之不易的食物,跟着我回到家里把剩下的战利品小心地分成均等的几份分给我那几个像小豹一样的弟妹,跟着我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沿着泥泞的山路离开那个让我永远饿着肚子的地瓜坳,跟着我在很多年后的城市里依然像个饿极的野兽一样寻找着食物并且将它们深深地藏在怀里。
阿七死在两天后,三叔带着一袋粮食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他最后一个女儿直挺挺地死在炕上,据说她临死时往腮帮里塞了满满一嘴的烧饼,但是她还是没能活过来,山上的老鼠都闻粮而来,所以阿七死的时候一点也不俊俏,老鼠们把她可怜的小脸撕扯得支离破碎。那天晚上整个坳的人都睡了之后我敢肯定我听到了三叔那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哮,我惊得从炕上跳起来,那天的梦里出现了那只蹲在路边的老狼,它带着它悲哀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而大妹在梦里喃喃地念着“我饿,我饿,给我吃的”。我使劲地咬着嘴唇,咬出血来,仿佛看到阿七在我身后死死地拉住我的衣服。也是那天晚上,我暗暗发誓,离开地瓜坳,并且再也不要被饥饿所扰。
后来我来到黄河的边缘,一望无际的黄水黄天黄土纠缠翻滚着,溅起白花花的泡沫,张牙舞爪地企图跳离这巨大的旋涡,但是很快又被卷进永无止尽铺天盖地的河水中,投入一个永截不复的宿命轮回,我有生之年再没有见过比那更壮观的景象,它是如此的残酷有力,像一块巨大的黄色烙铁覆盖了我生命的每一分,而我们每一次的逃脱都只得是一个徒劳的背叛。我的狼在很远很远的山上目视着我,眼里发出饥饿的光芒。
我想告诉你们的就这么多,对我还说,饥饿是比死亡还可怕的事物,现在每天我都吃得很多很多,天知道哪一天我们又得挨饿,天知道。
风中歌
今天终于看了石雕的《饿》,说实话我非常喜欢这样有些夸张、荒诞的小说,感觉它可以让我想到许多东西。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石雕作为一名女性写手能写出这么有力量的文字,的确让我非常佩服。
我触网的时间不长,虽然我知道尚书屋里的扫红、西西、摩丝、瞎子、宝宝、酸酸儿等等等都是相当不错的写手,但是由于以前我一直在网大原创,所以对一起混的石雕、粲然的东东读到的多些。这里我只想针对石雕、粲然的东东做些比较。
粲然的东东我感觉基本上都是女性文学作品,这对于一名女性写手按说也无可厚非,但是实际上要想吸引更多男同胞的注意力,恐怕不算容易。我并不反感女性文学或者女权的某些东西,但是作为男性,我对这种题材的东西,并不很感兴趣。比如说陈染、比如说张爱玲,虽然她们某些文学主张我也赞同,但是她们的作品恐很难吸引我。粲然的东西也多少给我这样的感觉,虽然《惘然记》做了某种尝试,但是归根结底我感觉粲然更擅长更易把握的似乎还是女性题材。
记得前几年,文坛上有零角度写作的提法,写作者尽量不把自己的观点、思想过多地反映到作品中,只反映生活的原生态。象池莉、方方等等记得当年就被划为此类。这样做的好处,我觉得可以以生活的本来面目或者说用一些鲜活的事实来吸引更多的读者,并引起某种思考。石雕的东西多少也给了我这样一种感觉。
石雕的东西我读的并不多,除了《饿》还看过《个体战争》,语言也很棒,是与粲然不同的一种风格,行云流水又感觉快言快语,尤其是在主题立意方面,似乎能引起我更深的思考。虽然石雕未必能吸引更多女性读者,但是我相信很多男性读者也会非常喜爱的,比如我。
石雕的东西,我个人认为在某些方面有些不足:比如线索有些模糊不清,叙事风格好象很杂乱,象《个体战争》我感觉主题也不算清晰,另外总是有一种行笔比较匆忙的感觉,毛毛糙糙的,当然这也是一种写作风格,比如塞林格和他的《麦田的守望者》。
我并非专业人士,有些问题看的也未必准确,只能算是一名普通读者的读后感想而已。
至于石雕,我从她的文字中,隐隐地感觉到塞林格的那种风格,由此也可见其对石雕影响之大。不过我有点怀疑石雕是否真是女性?我真的有些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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