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尚书屋文化月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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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回我昔年的镇 记忆是不忠实的奴仆。--写在前面 来，让我们回到十几年前，南方一个小镇的小学里，四年级的课堂，地理课。讲课的是一个年过古稀，有着善良眉目的老人，姓林。这一天，他讲东北的地理概况，他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然后又笑着问下面的小孩，晓不晓得我们镇上的三宝？下面这些端坐着的，拉耷着鼻涕的小孩们都摇头。老头儿得意了，说，我们这镇子上，也有三宝，乌灯摊蛋豆腐皂。小孩子轰然而笑，这哪里是宝啊。老头儿凝了凝神，说，你们这些梅（应为女旁）儿仔，莫小看了这镇，这镇可是有来头的。中国有三龙，知道是哪三龙么？台湾基隆，香港九龙，还有，就是我们温州的里隆了…… 好了，要说的就是这个地方--里隆，我在这镇生活十几年了。在中国地图上，是找不到这个镇的，委实很小，这些年镇子也日益地没落，那个地理老师所说的和基隆九龙齐名的日子，要么是老黄历上的事了，再要么就是老头儿顺口编的。里隆有时候也被称作是"里隆塘头"，因为镇外围了条塘沽（即江堤）。也因为此，镇上的人出去，时常会被人称作"里隆塘头"。塘，音谐唐，温州话里即是傻的意思。 现在给你讲故事的我，身在上海春风沉醉的夜晚，却以一种近于冥想的方式，藕断丝连般，重回那个中国南方昔年的镇…… 如果十几年前，乃至此前的百余年，温州人去上海，走的必然是海路，庞大的海轮，从温州港开出开进。温州港海岸陡峭，水深十余米，无论潮涨潮落，船舟均可直抵港岸，是孙中山在《建国方略》提到的天然良港，里隆正位于港口；而两侧的镇，一名黄华，一名磐石，古来皆是兵家重地，都曾筑城置炮的，里隆又位于其中，得享太平，地理位置的优势不说自明。上海的船来了，到里隆码头外时，都要歇一歇，待码头这边的小渡轮开出接人。这么一说，我们就能想象出里隆码头旧时的光景了，这个南方孤零零的镇，就因为地理上的缘故，意外地在历史上红火了一段。 这种繁华也许是正常的，也许是畸形的。如果现在翻开温州近二十年的地方历史，一定还能找到这样的记录： "1980年3月，乐清县里隆、黄华、慎江等地走私活动猖獗。" 里隆排在头前。其实走私并不只是那年三月的事，此前此后的近十年间，从这个镇非法上岸的烟草和黄金无法计算。如果那些年间你是从镇上长大的，那么一定不会对家里出现的穿着气派的，手里执了个砖头大的对讲机的外地人感到陌生吧？他们窝在你家里，象见不得光的老鼠，可是一旦对讲机里有了信号，他们就立马振作了起来。他们的到来，为这镇带来了财富，以及风险。总体而言，走私是镇上人家选择的致富捷径，为了能做上一笔，即使家中再困难，也四处高息借钱搭股进去。那时人都疯了，如红了眼的赌徒。倘若成功，自然不算坏事，倘若不成功，东西给缉私队没收，人还有牢狱之灾--这对于那些借了钱来孤注一掷的人家而言，无异于"口渴喝盐卤"。 这么无心地说故事，也许会很长，如果有心，不妨先去镇上走一走，沿着那条如今已经落寞，但过去几十年间却很是繁华了一把的街…… 街面是长花岗岩石条铺的，不知道有多少年景了，石面光生生的，下雨天，还会滑脚。街道两边多是老房子，基本上是商铺的形式，砖木构建，高矮参差，也是年份久远的缘故，多少有些象危房了，里面漆黑漆黑，采光不好。这些铺子，很密集，卖什么的都有，布店、饭店、杂货店、凉茶亭子、菜市场、剃头店、镶牙的、水产交易所、修钟表的、裱字画的、卖文具的、电子游戏室（后来变成了网吧）、台球馆或录像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有些早已经不开了，只是些陈迹了，有些开着，比如饭店，比如文具店，生意却也暗淡了。实际上，上面所列举的这些店铺，都是还能找到痕迹的，那些已经消失了的，如鸦片馆、窑子，是不可能找到了。时间就是这样，过去的，无论如何地风光，只要不合时宜，就把它永远地抛入轮回。 稍微用心点，看看那些房子二楼窗台下，用石灰抹过的墙面--石灰是不可靠的掩饰物，稍微掉落，里面的褪色的红字就探出来了，"毛主席万岁"，或者"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政治留下的，曾经喧哗的，不仔细寻找，它便在石灰下面暗寂了。站在空寂的街中，发光的花岗岩石面上，试着闭起眼睛，也许，还能听见过去种种，如挤身人潮，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里头弥漫着浓郁的商业气息。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各形各色的人物，擦着肩过去了。 孩子们还没有放学。如果是中午时分，他们会从我昔年曾读过的那个学校里跑出来。那些个贪玩的，会象风一样，涌进网吧，争取为数不多的几台电脑，他们会玩帝国游戏，也知道上网用OICQ聊天。而多年以前，我们在镇街上只能玩康乐球的，绿色的台面，还有赌注，玩梭哈，我的枪法不错，常常能击打出漂亮的擦边球来。再后来镇上有了第一台电游，玩的是经典的游戏--蘑菇王或魂斗龙。为了玩游戏，可以旷课，可以逃学，我的伙伴和我，就这样被这些新鲜事物所迷恋，当日还有更多的诱惑，很多人读完小学就停学了，还有的是初中。我敢说镇上的人学历普遍不高。不念书，也没什么了不起……年少的时候，我们都这么想，我们有胆子，自然有天下--多狂的话呀。 而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命运的真相随着时间推移，一步步地显现了。这一代的人，不象祖父辈那样，经历过忧患，也不能象他们的父亲，凭着勇气，提了个纸制箱子就去跑码头。毕竟，时代不一样了！ 你如果在这街上长大，你的鞋一定也擦亮过满街的花岗岩石条面。你那时吃了祖母煮的粥，和父亲从上海带的玫瑰豆腐乳，提着装了书本的黑皮公文包--那是父亲单位分的，愉悦得象一只出笼的鸟，跑去上学，突地看见谁家门前坐了个枯瘦的阿公，穿了旧褂，头发长又长，阿婆在边上给他结辫子呢。你瞪大了眼睛，在一边看，一起的还有你的小伙伴，他们和你一样奇怪，在那眩目的晨光下，仿佛凭空回到一百年前或者更以前。阿婆很专心，这辫子应该结了很多年吧，直到结完，她才看见了你们，骂道，死吃鬼，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你们就逃了。自那以后，你就再没看见那结着长辫子的阿公出现过，他仿佛就是一个被镇街藏起的魂灵，偶然地一现，又消失了。 可是你决计不是这镇街长大的，否则我会认出你，清或者栋，丹或者飞，咪或者红，再或者别的名字，不会忘掉的--幼时拉耷着鼻涕的伙伴，不管你后来成了小流氓还是商人。我们和曾经在街上械斗，住左边的一派，住右边的一派，用弹弓，棍子或者马刀（这个倒不常用，一般只是为了吓人。），打仗一样，阵线分明。为此我的额头没少起包，最倒霉的是栋，一只眼睛竟然给弹弓发出的小石子弹中了，现在只要迎风就会流泪。这样的械斗，在当时看来是很了不起了，往往几个月街两边的小孩都不能互相说话，直到年纪大了些，才明白了年少时的可笑，终于重新握起手来。可是总有人把那种好斗的性格维持到大，比如清，他后来打架，吸毒，进了很多次局子，而看守他的竟然是当年同一阵线的飞。 娘死啊一样，竟抓了其两次……不抓其也一样了，其最好是早些打副棺材放屋里，吃毒？嘿……在派出所工作的飞，笑着，和我说清的事，象个无奈的小孩。 对不起，在我随意的叙述里，时时地借用了"你"的名义，这是我不自主的。我只是想用"你"的口气，说说这镇街上的故事--不管我心里曾藏了什么样的念头。好，把幼时朋友的故事先放一下，让我们走完这条街…… 先说那个佛堂吧，在街拐角。佛堂里供的是三星和二圣母。三星是福禄寿，二圣母是陈娘娘和林娘娘。陈十四娘娘，也就是台湾福建澳门人供奉的妈主，小的时候，曾在中学的图书室里看过她的传奇；林娘娘是谁却忘了。记得母亲带着我去烧香，在神牌上曾见过她的名字的，到得现在，竟然又忘了。 佛堂里的物事，多是镇上人家捐赠的。比如左边墙壁上，那幅取材于《封神榜》的姜子牙与闻太师大战的壁画上，就写着"信男×××捐"。而×××可能就是你的父亲，或者，是在镇街上遇见的某个面容沉郁的人。 佛堂前是一片空场，这里曾被当作菜市场很多年，四邻八村的人都来此处买菜。若是要买批量的新鲜水产品，那还得到江码头边的水产交易所，甚至直接上渔船。日日江船至，家家海市腥。每当打鱼的船回来，鲜货入市，整条街都象浸在了鱼腥里--那是一种多么新鲜的气味啊，随带着打鱼人高声的叫喊，仿佛小镇的整个灵魂都在喧嚣。 我的父亲，是一个有着灵巧双手的人。那些年月里，家景不好，他时常会直接上渔船，买来成筐成筐的大海鳗。然后和家里人一起，破开，风好，做成上等的鳗鱼干，再由我的祖母和母亲，拿到市场上卖。年幼的我，也颠着脚步，跟在祖母身后，还总能得到一根教我欢喜的天罗瓜絮（油条）。 这个空场，在过去有另一个用途，搭戏台，或者唱鼓词。镇上有老人去了，那家里必定会请来戏班子演戏，或唱词先生唱词，算是飨众。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里（后来戏没人看，词没人听，放电影了，就都改成了夜里）。且说唱戏。空场中间一个大戏台，戏台前边都是长板凳，若是小孩调皮，在戏开场之前，不顾人骂，爬上戏台，下望，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以前没有别的娱乐的时候，看戏是极难得的享受，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出来了。老人手里常拿了包大红袍（红皮花生），或是报纸包着的葵花子，而小孩手里则是一根青皮甘蔗，或是一个灯盏糕。 不消说，买零食的钱一定是从自家爷爷那里要的--小孩挤到正看得入迷的爷爷跟前，尖声叫道，阿爷，给五分番钿我。 这一声里自然含了几分撒娇的味儿，阿爷既不愿错过的戏头，也不愿教孙子失望，摘了帽子，从里面掏出一张绿色的小票来，孙子接了，兴高采烈地去了。当然，小孩也有认错人的时候，那时的镇上，老人都穿青色的旧衫，都戴帽子，小孩玩疯了回来，若看见一个和爷爷背影相似的老头，就当自家阿爷叫了。老头子奇怪了，认出这是谁家的小孩，就冲边上喊，老张，你孙儿寻你。戏台上演的自然是越剧，唱的口音和温州的方言口音全然不同，很奇怪的是，台下的老人似乎都听得懂，一看那些表情，直叫人迷惑这是浙南还是浙北。 若是唱鼓词，场子下就只有老人听了。台上唱词的先生必定是乡间有名的，如果是白岩人，他的艺名（也是尊称）可能就是"白岩珍"；若是桥头人，他的艺名估计就是"桥头红"了。这些艺名都是响当当的牌子，老人们冲了这牌子，多远也能赶来听。台上头通的鼓点响起，报君知，台下就立马就静了，竖起耳朵，今天唱的是这一出--《万花楼》…… 而空场的一边，还搭着一个长条形的棚子，棚子下面是龙舟。到端午节前，龙舟被请到河埠头边，下水。河埠头离佛堂不远，是街边的另一个好场景。里隆外是瓯江，内却和南方很多的镇一样，处在沿海的平原带。这些地方河道绵密，两岸肥沃良田，杨柳景致。 河是南方的血脉，只要有了这明净如处子的河流，南方的人就有福了。昔年，南方的无数的村镇，便都是依靠了这如棋盘纹路般的河道，才有了交通上的便利。镇上的人出行，必定要到这河埠头，坐船。 最早在埠头是一种很轻便的，柳叶形状的木船--请原谅，我总是无法将那些家乡人口相传的名称，翻译出来以适合于纸面书写--这种船很灵活，速度也快，但要靠人力，上下也很是不方便，且载人少。后来是一种水泥机动船，很宽敞，在河上纵横了十几年，现今也退出了历史舞台--当马路在乡间出现时。说这个埠头也无其它意思，埠头只是这镇与其它村镇联系的纽带，而事实上，南方的河流边上，只要有了埠头，船过时看见岸上有人，便会靠过去的，犹如后来公共汽车的站点一般，只不过这个埠头是此镇的起点罢了，比较大。从江码头那边抬来的成筐的新鲜海货，鱼虾螃蟹等等，还有海里捞上从砺壳坦用板车拉来的砺壳--这是运到各村镇烧砺灰的，以及镇上出产的特色产品，都要从这里运出去，到达广阔田洋中间的各个村镇。而别的村镇的物品，被船载来，也要从这里上岸。在通讯和交通皆不发达的年代里，物流就是这样实现的。 当然，你一定还记得，你的本家姐姐--不止一个，还有镇上那些正好年龄的少女，都是在这里，在喧嚣的鞭炮声中，脸上挂着喜悦的眼泪，上了船，嫁到相邻的村镇上。 站在河埠头，你还会看见，边上有一座现在看起来已毫不希奇的房子，砖石水泥建的，很大。它是这镇历史上出现的第一栋有着现代气息的房子，主人是个华侨户。他的祖上曾背着精致的青田石雕出去，飘洋过海，终于在异国挣下了一份家业。到得他这辈了，想着叶落归根，于是回来，置了这么栋叫乡人啧啧称赞的房子，娶了个本地的女子为妻子，一时间，好不风光。而你，也曾在他的婚礼上，和别的小孩一起，拿了一根长竹竿拦新娘轿，分得了一把糖果。这人还在自家后院开了块场地做溜冰场--在那个年代里，这的确是一种稀罕的娱乐活动。小时侯放学，我就会跑来趴在场边看那些人溜冰，并羡慕不已。但没多久，溜冰场就倒闭了，因为入不敷出。更大的意外在两年后，这房子里竟然凭空闹起了鬼，没来头的，窗子上的明亮的玻璃都给人用石头砸了，人过往，也绕道而行。到后来，主人就将房子的底层给了镇里，做老人协会。 而镇上还有一人--他不是归侨，许多年前因为早于别人做了一些"投机倒把"的生意，赚了份令人眼红的家业，也起了一栋好看房子。只是后来，不知道听谁说国外好，头脑竟然就发了昏，一心想着出国，拿了钱给人跑关系，签证却依然办不下来，几年下来，一份好好的家业，就这么给累尽了。这个人的女儿，是我的小学同学，小时侯穿戴很好，教人羡慕的。前些年回去，却看见她在街边开了个小小的干洗店，很是辛苦，全无了小时候娇贵模样。 这两个人的故事在镇上广为人知，常常有人因此而慨叹人事的无常。但是财富依然教人向往。那些年间，镇上的壮年男子提着一个纸制的所谓的皮箱，出去了，不知道做什么。回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已穿上了体面的西服，虽然下面配的，还是一双不相称的平底布鞋。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在外面做了，但这些范例多了，就更鼓动了镇上的人对财富的渴求，更多的人出去了。直到中央的政策放开，邻镇的一个低压电器市场迅速崛起，人们才知道，那些人出去时纸制箱子里放的都是成包成包的电器配件，在那个闭塞的年代里，这些配件是内陆省份的一些工厂的渴于得到的。 街其实不长，如果你无心，便信步走来；如有心，可能也想坐在某处歇一歇脚，让自己有个时间体会一下镇上人情，那好，就让我们在街边的小饭店坐下吧。这是个有着很小场子的老店，你可能找不到店的名字，不必奇怪，就是这样的，因为做的多是镇上人的生意，也就不用挂牌标明了，在镇上人的口上，便成了"里隆塘头个店……"是种无形的信息传递。不用进店子，就能知道在这能吃到什么，能供应的都已摆在店门口的板子上了。若是吃酒，有海货下酒。新鲜的，如小黄鱼、带鱼、蝤蛑（清蟹）、花蛤、虾子、虾蛄、还有软兮兮的龙头鱼什么的。或加工过的海味，有江蟹生、醉虾、小白带等等。也有肉食；若随便吃点，有馄饨、粉干、鱼丸、饺子、番薯粉等等。若是早晨来的，还能吃到热乎乎的炊饭，肉汁淋在米饭上，再搁点切碎了的天罗瓜絮，真好滋味。坐下，只需说声来碗鱼丸，女店主便笑吟吟地去忙乎了。 桌子凳子是陈旧的，桌面还有点油腻的意味，长条凳则发亮，能想象曾多少人坐过了。在我幼年时，也时常坐在这里的，跟在阿爷身边，如受了惊吓的小猫。临座总是大口气说话的打鱼回来的，他们不点海味，只切牛肉，喝的是本地最好的米醴琼或番薯烧。 ……差些就撞礁了。 后来怎样？ 邱家老大手快，死命转了舵…… 阿爷听到这里，长出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临桌的便转过头来，说，是谢家阿伯啊，这梅（应为女旁）生得漂亮，是…… 指着我问呢。 阿爷便用手抚摩了我的头，说，孙儿。没事，带其来吃猪肺…… 这些仿佛就是昨天的事，而如今，爱吃猪肺和天罗瓜絮的祖父，已经去了有些年了，这店子里也不坐打鱼的了。这些年滥捕厉害，打鱼再不是好生计，镇上就没有打鱼了，男人们都出去跑去了，这街景也就暗淡了。鱼丸已经上来了。这东西以鮸鱼、黄鱼或鳗鱼为主料做汤，别具风味，是温州一地极有名的风味小吃。前些年出去了一妇女，在北京设店卖鱼丸汤，以味美价廉而广受欢迎，被誉�"阿信鱼丸店"（阿信系日本一电视剧中主人公）。 店子里这会儿没有老人，要早些年，若来了生人，他兴许会和你说，这镇街在明代倭寇横行时，戚继光都带兵来过的。这自然不可信，但若说到晚清时节，他的祖上和乡人一起抗击来犯的英人舰艇，而最后黄头毛的英人还是无可阻挡地从码头上岸，这也许就可信了，说不定他还会说他的祖上曾冲进前边的天主教堂打洋鬼子呢。 吃罢鱼丸，出来，前面果然是一座古旧的教堂，不消说，自然是上了年头的。温州一地，据说是中国基督教徒最多的地方，不知道是否属实，但我从小起，走过的这些村村镇镇，都有教堂，只是布教的都不是百年前遭人忌的洋鬼子了。站在这教堂前，也许你会奇怪，基督教到底是怎么在这世代信奉佛道的土地上扎下根，教无数的愚昧民众皈依了泊来的上帝。这个宗教，在中国南方的这块土地上，这个宗教的信徒被人唤做�"信道理的"，也许从这"道理"二字里，可以猜想所谓的"洋人"，一开始是怎么向基本是文盲的民众，传播他所带来的教义了。现在看来，洋教的出现经历了一些波折--比如小店里的老人所说的祖上的排教事件--以后，就融入了当地民众的生活，似乎在这块土地上，永远不可能因为信仰而产生各种教众的冲突。一个小小的例外是，信奉佛道的人家绝不会和信奉基督教的人家通婚，似乎有忌。 我的一个朋友的堂兄，家里是信佛的，早些年爱上了一个信道理家庭的女子，欲与她成婚，却遭到双方家人的坚决反对，终是无法成全。因为先吃了禁果，女人怀上了，二人无路可退，秉了不能成夫妻宁毋死的决心，竟双双自尽了。这事一经传出，四乡骇然，后来为防悲剧，不同的信教家庭之间，也有了通婚。 而家中信佛的我，也曾在几个年少无聊的周末，和信道理的朋友一起，混进教堂。这一进去，竟然教我看见了天大的秘密--许多和我坐在一个课堂里上课的女生，竟然都坐在教堂中唱诗歌和祷告。其中的一个，还是我情窦初开年纪，曾朝思暮想过的。在平时，我全然不知她们对于这宗教的虔诚，总以为她们是和我们信佛人家一样，最多也只是拘于几个流传成俗的神秘仪式。 上面说的故事，有些是我亲身的经历，而有些，则是从人口听来，时间一久，也许就有些走形了，这使我感到无奈。便连我在写这些文字时，想要忠实地翻译出那些乡间俗语，也感到力不从心，稍微引用，就觉得脱离真实，比如"天罗瓜絮"是油条，因为象风干了的老丝瓜；�"米醴琼"则是一种三蒸三酿的上等烧酒；"番钿"则指的是钞票，因为民国时代说"银番钿"说惯了的。有些词我不好用，比如上面飞和祖父嘴里的第三人称"其"而不是"他"，而最典型的是"我"字，其实在乡人口中，那个字应该是"吾"。这些都是多么古老的词啊，当书面不再出现这些词语时，它们还在我乡人口中顽强流传。 又扯了点废话，因为我时时的惶惑，这是在述说谁的故乡，谁的镇，所以一旦直面，我就会把文字里的"我"偷换做了"你"。当我在上海，春风沉醉的夜里，坐在电脑前面，混乱地回到那个昔年的镇，就觉得有太多的话要说，以至于手指落在键盘上，都是盲目的。也许因为我的叙述，那个原本就日日变化着的，没落着的镇，就更加地脱离了我叙述里昔年的模样，这其实是我不想见到的。如果可以，就让我们永远地相信，南方曾有过那么一个镇。 好，继续向前行吧，有一口古井。旧时镇上没有自来水，镇上人家用水便都是从井中汲得。不知井深几何，井水清冽，大旱不干，井中有金背鲤鱼，不知道这些鱼在里头活了多少年了，似乎有了井就有了鱼。这是多年前的事了，因为有一天，镇上一个面容佼好的少女，大着肚子跳了井。人们就只好从河中取水，再用明矾放过。虽封了井，但到底是谁负了那少女，至今仍然是悬案。现在的井，自那时起就一片浑浊，水草荡漾。 走到这里，眼前已经明朗了，能看见前头的一段通往江中了，是的，那里就是有名的里隆码头了。旧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码头，现在已经沉寂了，镇上没有了渔船，而客船都停到了邻镇一个新建的大码头去了，那里连接着马路，交通的优势显然甚于里隆，再没有渔船和客船靠在这里了。 没落是一件悄无声息的事，如人终要在无知无觉里老去一样。 当你看见码头边那个庞大的建筑物，能猜到那是旧时繁华的水产交易所么？还能闻出旧时遗留沉积下来鱼腥味么？它依江而建，走上去能听见下面的潮水在拍击江岸。供人坐的水泥椅已经露出了里面的钢筋，而旧时这里是小贩搁置盛着虾皮和鱼干的箩筐的地方，总会有些盐卤从那些箩筐里流出来，有些腥臭，但这气息却也刺激着人的神经，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有一次--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邻镇上的伯父要来这里买鱼，父亲带着你陪他去。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父亲和伯父就不见了，你在各个摊子间穿行，寻找，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可是就是找不到父亲。你站在水产交易所入口的台阶上，四周是对你熟视无睹的人群，一任江风吹拂我面，感觉眼泪都要出来了，但就是那个时候，父亲突然出现了，牵了你的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还给了儿子一个肥硕的和尚蟹。 还有一次，是黄昏了，这个交易所里突然出现了很多奇怪的衣服，那些衣服只有在录像厅，放的港台录象片里的男女才穿的。西装和喇叭裤，还有尼龙料子女人衣服，尽管看起来都有些旧，但这是多么教人兴奋的东西啊。穿了多年灰暗棉布料子衣服的乡人纷纷来了，挑拣自己喜欢的。直到有一天，运来这些衣服的人在喝醉了酒以后说了一句，"……都是死人身上扒下的……"人们才避之不及地恶心起那些衣服，但依然不舍得丢掉，只是在洗衣服时多擦了些洋皂。 而你看着这条已经有些坍塌了的码头，会看见边上停靠的无数渔船么？会看见船上的人抬下一人多长，眼里有着浑浊液体的大鱼（多是鲨鱼或海豚）或成筐的新鲜鱼虾么？会看见从江对面的灵昆岛，或者更远的岛上运来的成船的上好橘子，或红瓤大西瓜么？会看见江面上威武的海军舰艇和拉着浩荡风帆的老船开过么？会看见江面上停泊的巨大的外轮么？会看见外轮甲板上停着一排排的菲亚特轿车（这些车后来在温州街头成了出租车，温州人叫�"飞蝴蝶"，相当有名。）和成箱成箱的可口可乐么？…… 不会！你不会再看见了，我也不会。那时刚刚解禁的中国，多少外来的东西蜂拥而进，教闭塞已久的人们眼花缭乱。可现在…… 江风依旧是那么的劲，却吹不冷人，他们都说江沿人的的皮肤是给江风吹黑的，只是，已嗅不到空气里那种好闻的腥臭气息了；江水还是那么黄，可是已经没有多少鱼了；滩涂还是那么缠绵，可是已经不能在那里抓蝤蛑和跳鱼了，那些稀软的泥里，这些年岸上人家丢放了太多的垃圾，还有，打船上丢下的废铁。这些废铁，昔年曾让我的一个本家兄弟丢了性命。那时他成绩极好，以为是家族里可能会有出息的一个，在县上的一所高中里读书。那年暑假，县上来了他的同学，他陪他们下滩涂抓小蟹，谁知一脚踩了一枚废铁钉。当时家人也没注意，也不晓得去打破伤风针，到了第二天，人就不行了，送到医院，说是败血病，一条命就这么去了。 时迁事往，命运无常！后来，我们对此深信不疑。 十七岁以后你就基本离开了里隆镇，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到这镇上。周围的一切都在变，街边的建筑，即使墙上现在的标语成了"打击毒品关系到民族存亡！"（你记得此前不久还是"计划生育人人有责"的。）；或人的脸，即使它变成熟或衰老，可是你不会认不出来--这些熟悉的面孔啊！ ……突然一个人跑到了眼前，叫着你的名字，言语里无比的亲切。然后悄声地对你说，钞票搞廿块给我先。 你认出来了，这是清，他有着一张消瘦而少血色的脸，衣裳单薄，象个猴子一样猥琐。 你想起了什么--那是十五岁那年，那个下午街上吹着阴郁的风，你去街尾清屋里玩，敲了几声门以后，里面才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清只穿了个裤衩，对着你神秘地笑。然后，你就看见屋子路还有两个人，一个你认识，是镇上的流氓瘌头冲；另一个，卧在脏兮兮的沙发上，是女人，光生生的，没穿衣服，她的下体都是血。沙发上已先铺了一层厚厚的草纸，草纸暧昧的白和女人下体暧昧的红立时冲击了你的视觉神经--那是你第一次看见光着身子的女人，身体里有一种无名的东西迅速地膨胀了起来。清在你耳边贼贼地笑了一声，是虾儿。虾儿就是妓女的意思，你懂。你一边兴奋，一边惊惧于那些血。 没关系，其来月经了，你搞不搞？清这样问你。 你已不记得那时怎么逃离清的屋了，一切都在旋转，不是吗？后来你离开了镇，跑到一个繁华的大都市去读书，渐渐地，对镇上一起长大的人，印象模糊了起来，你只是偶然听到母亲说，清吃白粉的……然而清现在又切实地出现在你面前。伸手进口袋，没有十元的人民币，你把一张一百元的给了他。他笑笑，也许还说了点什么，你没听清楚，又拍拍你的背，走了。只有你一个人站在镇街上，孤零零的，象一个无意的闯入者。 边上一个理发店里放着一支流行歌曲，那个男歌手用优柔的女声唱着，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是的，理发店的流行曲不会停，从《粉红色的回忆》到《中国人》。而清吃白粉了，栋在外头虚开增值税发票进牢房了，丹做了镇上小学的老师了，飞在派出所里值班，而红嫁人了，咪发财了，腰包鼓鼓。只有你，在外地读了大学，却象个来历不明的人，站在镇街上发呆--原来他们是和你一起，听林姓老师讲的地理课的。 是的，再也回不去了！当我在文字里，偷偷地将第一人称换作了第二人称，又将第二人称换做了第一人称，乐此不疲；当我在记忆里寻找着另一个我；当我领着你，从里隆镇的街头走来，和你娓娓地说着故事，别人的，或者自己的，声音平静，没有喜悲。就发现，镇其实是一个流沙的陷阱，那些不会保存灵魂的事物，慢慢地都滑入下去，没有回音。 曾有那么一天，你爬上自家漆黑的阁楼，在那里发现了一本发黄了的相册。一张张地翻看，原来都是自家祖上的。你把相册拿去给祖母看，老人眼泪就下来了，手颤抖着，指着老相片说，个是你太公和太婆，个是阿爷和阿婆，哈个时候你阿爷刚避过国民党抓壮丁，你个三伯刚出世，大伯十几岁，就到下洋担盐…… 你心中惊异，这些家族苦难的旧事，父母都很少说的。 你仔细地看着那些老相片，有一张是阿爷和阿婆坐在长条凳上，在镇街中间。阿爷和阿婆并不靠在一起，而是隔了十公分左右的距离。阿婆说那是苏州人拍的，二三十年了，那时候苏州人总是背着老式相机穿梭在乡间。可是你盯着那相片里作为背景的老镇街，心里想，原来那时候镇街上还没插电线杆子的，原来那时侯墙上没写标语的…… 当你还沉迷在镇街的以往的时候，母亲却叫你去相亲了--这轻声的一唤，中间隔了多少年哪？ 相亲？这是一个多么老旧的习俗啊，当母亲觉得二十五岁的你，要找一个媳妇了。她坚决不同意你在别的城市找的女孩，怕和将来的媳妇讲普通话，难以沟通。街老了，习俗却没有因此老去，镇上的人自然有理由坚持。那些在外头经商年底回来的年轻人，到了适当年龄，家里就开始操办他的婚事了，而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听家里的，然后春节一过，就把那女孩带出去了。父辈是这样娶亲的，他也是这样，也许，将来他的孩子，也是这样的。 你无可回避，木然地顺着母亲的意思，去相亲。直到去了那个只见过相片的女孩家里时，你才觉得她竟然如此的眼熟，一说，才知道她曾是你小学时的同学。这一来，你就更不知所措了，仿佛心底泄露了什么秘密一般。于是你就想起多年以前，和你的伙伴--清，飞，或者栋，也许还有咪，在码头边水产交易所的顶上，吃着从支书家院子里偷来的青皮橘子，无所事事地散讲。 ……你两个大了做什么？ 做什么都可以，就不做穷人。你呢？ 我，搞不灵清，看吧，不过要真有钞票了，我要娶五个老嬣（老婆）…… 五个？你当你是韦小宝啊，哈哈 韦小宝，是谁？ 韦小宝就是那个那个《鹿鼎记》里头的太监儿，前阵录像厅里放了，好看极了，叫你看你不去，其有八个老嬣……对了，昨夜又放黄色片了…… 最好是不用娶老嬣，麻烦…… 最后那句话似乎是你说的，然后他们都笑你，说男人怎么可以不娶老婆呢，还打赌说你会比他们先结婚，应该还有一个小小彩头的，可是你已经忘了，他们应该也记不得了。未熟的橘子酸溜溜，恰如你门当时的年纪一般。现在你们长大了，水产交易所却在夕阳的光里破落去了，支书家的橘子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给砍了。 你在黄昏的时候，一个人--那个人或许是你，或许不是你，或许边上还有那么些人，来到码头，象一条或一群落魄的狗，想竭力地嗅到空气里当年漂浮着的气息…… 原谅我，又偷偷地改换了文字中的人称--当我身在上海，想象着自己在黄昏时分，站在了码头上，茫茫然地看见了江面上，昔年的布帆船来来往往，波涛上鸥鸟翻飞。一霎之间，多年来，喜的和悲的，新的和旧的，来的和去的，生的和死的，没落的和凸显的，遗忘的和铭记的……一齐涌上了心头。 我不离不弃的镇哪！ 2001年4月10日凌晨，成稿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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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