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尚书屋文化月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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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在夜里呻吟？ 那件事具体发生在哪一天我已经忘了，但我知道那是半夜的事情，天不太寒冷，我穿的也不厚，如果天气寒冷，我穿得很厚，从楼上摔下来或许不至于那么惨，当时我感觉疼得厉害，胳膊好像废掉了。 四周乱糟糟的，我听见还有人扑嗵扑嗵地从三楼往下跳，落到这二楼的天台上，然后又从二楼跳下去，他们似乎都有了飞檐走壁的功夫，这么高跳下来，竟然没事儿，还能继续跑几步，再接着跳，我和刘庆怎么这么倒霉，才落到二楼，就折了脚断了胳膊? 一阵阵疼痛从胳膊钻进心里，我本来头昏脑胀的，突然又变得极其清醒，清醒地能够感觉到二楼天台水泥地面的冰冷和遍布的碎玻璃，我还听见警察的吆喝声和枪声。 有人落到一楼后依然活蹦乱跳，我听见他们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小，仿佛要从这个黑夜里消失。我和刘庆坐在二楼的天台上，咬紧牙关，哼也没哼，两只耳朵机警地支着，两双眼睛绝望地瞪着。三楼录像厅里开始抓人，没来得及和不敢跳窗的人都被驱赶下楼，押进楼下的一辆辆警车里，直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才发现四周是多么地寂静，我在寂静时忍不住呻吟起来。 刘庆呢?我想起了自己的同伴，是我带他来看录像的。我知道哪儿有放黄色录像，这一点反复地向他强调，他终于被我说动了。 我们没有周末的概念，都上毕业班了，一个月休息两天，校长说这叫"大星期"，"大星期"的晚上学校里仍然有很多毕业班的学生，我和刘庆也没有回家,在教室里看见书就烦，看见女孩子就眼红，可是没有一个女孩子看见我俩也眼红的，她们要么趴在桌子上做题，要么和自己的异性朋友聊天，只有我和刘庆像失业的光棍儿，不知道该去哪里游荡。 学校附近有个录像厅，杀声震天，撩人心痒。和刘庆出去溜挞的时候，我提议去看刺激的录像，并且成功地把引诱到三里之外的另一家录像厅。这个哥们儿是无辜的，现在他正躺在冰冷的水泥天台上无声无息，仿佛死了一般。 我们走进录像厅的时候，跟老板娘搞了半天价，她不是出于可怜我们没钱，而是为了少磨嘴皮子多打会儿扑克才让我人少花两块钱。我和刘庆拿到票，掀开厚厚的门帘，找了两个稍微干净的座位，刘庆咳嗽了几声，他被香烟熏两眼泪花子。 <<鬼僵尸>>，我看两遍了，没意思，有好片子再叫我。 说完他就闭目养神，养着养着他就睡着了。屏幕上放的是一个很差劲的古装片，录像厅里有人拍巴掌，嚷着要看枪战片，这个枪战片应该加上引号。 老板说还早呢，随后换上一个万梓良主演的警匪片，大家看了一段不满意，老板只好又换了一个任达华和叶玉卿主演的片子，可是观众仍然觉得不过瘾。 说好半夜加片的，怎么还不放?有人在大声吆喝。 老板见屋里闹得厉害，便放了一个毛片。 一个女人出现在屏幕上，她走进一间房子里，屋里有个男的身穿西装坐在席子上，女人向他鞠躬，说了几句话，字幕显示是日语，可以判断这是日本人拍的片，他们两个演员长得也像日本人。尽管听不懂日语，但大家都在耐心地看着。女人摘下自己的眼镜，其实她根本不近视，戴上眼镜显得不伦不类，摘下眼镜倒符合妓女本色，她慢吞吞地除去外套，然后帮那个男的脱西装，那西装一看就是廉价货，穿在这个男人身上倒也合身。二人身穿内衣抱在了一起，男的一边狂吻一边乱摸。我拍了拍身边的刘庆。 毛片，毛片，别睡了! 刘庆睁开了眼睛，炯炯有神，他已经适应了屋里的烟味。 后来我和老驴在宿舍里讨论三级片和毛片的时候，大家达成了共识:还是三级片看着舒服,既有那种镜头，还有故事情节; 毛片太脏，全是那种场面，看完之后想吐，尤其是西洋人演的毛片，看一晚上会几天吃不下饭。老驴还打了个比喻----大肉再香，吃多了也会腻。其实有一点大家不说也都清楚，看毛片不安全，很容易被警察抓住。那天晚上老驴随后也去了那家录像厅，很不幸，他被警察抓走了。 啊，啊。 屏幕上的女人开始做作地呻吟，男的在奋勇地进攻。 屋里安静极了，连一个咳嗽的人都没有。 我和刘庆看了一会儿，都觉得没意思，可是又不忍心那几块钱白扔，只好撑着下巴继续欣赏。 那不叫做爱，而是两个动物在交媾。 我们这些年青人舔着嘴唇，既用自己的眼睛，也用自己的全副身体观看着毛片。 血液在膨胀，似乎要在身上某个部位爆炸。 我一直担心自己看毛片时被警察抓住，那可是一件受罚和丢人现眼的事情，所以看到梦寐以求的刺激的毛片时，我按捺不住心里的恐惧。尽管屋里有很多人，他们有可能和我一块儿被抓到派出所，但是他们不可能替代我去受罚和丢人现眼。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门帘外面突然响起了撕打的声音，屏幕忽地就黑了，一个粗嗓门叫道:里面的人统统别动! 啪!啪! 信号弹响了，皮鞋的声音咚咚地涌上楼。 警察来了!屋里有人惊声尖叫。 呼拉!呼拉!呼拉! 一扇扇窗子被打开，身手麻利的人窜了下去，接着便听到沉闷的落地的声音。 扑嗵，扑嗵，扑嗵，扑嗵。 刘庆，快翻窗户!我催他，他急忙把双脚送出去�"啪叽"一声便趴在二楼天台上，像一个张开翅膀的大鸟。 我也像逃避瘟疫似的抢到窗台上，然后流星般坠了下去。 第二天我和刘庆进了教室，一个拐着腿，一个架着胳膊。许多同学都知道了昨晚录像厅被警察抄查的事。 你们不是昨晚看录像了吗?怎么没让警察抓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我说:警察是半夜去的，我和刘庆看着看着就困了，提前走了，我们刚走，警察就到了──你说我们幸运不幸运…… 有人问:那你们怎么受伤了? 刘庆说:我们俩回来的时候，咱们学校锁了大门，只好去二高找哥们儿，挤在他们宿舍，挤得很哪，睡着睡着就掉床了，俩人就这样受伤了。 没有人完全相信我们，也没有人反驳我们，班主任大概不知道我们看录像的事情，他只是交待道:只要能写字，今晚就得把政治模拟高考试卷第十二套做完交给课代表。 老驴呲着牙走到我们面前，他说昨晚在录像厅里看见我了，还夸我跳窗跳得快。 我争辩道:老驴，你八成看花眼了，我和刘庆很早就走了，我们走之后，警察才赶到。 老驴心照不宣地朝我笑了笑，说:咱们班还有俩人没回来呢? 二楼的天台有很高的挡板，所以下面的警察怎么也看不见我们。我在水泥地上忍着疼痛，爬到刘庆跟前，拍了拍他的脸，刘庆哼咛着说:我还没死，脚脖子歪了。 我自己的腿也火辣辣的，可我发现那是皮外伤，并无大碍，还能走路，只是左肘部已经不当家了，稍微一动就痛得要命。我俩商量着怎么离开。 警察已经走了，黎明就要来临，万一有人发现二楼天台上有人受伤，报了警，我们还是会被抓走的。 刘庆说:我没法走路，你弯着腰找找出口。 我把左臂横在胸前，一拐一拐地找出口，可是转了一圈却发现这里是封闭的绝地，只好愤愤地回到刘庆身边，打着哆嗦发牢骚，空气清冷清冷的，已经是后半夜了，街上的路灯在微红的夜色里像幢幢的鬼火。 天台上的不远处好像有人躲在阴影里窃窃私语，我问道:有人吗? 对方可怜兮兮地应道:我们也受伤了。 我知道老驴昨晚也看了录像，但我奇怪他怎么没被抓住。午休的时候，我悄悄地问他: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神秘地笑了: 警察把我们塞进不掏钱的面包车，关进了派出所，我已经进去过一次了，知道哪儿能溜出去。我说自己要解手，他们就派一个人在厕所外面盯着，我解完手，翻墙就跑，一口气就跑了回来。 警察不知道?我问。 知道也来不及了。 他们追不上? 我跑得快呀。 咱们班还有谁被抓了进去? 还有杨伟和王军，他俩在里面都挨了耳巴子，不交钱出不来，里面关的大部分是学生，一高二高的都有，还有几个女生。说完老驴就嘿嘿地笑了。 我发现二楼阳台上还有两个伤员，他们满脸是血，原来是落地里趴在碎玻璃上，有一个人的耳朵也被割了个大口子，他们是技师(也就是技术师范学校)的学生。我们四个人汇集在一块儿，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办法。后来我在大学里看到法国小说家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他杜撰了瑞士卫队军歌，那军歌代表了我当时呆在绝境里哀伤愁苦的心情: 我们生活在漫漫寒夜， 我们必须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地面上，再跳下去非摔成肉饼不可，但是哪里有阶梯呢? 刘庆的右腿上了些红花油，两天后就好了; 我可惨了，左臂痛得睡不着觉，都是被一个死老太婆给耽误的，她是一个专治妇科病的医生,老贴一些"一针堕胎，保证不疼"的小广告,她的私人诊所正开在我们学校对面。 我在她的诊所里受到热情的呵护。她煞有介事地捏了捏我的左肘，疼得我直掉眼泪，最后她给我开了几包消炎片，说吃过药就会好的。 我信了她的话，差点没把胳膊废掉。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却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一定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光天化日之下，几个满身血污的家伙在临街的天台上鬼鬼祟祟的，别人肯定会判断这不是善类，一旦被警察当作漏网之鱼抓走，可能挨打得更重不说，罚款也不会轻，我们所受的跌伤和惊吓更是冤枉之极，还不如当初痛痛快快地束手就擒。 我们四个无计可施，一边呻吟一边发牢骚，刘庆连声说自己倒霉，他是第一次看录像遇到警察，我也是。警察怎么来那么巧?是谁出卖了我们? 莫非有警察事先扮成看录像的做探子，一放毛片他就打手机联络?莫非是老板跟警方窜通好，专门来收拾我们这些学生的钱? 所有的可能都被我们几个过滤了一遍，所有可能会陷害我们的人都被骂得狗血淋头，但不管怎么说，一个学生不好好学习，跑到录像厅里看毛片是不会得到人们的肯定的。我和他们三个一边懊悔一边自责。 二楼的一间窗子突然打开了。有个小伙子探出了脑袋。 你们是干什么的? 为了治伤，刘庆花了二十多块钱，他没伤着骨头，买点药就行了; 我花了几十块钱买药，吃了一点用都没有，胳膊还是疼得厉害，恐怕这辈子要残废了，我担心之极，我宁愿放弃高考，也不愿放弃自己的胳膊。在学校门口买烧饼的时候，一位下岗工人告诉我，光明路有家骨科医院，那里的大夫全是盲人，很高明。 我听完这话，衔着烧饼就跳上了公交车。幸亏身上带了五十块钱，万一那家医院嫌不够的话，我打算把手腕上二十块钱买来的手表也垫上----我身上没多少钱，又不敢让家里知道。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暗自发誓:再也不看黄色录像了!这个誓言似乎太绝了，我又马上在心里更改为:再也不黄色录像了，高考结束之前。你说我算什么东西呀。 你怎么不早点来?再晚一天我就不敢给你捏了，摔脱臼了还不尽快找大夫接上，耽搁两天了吧，这两天你怎么熬过来的? 一位中年医生拉着我的小臂轻轻地晃悠着，不停地问我疼不疼。她是位很胖的盲女，两眼无光，给我一种可怕的印象，不过她的声音很柔和，我闭上眼睛，告诉她有点疼，我的话间刚落，便感到肘部有种撕裂般的疼痛。 咔嚓! 那天给我们开窗户的是一个小哥们儿，应该感谢他，若不是他，我们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开的何止是一扇窗子，简直是一扇逃生之门。 他的话音里夹杂着颠抖，不知是害冷还是害怕。 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我和刘庆迎了上去。 你们想干什么?那哥们儿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 我们是在三楼看录像的，昨晚警察抄了这家录像厅，你没听见半夜里那么嚷嚷吗? 我们几个藏在这儿，受伤了，动不了，也出不去，麻烦你让我们从你那儿走吧。我们反反复复向他解释，他半信半疑地默许了。 我蹲下身子，让刘庆用左腿踩着我的肩膀，攀上高高的窗台，轮到我了，我只好用一只胳膊，差点没在窗子的铁栅栏上脱手摔下来，多亏下面技师的两名"难友"帮忙撑着。 我们四个出去后回头一看，这屋子门口挂着一个牌子----"泰式洗头城"。有人说那是个淫秽的场所，可是我当时觉得它好比施粥的教堂。 杨伟和王军从派出所里放出来了，脸上红红的，按老驴的话说就是像猴屁股。他们每人都挨了巴掌，还被罚了50块钱，比我治胳膊花得还少。这大大出了我的预料，我感觉这不是便宜了他们，而是委屈了我们。 我问杨伟，学校知不知道你们看毛片被警察抓走? 他满不在乎地说: 知道又怎么样，反正咱是复读生，早就拿到毕业证了，他开除我，我就去二高，在二高报考。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派出所的人收到钱就不会叫校长来领人了,给你留点面子，毕竟咱还是学生嘛，看毛片应该去公安局对面那一家，那儿远是远了点儿，绝对安全!绝对安全! 杨伟和王军的成绩很差，考大学没半点希望，但他们依然百折不挠地复读着，都复读三年了，不，他们复读四年了(我们这里复读五六年的都有)，只要不捣乱，老师是不会在乎他们的，所以他们缺了一天课，班主任也没发火，只是淡淡说: 你们俩今天没有上课呀。 王军说:杨伟有病，我陪他去看病。 班主任嗯了一声，敲着他们的桌面说:赶快把政治模拟高考试卷第十二套做完交给课代表。 说完他就抽着烟走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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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