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尚书屋文化月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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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毛--谨以此文纪念亡友顿源锦 是九五年的事了，那一年我终止了学业，来到湖南中部的一个小城市，父亲在那里经商已有多年。刚去的时候没有地方睡觉，父亲就在仓库那边腾四毛出了地方，摆了张床给我，让我一个人住，虽然在货物间显得拥挤，但我却很喜欢，难得一个人清净。 仓库其实是一户人家的二楼，父亲租的，拿货物时上上下下必然要经过这户人家的厅堂。主任家姓顿，很少见的姓，据说他们全家以前是湘西的，解放前是土匪出没的地方，后来因为建五强溪水库，就搬到这个小城市来了，也是几十年的事了。当时顿家很热闹的，顿伯伯和爱人胡姨（父亲这么叫的，我也跟着叫，其实有点乱），下面四个子女，大的叫军子，老二是女儿，叫碧子，老三叫东东，老幺就是四毛了，他们都比我大，最小的四毛也大我两岁。顿家老大和老二都已成婚了，各有子女。女儿和女婿在边上还有一间房子，虽然分开的，却还是在一起吃饭。所以有时进顿家，就会听见父子或父女间一些有趣的对话。 "又吃空心菜？" "爱吃不吃，老子就是拿这个把你们喂大的。" 顿家除了女婿，其余都能算是大脾气的人，这也是很奇怪的事。 那时他们家门口总放着一辆摩托车，日本货，是大白鲨，搞不清具体是哪个儿子的，我经常看见顿家的几个儿子开车出去，很威风。从前门进，是全家人吃饭的地方，每遇到他们家吃饭，我都要很快步而过，但顿家伯伯和他的子女都很客气的，一定会叫我（还是用湘音的，我初时是听不大懂的）。 "小颜，在这里喝杯酒吧。" "店子里有事呢，赶着拿东西。" 完了脸上堆着笑，跑过去了，过去就是厨房那里了，楼梯就在厨房边上。那是个很简陋的厨房，小而黑，好在通风，没有多少气味，胡姨一般上都在那里忙乎。最初遇到他们家做饭我是很不习惯的，因为湖南人爱吃辣椒，一炒就全部是油烟，很呛人，到后来就习惯了，那是自己也变得无辣不欢了。 这些都是刚去小城时的事了，可能是刚到陌生地方，很腼腆，不大爱和人说话，因此白天呆在父亲的店子里，晚上在店子里看电视，晚了，大概是九点半的样子，就回仓库睡觉，和顿家倒也没有多大往来。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在楼上，伏在床上看书，或听音乐；再不然就是站在仓库外的过道上看外面风景。房子前面是街道自不必说了，后面是条河，看似风景不错，其实河水很脏，上游有个规模巨大的钢铁厂，废水都往河里排的，在这个城市几年，经常能听说有小孩溺水而亡的事情。尽管如此，不看河水，河两岸风光还算不错的，河边都是高大的水桐树。 真正认识四毛，是我来小城好长一段时间后的事，那天下午，父亲店子里没什么事，我又有些倦，就和父亲说了去仓库睡午觉。一进顿伯伯家，发现厅里坐了个人在喝酒，原来是四毛。我正堆起笑和他招呼，他就叫我，"颜济，坐下来喝点。" 我吃了一惊，原来他知道我名字的。起先我推脱了，总觉得不大合适。但他问我店子里有没有事，我说没有，他说没有就坐下来喝几杯。不知道是为什么，大概是觉得他也是年轻人的缘故吧，我就坐了下来，一起喝骄杨啤酒。这时我才真正看清了顿家的幺子，有一副好身板，大头，国字脸，豹子眼，很有气魄的人物，说话满脸堆笑，看起来很诚恳，不象我平时是勉强的很。一见之下，很有好感了。也因此说话时没有了疙瘩，畅所欲言，似乎几月的郁闷，在四毛面前都说了出来。 他说话很柔，慢条斯理的，先是问我在这城市是否习惯，比如饮食，再问我有没有出去玩。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吃不惯桌上的辣子，便告诉他没问题，并说自己来这城市很多天了，从来没出去过，因为看见街上很多灰。其实我是找托词，这城市灰虽多，我不出去却是没有人陪伴。 他似乎很惊讶，当下就问我，"晚上有无空，一起出去溜冰。" 我迟疑了一下。 他又问我，"你父亲那里会不会说你？" 于是我就笑着说，"没事的，我想出去就出去。" 那时我小，很多事都要与父亲说的，父亲是个本分的人，除了生意上的事，很少与人交往，他很担心，说这城市治安是很差的，特别是娱乐场所。而那时他也才租了顿家的楼上做仓库，和顿家的人并不十分相熟，心里多少有些疑虑。可我已经应承过了四毛，执意要去。到了晚上，四毛开着大白鲨来叫了，我兴冲冲地就坐到了车子后面。 那个小城的夏天有着狂欢的夜晚，现在想起来我就怀念不已，那些汗水淋漓的时刻啊。那时总是还有四毛的一些朋友一起，穿上旱冰鞋，大家都兴奋了起来，几个人组合在一起，就能连起一条很长的龙来，在旱冰场里呼啸着穿行。如果是一个人，我对付不了场边上的波浪带，四毛，或者他的朋友就会过来，牵住我手，帮带着让我跃过去，那是很过瘾的事。累了，便静静地靠着栏杆上休息一会，喝水或是开玩笑。这时节总有女孩过来邀请四毛一起滑的，四毛便把水递给我，牵了女孩的手，在场子中间舞蹈般地滑起来--他实在是个溜冰的好手，身手端的是利落极了。 我这才发现，四毛在这个城市的年轻人的心目里有着何等的地位，旱冰场里的人他竟然几乎都认识，看他神情，便如老大一般。我在这城市的旱冰场，是一个陌生人，没有人认识我，只好呆呆地看。四毛看我孤单，便笑我，指着那些靠在栏杆边的女孩说，"你上去啊。" 我摇摇头，终是不自信。 四毛拍了拍我膀子，说，"你这么帅，没问题的。" 我还是不敢，可是不多久就有女孩邀请我了。四毛向我示意，那眼光我明白，于是就牵了女孩的手，在场中滑起来。回头看四毛，他在场边暗暗地竖起拇指对我笑。 那些个晚上，我们都能滑上三个小时，出来，就到冰房吃冰。说实话，那个城市里的所谓的冰激凌其实很逊，吃起来就象冰渣子一样，现在回去吃，还是没有多大进步，不过四毛他们很喜欢那些冰渣子，说是透心凉。 还有的时候是去吃夜宵。城里有一条街，很短，却很有名，在公园的边上，小城里的人一般上叫它夜宵街。街上有很多吃的，一看那些招牌就知道，上面写着宝塔鳝鱼，三合汤，茄子煲，口味龙虾如此等等的漂亮菜名。初时我为这些类似于广告语的名称所吸引，其实这街上的菜肴除却好听名称外，实无亲尝之必要。尽管如此，夜宵街的生意仍红火的很，可能是小城的消费能力有限，人也易于满足的缘故。所以来夜宵街的既有公车也有私车，既有打啪啪车（一种机动三轮车）来的，也有步行来的。小城里的人原本不拘于衣装行止，一旦在这街上的某一个摊位上坐定，除却衣裳，赤膊饮酒，高声喧哗，你便无法区分来者是官是民，是贵是贱。在这条街上，我和四毛，还有他的朋友们，叫上几个小菜，喝上啤酒，或者是新化米酒，高声喧哗，惬意极了。快乐不是由物质决定的，我想是这样的。 当然也有例外，记得有一个晚上，大概在溜冰场玩了一个多小时的时候，四毛收到一个传呼，回了电话回来，和我说，"颜济，今天早点回去吧。" 出来，又先替我叫了个啪啪车，让我先回去。我虽然不解，但还是先回来了。这谜底到了第二日晚上才解开，原来四毛打架了。 四毛是个很有血性，很冲动的人，这是胡姨后来和我说的，他从小就喜欢打架，又喜欢帮助朋友，义气是没法说的，因此身边一帮朋友都把他当做了老大，谁出事了，第一个找的必定是四毛。四毛的朋友也是鱼龙混杂，有派出所所长，有本分生意人，也有社会上的混混，混混里还有公车上的扒手，如此不一而足，可以说是黑白通吃。胡姨和我说这话的时候四毛还活着，四毛的交际虽然广，平日行事也多有不羁，但对母亲却是极好的，而胡姨最疼的也是老幺。她说她最怕老幺出去惹事，好在四毛成人以后就懂事多了，知道圆滑地处理事情，不用打打杀杀，还能照顾各方的面子。尽管如此，胡姨还是怕四毛会出什么事。 而事实上，四毛死去多年后，胡姨还和我说，"四毛是给朋友害的。" 第二天也是在旱冰场，四毛靠在栏杆上，和我讲前天夜里打架的事。原来四毛一个朋友骑摩托车不小心碰了一辆吉普车一下，给车上人发现，竟然将人拦下，一定要四毛朋友赔一个荒唐价钱。其实那车子只是擦了一下，屁事没有，四毛朋友也是个混的人，当然不肯就此赔钱了，争执起来，双方就动手了。四毛朋友只一个，吉普车上却有三四个，自然不是他们对手，于是舍了摩托车就逃，然后打呼机给自己的朋友。那时四毛就在旱冰场里，收到后就拉了一帮朋友前去帮忙，考虑到我不好卷进这事里，就让我先回来了。 于是我问他，"后来怎么样？" 四毛笑笑，说，"那几个家伙以为我朋友好欺负，竟然还没走，哈哈，就给我们一帮兜了个正着，据说一个的老爹还是什么局子里的呢，开了老爹的车子撒野，妈的，以为我就不敢动他了，照打。" 我很奇怪，"这样没事吗？" 四毛说，"那小子后来也叫了人，过来一看，却是局子里的，都认识的，一讲理，知道是那边的不是，说了几句也就算了。" 我看着四毛，他似乎很兴奋，脸上有着难以形容的愉悦。 "好久没打架了，松松筋骨也是好的，"四毛长吸了口气，又问我，"打过架没有？" 我摇摇头。他便拍了拍我膀子，说，"不打架好，我让我娘老子都怨死了。"末了又想起什么，一板一眼地和我说，"打架的事，莫要和我娘老子说。" 看他那认真的神情，我笑了，他终是记挂着母亲的。 而她母亲，也确是一个和善的妇人。那时我回仓库，胡姨经常会叫住我，问我要茶水不，还递了水果给我；没事还和我说话，说她的家事，多的是关于子女的。我虽然不大爱听，却也无所谓，反正夜里无事，正好消磨时间。在胡姨眼里，四毛终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虽然能力比起他的两个哥哥要过之而无不及。 "小颜有女朋友了么�" 我立时红了脸，仿佛是件丢人的事，说，"没有。" "我家三个儿子，就大的结婚了，老二还在挑媳妇，硬要找漂亮的。只有四毛，还在自由恋爱，找了个新化的，那女的我看过面相，命里多是要和四毛冲撞的，和四毛说，也不听，就个死犟脾气。"末了又笑，"我家四毛很有女人命的，不知怎么地就是有女孩子喜欢。"言语里透出一股自豪感来。 我对面相那些是无所谓的，自然不相信，却也不反驳胡姨的说法，只说，"四毛也年轻，他的事情他自然能明白的。" "说是这么说的……"胡姨叹了口气。 那两年四毛还呆在铁路工作，工作轻松，却也说不上自由，总有所牵绊，放不开手脚。他在我父亲店子对面的街上租了个极小的门面，搞起了录象带出租。那个门面很小，两三平方米的样子吧，里面还摆了一个柜架，放录象带的，以及一张桌子，摆电视和录象机的，录象机是他从他姐夫那里借的。顿家的人看起来不是很支持四毛做这个，胡姨和我说过，她更情愿大儿子军子租门面做烟草生意的。而四毛要上班，店子没人打理，就叫了马仔了。四毛的朋友很多，我最熟的当属马仔了，因为他为四毛看店子熟起来的。我估计他姓马，可是也不排除他那张脸为他带来这个绰号的可能--他的脸看起来有点象马脸，长长的。 当然偶尔四毛的大哥军子也会过来看店，还有三哥东东，从单位回来也会帮四毛坐坐，不过这种情况是极少的。当然四毛自己也是管的，店子虽小，但也有帐目，都要搞清的。没事了，他自己也能守着这小店几天。有时身边还会有一个女孩，大概就是胡姨说的那个了。眉清目秀，却穿警衣的。四毛说她是新化的，在小城公安局里实习的，也算是他女朋友，不过他家里不喜欢这个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其实这个胡姨和我说过的，说那女孩面相不好，但这个我是不能说的，只说家里总有家里的想法。 那段日子每到晚上，我就会到四毛的店子里看录象。马仔坐在那里，还有一些闲人。马仔是个挺和气的年轻人，和四毛交情很好，但混得并不好，所以时时要四毛帮忙。四毛曾跟我说，让马仔站店子一个月要四百块钱，还要管烟钱，而请别人最多两百就搞定了。我问那怎么不请别人，四毛叹气说，都是朋友。但这个朋友四毛打心眼里可能是有点看不起的，四毛说，有一次打架，马仔竟然临阵脱逃了。 不过我过去的时候，马仔总会找出位置给我，还给我递槟榔。这东西开始我吃不惯，可嚼多了，也就吃出滋味了，四毛店子里所放的，有老爷和嫩仔两种槟榔，我总是捡了嫩仔吃。没事了就在那里和他穷聊，什么都说，而我一旦说起我南方的家乡，马仔就会眼睛光起来，只恨自己生错了地方一样。 父亲见我和四毛玩得来，有点怕，叫我少和那些人来往。他的印象里顿家的老幺应该是个乱交朋友的人，他在顿家进出，经常见那些人的。但这时我和四毛相处下来，知道不是爸爸所想的那种人，四毛朋友虽多，却多是出于义气的帮衬，实际上四毛也知道哪些朋友是好朋友，哪些是靠不住的。但说到底父亲是不愿意我和马仔往来，因为有一天他跑到我的店子，问我拿了一百元钱，说是急用很快就还，但后来他并没有还钱给我。这个人几年以后在旱冰场外的夜宵街开了个摊子，我偶尔回那个城市，经过那里，都还能看见他穿着短裤背心，油腻腻的样子，在彩条布棚子下面买力地挥动着锅铲。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女人，女人和他的关系有些时日了，估计已经结婚了吧。 因为四毛开了租录象带的店子，我因此也饱了眼福。除了在店子里看那些武打带子外，有时还和他在家里，趁家人出去，找出些毛片看，这些毛片是不敢放店子的，平日里也只有老主顾才敢给，但价钱要比一般带子贵些。 四毛笑我，"莫看软了裤裆里的家伙。" 直说得我面红耳赤，却还要装镇定，如见过大世面一般。其实我知道，四毛才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时常和我讲前些年的事，多是些少年意气的事情，在广州，或者长沙。为这些往事，平日里顿伯伯提起这个儿子总是摇头，而胡姨提起四毛虽然有所担忧，神情间却也有些许得意。 接触多了，就得出个印象。这个人容许得别人的性格，不管是好是坏，如是坏的，自己决计不去沾染，是非善恶，原是分的极分明的。我一直想，这个人若活在古代，不是侠也是非寻常人物。父亲也渐渐看到了顿家老幺不是个一般人物，对他竟然很是欢喜，好几次叫我去喊四毛过来喝酒。坐在父亲面前，四毛唯唯诺诺，仿佛一谦恭的后生，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江湖气。父亲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和他推心腹地讲起些生意上的事，和四毛说，凭他的头脑，这间小小的录象带出租店绝对是委屈他了。父亲甚至说如果四毛愿意，他肯出资让四毛和我去别的城市去搞电线批发。四毛就在那里点头，末了就和我说，"你爷老子太客气了。" 后来有一次，有个单位急要一些电缆头，小城是没有的，必须要到长沙去进。厂家不肯送货，父亲又走不开，只好叫我去。而我那时其实是从未一个人出门的，身上又要带一笔现金，父亲有些担心，就想到叫四毛陪我去一路。一说，四毛立马就应承了。 去火车站，我要去买票，四毛却拉住我，往火车站行李房那里去。和里面的人见了，一个哈哈，就到了站里了。我正担心怎么上火车，他却只管大步上车了，也无人来查票。原来四毛对铁路是熟悉得如同自己家一般。 我很惊讶，便问，"平日里出门都这样么？" 四毛便说，"也不是了，这车是到长沙，比较熟，不用买票，但也省不了几块钱。不过回来估计就不能这样了，啊哈。" 他笑了一声，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在长沙站下车，四毛领着我，出自己家一样，在一个铁路职工专用的出口那里出去了。我那时从未去过长沙，想装熟门都没谱，只认由四毛安排。先去厂家，不想白跑了一趟。那该死的国营企业在电话里原说好有的货，临头了却说没这型号。事情泡了汤，但肚子饿着，于是我就想拉四毛下个体面的馆子，四毛却不说话，叫了车，七拐八拐地进了个居民区。到一户人家，进去，却是他朋友。连忙做菜做饭，招待了四毛和我。那天吃的是蒜泥空心菜，红椒皮蛋，还有什么菜忘了，但都很适口，米饭是泰国香米做的，极好，我吃了两大碗。 我和四毛笑着说，"你这老远跑来就为了骚扰他一顿？" 四毛便说，"都是朋友了，平日里这鬼才不和我客气呢。" 回来坐的也是火车，这次经历我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小时候我很喜欢看《铁道游击队》，想不到自己也当了一次游击队。就在火车快开动时，四毛带着我窜上了车尾，进去，全是报纸。原来这节车厢是不许有闲杂人的。一个工作人员来了，我正忐忑不安，四毛迎上去，说了几句，那人就不理我们了。完了四毛叫我坐在没门的车厢边，说，"那家伙说了，只能坐到湘潭，要在那里下报纸。" "那剩下的路程怎么办？" 四毛只一笑，说，"再说吧。" 又让我小心坐好，说很容易掉下去的。到了湘潭，果然不能坐了，我们便下去了，四毛说先逛逛。但还是在那放报纸的车厢附近。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想着火车过一会便要开的。果然，才几分钟，车头就叫了起来，车子要动了。四毛一拉我手，说，"快，跳上去。" 于是我们又重新坐到了刚才那位置，这时火车已经开动了。车厢里的那个工作人员见了我们，苦笑了一声，却不多说什么。 这一年的秋天，四毛关了录象带出租店，做起了一种叫"帝王茶"的保健品的生意。顿家那些日子总是难以挤进人，因为屋子里总是摆满了一个个肥大的箱子，里面都是成品茶。四毛也变得忙碌，据说是在周边市县打市场，拉业务。偶尔也回小城，到晚上就叫上我去卡拉OK。原来为了推销产品，四毛请人玩呢，顺便拉我去助兴。 头几个月里，见四毛总是很开心的样子，应该是茶叶卖得不错。而且我在小城的中巴车上，面的上，也看到了四毛所发的广告。但方过了年，四毛就停手了，这让我很奇怪。坐下来说时，才知道给人涮了。四毛的保健茶是四毛一个朋友的亲戚做的，因为开始卖不动，和四毛说要能卖动就按七折厂价给货，四毛就说试一下。四毛在这地区关系是极好的，因此很容易就建立了网络，多是给宾馆饭店，或娱乐场所，但价格却是按厂价给的，四毛除去应酬的钱，所得实是不多。不过四毛想只要能打开局面，以后自然会有赢利。谁知道那朋友的亲戚见茶叶有了销路，竟然不顾当时和四毛的口头协议，单方面把价格拉起来，要四毛按厂价付货款。这等于是釜底抽薪了，四毛都白做了，过去说，那边只说没那么回事。 "叫老子给他白做了两个月，还倒贴了。"四毛愤愤不平。 我说，"那你朋友怎么说？" "他那时只是牵个线的，并不能要他亲戚怎的。" 我心下明白了，四毛这又是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愿朋友难堪。 这些都是九七年的事了。这一年，是四毛的本命年。年初的时候胡姨就求人给四毛算了命，那算命先生说四毛今年合该有难。胡姨紧张了，忙问有什么解救方法，那算命先生说，只需不出门，竭力保过一年就好了。胡姨是个迷信的人，自然把这些和四毛说了，四毛口头上应允了，但实际上叫他不出门等于是杀了他一样。胡姨劝不住他，所以有时见了我，也会叫我多劝说四毛收敛一些，别出去生事。 但四毛实在是个坐不住的人，不多久，他又去了新化，和另一个朋友，在那里开了个钓鱼池。那时侯钓鱼在湖南是很流行的，并不是在天然场所，是在建筑物内，起一鱼池，嵌上瓷砖，里面放上草鱼鲤鱼的，让顾客拿了一根细细的鱼竿，有钩无饵，钓上钩上都算。一根钓竿二十到三十元，只要不折断，钓起来的鱼就都是你的了。这游戏看起来容易，实际上并不好玩，但也很能让人迷恋一阵了。那时小城已经有了几个鱼池了，四毛就跑到新化去做了。 这时的四毛不知是辞了铁路上的工作，还是请了长假，总之一心一意地做起生意来了，因此回家也少了。平日里遇见胡姨，问四毛什么时候回来，也是不明了。终于等到钓鱼的风气收了，四毛才又回到了小城。回来了就没安生在家里呆过，总是到处有朋友应酬着，我很少见到他，便连胡姨都暗里埋怨。 "四毛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昨天前面楼里那个做扒手的给局子里抓了，他就回来给人家跑去说情，自己家里的事却一点不管。" "四毛啊，刚吃了饭又开车出去了，还问我要了点钱，估计又是哪个朋友有事要他帮忙。哎，这些狐朋狗友迟早会害了他的。" 我自然不好说什么的，就和胡姨开玩笑，"你给他娶个媳妇回来，让他安心呆家里算了。" "要结婚也是老三先，再说了，即使结婚，他要找那个新化妹子，我也不肯的。" 正惦念间，他却有天突然跑到我店子里，问我要店子的地址。问什么用，他说新化的女朋友要寄东西给他，往家里寄的话，他母亲会不高兴，只好往我这里寄。听他的口气，心里是极爱那个新化女孩的，于是我就应承了他，说到了就给他从邮局取过来。 很快东西就寄过来了，从包装上看是当时很流行的保暖衬衫。心想四毛的女朋友心思也真细致，知道送这贴身的东西。在我这里放了几日后，我没遇见四毛，那段他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而时间已经是农历年底了，我很快要和父亲回老家过年了，想着放在我手上不好，想来想去，还是把它交给了胡姨。但这件衬衫，四毛后来并没有看见过，更别说穿了。四毛死了，胡姨就把它扔到火里化了，那时胡姨整个人都瘫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着哭着就晕过去了，再醒来仍然是哭，用早已发不出声音的喉咙喊，"都是……这狐狸精……惹的……祸事……啊，啊……早就叫……她别缠……我儿……就不听，啊……终替……四毛……命害……了去……" 但这个给四毛寄衬衫的女孩，后来并没有出现在四毛的追悼会上。 四毛出事那天没有一点预兆，那天是凌晨一二点了吧，我正在睡觉，突然下面有人叫我开门，开了窗户望下去，却是四毛的姐夫，身后还站了一帮子人，都是四毛的朋友。我心里很奇怪，平时下面都是胡姨或顿伯伯在的，这天竟然不在下面，后来才知道胡姨和顿伯伯在女儿家照顾外孙。我披了衣服下楼开门，只见一帮人都紧绷着脸，眼睛都直直的，象刚刚哭过，神情落寞。 "四毛出事了。"四毛姐夫说。 他是个老师，声音很平稳，也许有异样，但我没听出来。我想他那时已经克制住了自己的悲伤，这个人曾和父亲说过他的小舅子里就四毛最聪慧的。 "在哪儿？"我以为四毛姐夫所说的出事，指的是打架受伤进医院或是被关进公安局，所以我这么问。 "四毛死了。"这可怜的人终于忍不住用手掩了面去。 也许现在已经可以说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了。四毛和他的几个朋友（其中两个还带了女朋友的），喝了酒以后，一个朋友叫四毛开车送他的女朋友回家，四毛没说二话，就答应了。四毛有着极好的酒量，平时也都是喝了酒以后骑着大白鲨在街头狂飙的，从来都没出一点事，想来那天是上天注定的，该绝四毛的命。开到一条新造好的中间有花坛的马路时，四毛的摩托车撞上了一辆停在路中间的大东风，那辆东风是抛锚在路中央的，司机没有把尾灯开着。黑夜里，高速开车的四毛不可能看见前面就是他命运的终结点。整个车子都飞了出去，四毛，还有四毛身后的那个女孩，两条命，就此报废了。 四毛的尸体没有被接回家里，因为四毛的整个身子都走形了，特别是他的头。四毛有个朋友，外号叫大头的，说，"他的头比我的头还大。" 亲友怕顿伯伯和胡姨看了四毛的尸体会支持不住，坚持不让他们去看儿子。边骗还要边哄，其实老人心里也知道的。胡姨时时是晕过去的，原本细瘦的身子就更直不起了。可是醒来了，就指使人去劈檀香木，说是要给儿子洗净身子。 顿伯伯是一个个子矮小却有着极坚强性格的老人，从来都是天地不怕，我曾听他的大儿子说他爷老子年轻时穿山越岭，腊月天气到塘子里破冰去水洗澡的，论体格，实不输了土匪穿山豹。但就是这样个老人，一样在命运的摆布前低下了头。他从来没有在人前哭过，他其实是想看躺在路边的儿子的。他的女婿在家里人手最少的情况下叫了我，一定要看住他岳父。而老人知道我会跟着他，就说自己要解手，打算从屋后走迂回路线去看儿子。不意还是被我觉察，一把抱住了他。老人愤怒了，他全身的力都爆发了出来，我险些抱不住。 "颜济啊，你放手……让我看一眼我儿子哪……只要看一眼…�"老人终于放声哭了，绝望地，鼻涕眼泪一起下来了。 替四毛开追悼会那天，正是我和父亲准备回家过年那天，票是晚上的，很早以前就定好了的。 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大概有两百人吧，一些是亲戚，一些是单位上的同事，一些是朋友，很多人是哭着从外地一路赶到殡仪馆来的。 天下起雪，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顿伯伯和胡姨终于看见了儿子，那时四毛已经躺在水晶棺材里，脸已经被修补过，但还是认不出来了。两个可怜的老人，还有四毛的两个兄长，一个姐姐，硬被人拉着远离了棺材。四毛的尸体被朋友们抬起，送进了焚尸炉的炉膛里。我看着燃燃的火焰包围了那曾经无比骄傲的躯体--曾经那么生动的生命啊，就这样在火焰里消逝了。焚尸炉顶上一股青烟凄凉地飘向天际，我知道，那是四毛对这人间最后的凝望了。 在人世呆了二十四个年头后，四毛终于化做了烟，永远地去了。 那一天的夜里，我和父亲迈上火车，却发现车票已经过期。 2001年4月1日，成稿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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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