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屋文化月刊    
 




招魂红 (绝·色之二)
粲然

  这个冬夜,她的房间没有开灯。灰白而斑痕累累的墙上高高嵌着的那扇窗子外,月光硬梆梆地斜挤进来,掉在地上有棱有角,显得格外冷清。她盘腿坐在床上几个钟头了,一直端详着自己那双没穿袜子的脚,对着月亮细细地看。十个脚趾头冻得那般的红,尽力向前扩张着,像随时准备发足狂奔似的。最后她悠悠地叹了口气,搬了条长木横凳过来,摇摇晃晃地踩上去,用指头扣住窗棂缝儿,踮起脚尖向外张望。屋外那条青石子路上只有风呼来哮去,把路尽头海水的味道尽数弥散过来。
  没
  有人没
  有
  人没有
  人
  他还没有回来。

  他和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那时这座四面环海的小小的岛上居民还少,多半是渔民出身,大伙习惯围着海边码头一匝一匝的起房子,热热闹闹地挤住在一块。几百年的时光去了,难免攀亲带戚有点典故。他和她两家最终如何搀和在一座大木屋里谁也说不清楚。据说他的姑奶奶的小姨子的丈夫是她的叔爷爷。但是这些细微的血缘关系并不能阻止他的母亲与她的母亲日日立在院子里的水井前为着些碎炭青菜叶儿的琐事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也不会防碍他的父亲和她的父亲夜夜胳膊勾胳膊热乎乎地出去——回来时又全成了穷光蛋:那些原来属于他们的钱角儿不是扔在酒铺,就是早已被赌桌上什么人攥进怀里。
  整个大木屋七八户人家的孩子,就属他和她年纪相仿。刚学会走路的当儿,便尽日搅在一起。趔趔趄趄地行不了几步,两人只好盘桓在木屋中央大楼梯的上上下下。用四双小手把楼梯上古老粗糙的花鸟嵌纹中许久无人惊动的灰尘抚了个遍,两双闪亮的眸子就会交换一丝会心而阴险的笑意,似乎得了什么大便宜似的。稍大一点了,她仍日日清晨翘着辫子从家里跑出来,仰着头立在院子的井边尖声嚷他。他在二楼自己家里听见,立即应了,兴冲冲地跑下楼梯,手拉手一起出去。有时从屋外的青石子路上俯冲下去,到了海边,静静坐着,听归船的汽笛声“呜呜呜”,渔民踩着跳板悠悠晃晃地从外面世界回来,一身腥味;有时爬到榕树下的秋千上去,秋千荡啊荡的,那么高,快要触着天了,低下头来看,依旧是密密匝匝的红瓦屋顶,远远一带水,尽情向岸上涌来。然后就没有了怎么也望不到海那边去;有时还手拉手逛集,红扑扑着脸蛋儿去打听有没有卖那种会尿尿的陶瓷娃娃。听说别处的孩子早有了。可是贩子总是安慰他们,拍着胸脯说下次出海去了,一定捎回来。不知允诺了几十遍!
  在他和她七八岁光景那年,她还曾救过他。那天他瞒着大人头一次在院子的水井里挑水。硕大的水桶急速地跌井里,险些也把他带了下去。是她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直到大人赶来。邻居的大嫂因此就笑他们是“一只大母鸭带着一只矮脚鸡”。日子久了大伙都这么说。他的母亲听了很恼怒,说:“我这么一个延续香火的宝贝疙瘩,倒搭上这样一个外号!”她母亲知道了也生气,说:“这么叫着我女儿往后怎么找婆家?”大人像受了天大的冤枉,互相赌着气。但孩子并不介意什么,他们彼此之间有一种奇特而排外的眷恋,到了十一、二岁上依旧除了对方固执地不找其他的朋友。在他眼里,丝毫不觉得她那较之同龄女孩稍呈肥壮的样子有什么不好。在她眼里,也不感觉他矮短精瘦的身材有什么瑕疵。毕竟是孩子。

  这些事情在长大成人后的他与她心中已经没有什么痕迹了。他们已经到了不会有什么朋友长辈会指着他们的鼻子笑着提醒他们“大母鸭和矮脚鸡”的年纪。即使在这个冬夜,她踩在长木横凳上向外张望,前尘往事随风而来时也根本没把这些过去忆起。在她心里,他和她的故事是这样开始构筑的——刚上初中一年级的那年夏天,暑气还没有过去。副热带高压长期控制着这个海岛,天气出奇的热。潮来潮往,落在海滩上的水渍被沙子炙烤着,瞬间就蒸腾成了一大块一大块的盐,零零落落地遍布在黄沙碧水之间,看上去令人触目惊心。那些必须在白天来回奔忙的渔民不得不勉强改变了赤足的习惯,蜂拥到杂货铺里卖鞋。整个海岛成了晒干卷曲的大饼,孤立而静止地浮在水面上。岛上密密麻麻的房子就像大把大把五颜六色的饼麻子,烤熟了,远远的就看见热气四溢。他和她当时正在学校操场的大榕树下上体育课,笔直地站在队伍中听老师训话。榕树筛着晨阳的光,红润润地掉在她小小的躯干上。星星点点流动着的红一凹一凸着她的身体。她心里觉得有趣,便用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地碰着,顺着汗水、阳光在身上任意逗留而成的轨迹。肌肤被指尖触动,是麻麻的热中一点小小的震动,微烫微烫的快意。末了她忍不住把指头放在嘴里吮,是光的热辣辣、汗的盐滋滋和课前吃过的冰棒微微的甜气。她第一次尝着自己身体的味道,不由呆了又呆,小小的心里隐隐感觉着稀罕也感觉着宝贵。
  那个体育老师兀自来回踱步地训话。老师刚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壮小伙,一句话在心中反复斟酌了几遍。不得不嘱咐在场的女学生。“唔,咳,咳——你们有谁来了例假,一定要事先请假。”因为是慎重说出口的。老师自己先红了脸。还须眼光扫视学生一圈,确定他们都听到心里去了。发现她在发呆,就沉下脸,放出锐利的眼神看她。她在老师的目光下回过神来,不觉慌了手脚,抓住老师一个话尾细声应:“老师,我没有例假。”队里已经有女生窃窃地笑了起来。年轻老师的脸更红了。冲过去指着她的鼻子厉声喊她的名字:“杨如珠,你说什么?你敢这样说话!”她虽然有些迟钝,却一向是个乖学生,头一遭被大声叱责,下嘴唇不自觉地翻出来,肥嘟嘟的腮帮鼓出无数细小的纹,喉咙里抽抽泣泣地发出些音,眼圈就红了。他站在她前面,心里愤愤然,不知哪来的勇气和老师顶嘴:“她说没有就是没有。我可以担保她没有!”他与她断断想不到他们公然说着的是什么事。那时节,青春的秘密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们同龄人之间扩张,但他们的友情太过执着专注而排他。全然不懂人事更替、时间流逝、岁月暗转。
  那个夜晚,他们坐在院子里,望着满天晶光发亮的星子发愁。
  他说:“怎么办?明天要叫家长去学校。”
  她抽泣说:“我犯了什么错了我?我真的没有例假!”
  他摸摸头说:“我知道!可是。可是例假是什么呀?是不是骂人的话?那天何直勇骂语文老师是‘精神病老妈子’,不也给批评了?不也叫家长了?”
  她恍然大悟,捶了他一拳骂:“死人!为什么不早说!原来就是精神病!你,你真例假呀你!”
  他被她这一闹也笑了,往她身上也拍了几下,说:“你才例假,你例假!”
  这时她妈妈闻声出来,眼睛气得直直的,一巴掌直甩在他的脸上。

  在这冬夜嘹亮高亢的冷风中,即使她的心情如此寥落,想及那一幕也因着他与她曾有过的懵懂无知微笑了。从那时起,他就不大理睬她,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冤枉似的,一幅气鼓鼓的样子。她倒是一力要与他和好,尽日里在他眼前晃悠,和气地要和他答腔,受尽他一切冷面孔。那年夏天真的要过去的时候,有一个夜里院子里的蝉叫得特别厉害。她中了暑,浑身被刮出青一块紫一块的痧,独自躺在床上,似梦非梦着。她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在木屋中央的大楼梯上走,全身水淋淋的,楼梯的尽头矗着一株挺拔秀丽的枫树,每一条枝干上都缀满盛红美丽的叶片儿,亮晃晃地照耀她的眸子。她走啊走,极力地去抓那些诱惑她的枝条。一不留神,脚踩了个空直直地坠了下来——于是她发现自己置身在白茫茫的海上,止住她向下坠的身体的是一条简陋的渔船,船上有许多人,沉默而呆滞地坐着,一动不动。而后,这些陌生的面孔又都变成他的样子,张着空洞洞的大嘴向着天。就像与她素昧平生似的。她从梦中哭醒过来,发现床上赫然是一滩温润的血。
  
  因为她的初潮,家里小小的忙乎了一场。她肚子里被塞满了些滋阴补品,她母亲也正儿八经地叮嘱了些这当儿该告诉她的话。和所有的小姑娘一样,她因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又吃惊又害怕。还有点受人重视的飘飘然。所以兴奋了,整天整天通红着脸往女人堆里钻,胖胖的小手指指点点:“知道么?我长大了!为什么长大了?你不知道?我、来、那、个、了——哎呀!就是那个嘛——”尾音是绵长悠扬的,怕别人领悟不来似的。要是遇上装傻故做不知偏要问个明白的,她就蒙着脸扭扭捏捏,死活不吐口。和一个月前那个丫头已是不同了。其实,她隐隐也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变化,并不觉羞,只认为以前的事像一个天大的笑话,不和他说就不痛快。然而他依旧不搭理她,最后她不免寒了心,一力委屈地认定自己受了如此多痛楚却再也得不到他的关注了。好象她的来潮全是为了他。
  时间一年年地去,他和她到底熬不住冷寂分别扩张自己的朋友去了。转眼之间,两人都变成了大人,模样却并没有变化多少,她依旧是圆滚滚一个大梨的形状,黑皮粗脚,瞪起眼珠就俨然一幅要与人吵架的模样。头发总是长不长,大把大把地掉,索性剪掉,她身上仅有的几分女子的娇柔也就荡然无存。而他也没有长高几分,站在人群中瞬间就被淹没了,高中时一次打群架划伤了额头,一道硬生生的疤痕醒目地嵌在脸上,多少有点狰狞的味道。他们俩虽然都本分地固守着原来的生长方向,但整个海岛却早已不守规矩起来。所有本屋区的人们都很吃惊的发现这里的旅行业与轻工业似乎是两只笔直伸展的手,原本自己麾下的土地像一团毛线球被那对巨掌无休止地缠绕席卷而去。蓦然回首,自己好似一无所有,而这个海岛却是前所未有的繁华,先进、现代化。他和她正处在这样的变革之中,两人并不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只简单地感伤着嫉妒着咒骂着许多邻居对木屋区的背叛,高楼大厦对他们朋友的吞食.然而他俩无可奈何。他家没钱,她家也是。
  当大木屋搬得只剩他们一两户人家时,有一个傍晚,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剥虾干皮,他走了过来,把眼光往木屋的上上下下一扫,仰天叹了气说:“也好,从以后就宽敞多了。”她虽不抬头,却也对着地面笑了笑,应说:“是啊!”他顿了顿,拿眼光偷偷地扫扫她弓起的脊骨,她的上衣不够长,露出腰间老大的一段来,是白花花肥嘟嘟的一圈肉,他把目光急遽地收了回去,逃也似地离开了她。
  有了这次对话,彼此都明白对方让了步。心里很快亲密起来,现实中却找不到亲近的借口。几个月后的一天她去浴室洗澡,洗着洗着头上突然觉得滴着几滴水,水珠顺着头皮不断分裂成水迹顺理成章地横跨她的脸。她愕然抬头一看,看见楼木板上层层的缝隙中不断向下渗着水。她记起楼上就是他家的浴室,不禁火冒三丈,关上自家的水龙头后破口大骂,突然隐约听到他在唱歌,一字一拍唱得铿锵有力。她听出他唱的是当时流行的《射雕英雄传》主题歌,是罗文与甄妮合唱的段子,不知是不是受了感染,她也亮开嗓子,大声的唱。片刻之后楼上他的声音停顿了,似乎竖耳倾听,她不理,依旧曲折辗转地吟咏那场古典的情事:“同声同气,同心同义,无分彼此,用尽爱,与我痴,与你生死相依。”一遍遍地唱,似乎自己几年的委曲与冷遇都唱到里头去了,连自己也不免感动。最后他的声音又再度响起,混杂进来,两人的声音战斗着,纠缠着,全是自怨自艾的悲伤。于是两人不同的空间做同样一种无奈而温柔的微笑了。
  后来就日日这么唱下去。也唱国语,也唱粤语,还唱本地渔歌。极有默契地你唱一段我唱一段,曲调激昂处一起吼上去。最常挂在嘴边的是这样一首渔歌:“哥哥你说我是天上的嫦娥呀,你夸我是赛西施。可是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不拉我的手?妹妹我想去但山高水远就算我摇着桨啊天黑前也赶不到你的住所,哥哥你说想我爱我你连我的名字也叫错,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妹妹你知道我你明白我你就在我的心窝,你等着看媒婆这次怎么说。”两个人在歌声中做着拉据战却迟迟没有下文,不知怎么,勇气在唱歌中燃尽似的,未见面倒先怯了。
  元宵很快就到。往年很热闹的木屋区如今完全沉寂下来。剩下有数的几户人,望着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用背影和柴门抗拒焚心的诱惑。他与她也因为觉得没有脸去见自己的朋友,不约而同地选择在自家的院子里枯坐。四周围绕着许多无人居住在内的窗,向千万个枪口向他们喷射着杀伤力极强的寂静与黑暗。远处高楼上攒每个通明的窗却又像儿时走马灯里的景象,美丽辉辉遥不可及。他觉得凄凉,便提议玩“找家家”游戏。用黑帕把她的眼蒙了,牵着她四面八方乱走一圈,让她指出自己家的方位。她透过黑色的帕子,所见之处皆是模糊,独有她家与他家亮着的灯光投射在帕上,她因此每每指中。他初时不明,待到明了心里一阵凄惶,气鼓鼓地一把揪下她的眼罩,她眩巴着眼睛望着他,睫毛那么长,每一根睫毛下像有一丝光在闪烁似的。他心里一阵冲动,一把抓住她的手,两人伫在这小小的城浅浅的夜里,眼圈都红了。
  从那个晚上后,两人又形影不离起来。她涉世未深,只一条肠子认为他与她只是将少年时的友情继续下去,没有什么顾虑,什么事也不瞒他。有一次详详细细的将当初吵架分析的原由缘故分析给他听,说罢仰头大笑。他也笑,心中却自愕然,忖量着这样的女子如此率性随便,以后如何做得人妻,何况长得又丑。因此,虽也与她交好,他却彻底杜绝自己心中初初萌生的一星半点的念头。

  他的交游广些,到了二十五岁上头,即使条件再不好,也偶尔会往家里带个把女子来。不管是不是他的女朋友,总要让木屋区的人们看看他何广富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年龄也大了,生来没谈过一次恋爱,看岁月像沙漏里的沙不断地穿越她的青春而去,心底到底是越来越没底,到了这时候,才真正明白心里一直只有一个他。看到他身边有了别人,悲恸欲绝。有一日他又带了个女人回家来,她在屋里见了,突然横冲过来,叉着腰嚷他:“何广富!你什么时候帮我带包卫生巾回来,不然我废了你!”他呆了呆,张口欲反驳,目光却触着她的眸子,哀婉凄绝,久候不至。他什么都明白了,心下莫名其妙一阵酸痛,就笑笑低了头去。她没受到反抗,就由着这份纵容更张狂,以后见了女人,总要当着人面这样问他。殊不知那些女人无一愿意把心思长久地放在他的身上,并不在意这些,反倒是她自己跳上跳下成了当中的丑角。
  然而这些天来,他日日早出晚归不见踪影,她隐隐听人说他和一个女人好上了,心里愕急,在这样一个冬夜,不倦地等他回来。

  真的回来,却是两个人。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带着个女子蹑手蹑脚地推开门,破旧的木门轻柔地一声“吱呀”,是正刺在她心口的针,她一激灵咬牙从屋里冲了出来,压低噪子恶狠狠地说她千篇一律的那句台词:“何广富!你什么时候帮我带包卫生巾回来,不然我废了你!”他不提防吃了一惊,黑暗中一切都静止下来,他和她都不说话,倒是他带来的那个女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顿时感到火辣辣的,要知道他如今正迷恋着身边这个女子,就觉得她太不讲道理了,厉声喝她:“你少乱讲了你,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做这种事!”
  他拂袖而去,留她一个人在黑暗之中。她被这么骂了,心里也不甚痛,主要是讪讪的不好意思。摸摸鼻子爬上床去,被窝是一阵刺脚钻心的冷。终于迷迷糊糊睡了,却是极不安稳的,她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在木屋中央的大楼梯上走,全身水淋淋的,楼梯的尽头矗着一株挺拔秀丽的枫树,每一条枝干上都缀满盛红美丽的叶片儿,亮晃晃地照耀她的眸子。她走啊走,极力地去抓那些诱惑她的枝条。一不留神,脚踩了个空直直地坠了下来——于是她发现自己置身在白茫茫的海上,止住她向下坠的身体的是一条简陋的渔船,船上有许多人,沉默而呆滞地坐着,一动不动。而后,这些陌生的面孔又都变成他的样子,张着空洞洞的大嘴向着天。就像与她素昧平生似的。她从梦中惊醒,猛的想起是十几年前的旧梦,此时做着,却别是一番滋味,她感到心那么剧烈的跳,自己有点气喘,手伸到床单上去摸,却是一掌的红。

  凌晨时分她去洗床单。路过母亲的房间听见母亲在里面问:“你怎么了,这么早起来?”她说:“我,我来了。”母亲“哦”了一声,稍停鼾声又起。她在门口听了,觉得谁都与以往不同。她至亲的人对她全冷淡下去了。她想不透自己做错了什么,心里小小的委屈与自怜,挂在脸上却是两道清浅的泪。
  他那个早上起得晚,醒时大木屋的人都出去了。他坐在院子的井沿上独自抽着烟。想起昨夜那个女子在枕边和他说的话:“过几天就搬出木屋到我那去吧。你瞧这是人住的地方么?”他反复品味这句话,不由长叹了口气。初时对那个女子的狂热,多半也为着这结果。如今得到了,倒意兴索然。院子里晾着一溜儿她的裤子被单,他走过去随意捏了捏,有肥皂淡淡的香味与冬日水渍未干冷冷的凉。每一件衣物的每一个皱折,都是她手指摆弄过的。在冬日阴霾的上午,他的心竟然因此跳得这样狂————毫无办法。

  她的身体不舒服,中途请假回了家,见他立在自己晾起的衣物前发呆,劈头就冷笑说:“你昨晚上还没有累够么?别拿你的脏手碰我的东西!”他脸红了红,往地上吐了口浓痰说:“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德性!”她被刺着痛处,跳将过来与他拼命,嘴里学着不干不净地骂:“我操你这王八蛋!”他扬起一脚踢中她的小腹,她疼得“啊啊啊”的叫,下死力去拧他,用指甲抠他的脸。两人剧烈地扭打在一起,嘴里兀自对骂。他回说:“我也操你这王八蛋,我操我操------"初时没有什么真实的意义,只是有力的话语袭击。但她肥硕的躯蹭着他,启发了他的想象。他越发焦躁了,顺势和她滚落在地上,把回拳改作撕扯她的衣服。她后来终是领悟了,奋力地反抗,抵不住他忽如其来的冲动,裤子被拉了下来。
  他志得意满,心想着就要得偿所愿。然而目之所及竟是她底裤上一抹极艳极艳的红。他由不得不顿住了。她感到他的身体松弛下去,心里又羞又气,绝望地想着她要因此失去他了她再没有什么可以留住他的她是如此卑微可笑如此无法取悦于他。她万念俱灰,眼睛沉沉地闭了上去。
  他望着她身下的那抹红,前尘往事汹涌而来。他的身体已自屏除欲念,但他的心却一点点温暖上去,那股温暖渐渐充盈全身,直到他的唇上,唇上凝出一个美丽的姿势,落下去了,就是她闭起的眸子。


 

   
  20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