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屋文化月刊    
 



“青春野心”与欲望辩证法——评粲然的小说
老渔

  读粲然的小说,我先是从《朗朗春天好》开始,这篇小说是我最偏爱的一部作品(请注意,《花非花》可能是她最复杂最有意味的作品,但我对这样的作品有种本能的抗拒的感觉,其中原因下文再述),我喜欢那种青春女孩特有的诙谐。

  每天走在大学校园里,三三两两女孩子们唧唧喳喳的开玩笑的声音飘来荡去,让我感觉到生命的尚可留恋和世界的美好。当然,韩东的小说《同窗共读》中所“揭露”的美好校园内部青春人性中极为“歹毒”的一面,那是另一回事情,是不同的审美趣味使然。我喜欢巴赫金“狂欢”与“对话”,所以对藐视等级制的喧闹和快乐的一面保持着兴趣。象“我们目前头项任务是赚钱,第二项任务是省钱。关于省钱,我们迅速而简短地做了场批评与自我批评。艳红说粲然你每次都不喜欢去隔壁师兄师姐那里串门,太孤僻了,这样不好,以后口渴时要出去四处逛逛,喝些热茶再回来,起码节约些烧水的电费。她还说自己每次去买肉包的店铺(天啊!我们已经吃了五天肉包了)肉包个小馅又小,所以她决定以后我们改吃馒头,既便宜又实惠,是省钱的捷径。我承认自己大手大脚的一切过失,接着指出说艳红你每次如厕都扯了老长的一卷手纸,远远看去像藏民美好的哈达似的,这也是奢侈的习惯,”(《爱情神话》)这样的叙述段子表明粲然一旦进入幽默的情景,她对人物的感觉的把握,有着极为自如的表达。这是粲然的小说中最能让人放松也最“轻逸”之处。

  粲然的戏虐通常不是一两句对话就结束,而是形成一串幽默情景的链条,让人物在幽默情景中滑动。这是粲然小说中的最畅快之处,但不是粲然小说中最美好的一面(常常出现在粲然的校园系列中)。此种小说,大概可以以《朗朗春天好》为代表吧。

  我早对粲然说过,我特别喜欢她小说中“使点坏”的那种女孩子家自以为得计的“小阴谋”的人物感觉。象这样的对话情景,都让我感欢喜。《朗朗春天好》中的那个女主人公,即使有点世故,也是天真烂漫的世故,即使有点“坏心眼”,也是办件“好事情”偏偏就要按照“坏事情”的思路去办的那种青春期的叛逆阶段尚未结束特有的表征。不知道大家发现此篇小说中最隐秘的人物关系?我认为是宁宁与朗朗父亲的关系,朗朗心里多次暗自揣测父亲对“三好同学”宁宁的“不纯洁的思想”,有时候竟然因为这无来由的猜测而对老父亲“下了狠心”。这种心态很有趣,朗朗的叛逆其实是比较温和的,至少她表面上尽量让大家都能接受,她除了对宁宁的同性的友谊尚能保持相濡以沫的某种似是而非的信任外,即使对疼爱她的老父亲,她也要去寻找好些很势利眼也很好无聊的“恨”他的理由。换句话说,朗朗对自己的欲望有所放纵,为什么不允许她的父亲对宁宁的好感,我只好将其解释为朗朗觉得父亲愚蠢、迂腐,被宁宁这样的“好女孩”蒙蔽了还蒙在鼓里,朗朗是因为父亲的“不争气”而有点烦他。也可以这样说,朗朗要挑剔一个人,你对她好,她会说你有阴谋,你对她冷淡,她会觉得你无趣。总之,朗朗这种类型的个青春女孩不讨任何人的好,青春女孩蔑视一切功利,青春女孩即使自己有点矫情也能为自己找到最有力的辩护。小说中,对辅导员,对相互排遣欲望的男朋友,对另一个只握握手的男朋友,朗朗更是充满了优越感,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这种优越感仅仅是朗朗的幽默感使然,直到读了《花非花》后,我才发现事情远比我想象的复杂,《花非花》一下撕裂了《朗朗春天好》《爱情神话》中校园中善于戏虐的女孩子家心中中带有喜剧色彩的人际关系。走出校园的朗朗摘下她的在高等学府内戴惯了的面具,开始在“两个人的战争”(非《一个人的战争》)中登台亮相。

  在《花非花》中,诙谐的优越感被转换成赤裸裸的“青春野心”:“ 倘若我不是名人,我的所有心情都注定永远淹没了,被日后烧尸的火烧成冲天的一缕轻尘,而已,而已。”这样的句子已经燃烧着某种疯狂,《花非花》的女主人公便是在这疯狂的内部开始思考疯狂。其实,《山鬼》中那个杨小姐,《走日光》中的那个出走的女人,《招魂红》中的杨如珠她们的身上都有着某种迷一样的疯狂的因子:挣脱俗常生活日复一日的桎梏,撕裂笼罩在女主人公们周遭的命定之网,躲开天谴般的宿命之旅,投奔到茫然却充满希望的“乌有之邦”。这个主题似乎是五四以来女性作家不断书写的“出走”主题的变奏和余响。

  粲然的文本世界中疯狂的特质支撑起“青春野心”或“青春乌托邦”所出示的最基本的承诺。在粲然的“青春乌托邦”话语谱系中,最醒目的话语系统是美(题目就是绝色系列,当然此绝色更多是精神气质上的“绝色”),性,青春,潜藏着疯狂,对未来的遐想。无可遏制的青春沸腾之火燃烧出一个粲然的“青春乌托邦”,这个乌托邦无形无状,却天然掌握了审判俗世的精神特权。有了这个“青春乌托邦”授予的权柄,《花非花》中的那位女主人公才可能会对一个男朋友理直气壮地叫出“你就当自己是强奸犯好了,不要指望我太多。”那个在《爱情神话》中读尼采的女孩子,到了《花非花》中很可能也染上了尼采那种“超人”的气质,对属于庸众一员的情人轻轻地道出了跨世纪绝响的童女“呐喊”:这是对男性情人最极端的蔑视。于是,关于男女的爱欲,《花非花》的女主人公从肉体上渴望享用之,但在精神上,她始终无非将爱欲审美化,所以,女主人公可以顺从自己的欲望,但往往将爱欲“工具化”,或“怜悯化”。她实在找不出“升华”俗世爱情的理由(张爱玲的影响?)。或者说,《花非花》的女主人公爱欲望(她也喜欢享受快感的生活),但也恨俗世欲望(因为俗世的欲望无法让她“提升”,粲然实际上已经发现连“私奔”都是最终以败兴告终,她建构的虚拟如《爱情神话》中“小姑娘瞟了一眼白衣男子,‘扑哧’掩嘴笑了起来,用手拍拍他的腮帮子,白衣男子顿时又变成一颗牙,让小姑娘放进自己的嘴里。”绝对的彼此无条件相“融合”的仙界爱情才能让女主人公的爱情“星座化”。奇怪的是,粲然的仙界爱情是男人变成女人的一颗牙,而不是男人的一个肋骨变成一个女人的身体,这其中意味不难解读吧)。这是粲然在当下的历史语境中的爱欲辩证法,她的对手那个可怜的情人也有他的欲望辩证法:“但他突然哭起来,他抽泣着说他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事。他说你啊你啊,你根本不知道这有多么美丽,真正的欲望是会让人感动的。” 这个男情人还是传统的情欲/爱情的二元对立而派生出的欲望辩证法,即爱情既是绝对功利的,又是可以审美的。这种传统的欲望辩证法遭遇女主人公的“工具化”处理:“我只是需要他,像克里斯朵夫需要一个异性帮他完成成其为伟人的激变罢了。”而且还幽他一默:“可是我想不通他此时哭泣的原因。他并不爱我,也并不是得不到我。我被他弄糊涂了,只好托着腮帮瞪着他。他泪眼朦胧的,嘴里唠唠叨叨说爱我。我被他逗笑了,觉得他在感情中比我幼稚,幼稚多了。”于是,“青春乌托邦”宣布了俗界爱情的全面瓦解。所谓粲然“成长小说”中的成长“蜕变”以“青春乌托邦”为支撑,以青春人格的自我启示“自我神化”为终结(而非传统成长小说中“他者”对主人公成长的“点化”),完成这一代质地锐利的“金钻石”级别的闪亮美少女战士之形象的自我创造。这便使得粲然的笔下的成长少女与宝贝级的女人形象的划出一条深刻的界限。

  在这里,我还要提到《惘然记》,我认为《惘然记》是对《花非花》之“背面”的延伸叙述。首先,《惘然记》是一部寓言性极强的小说,如果说写出了《爱情神话》《花非花》《朗朗春天好》的粲然让我欣赏,那么粲然的《惘然记》则是让我惊讶。《惘然记》杜撰了一个被封闭的村落权力建构史。粲然直接逼近一个地主(平白也可能是个富农吧)无师自通地建设一个世俗政权的权力运作中的“入魅”(好象是韦伯的词儿)过程的各个秘密或公开的环节。被封闭的口水村中性、权力、宗教之间的代码彼此缠绕,相互妥协、抗衡。对于权力,平白经历了从觉醒,到迷恋,到幻灭的心路历程,这期间交杂着强大的性能量对权力建构的“启发”、依附和摧毁的各个步骤。平白的悲剧来自于性与宗教的双重压力,他建设了一个属于他的世俗王国,但他对性和宗教的总是怀揣着不可名状的焦虑和恐惧。平白对两者有过反抗以及俯就,但这些努力几乎是徒劳的,圆渡和尚和河姑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的心灵深处,性和宗教都属于平白无法“解码”的神秘王国,平白是世俗社会的“王”,他可以利用口水村中的被封闭以各种阴谋和阳谋去创造权力和群众,但他只能徘徊在两个神秘王国的边缘,无法进入神秘王国内部,这意味着平白只能宿命般地接受性与宗教的对他的绝对控制,他的任何的反抗和妥协都只能注定他西西弗斯般的命运。我还愿意将《惘然记》看作是粲然的“青春野心乌托邦”的一部分,在这个故事里平白的野心是强大的,也是脆弱的,是充满权力游戏趣味的,也是充斥无聊透顶的小把戏。这个口水村权力成长史和权力没落史是不是粲然笔下野心勃勃的女孩子的寓言般的投影呢?如果让《花非花》那位自命“未来的伟大人物”的女孩子如果来建构她的权力是不是也会面临着平白那样的难局呢?我认为《惘然记》与《花非花》表面上有相当大的差异,但如果用《惘然记》的权力实现和没落历史来阐释《花非花》的“青春野心”,似乎可以看做粲然对“青春野心”的一种极为冷静的反思。粲然设计了一个权力游戏软件,她进入其中玩耍一番,再告诉你权力将给人“异化”结局,这是粲然极有城府的一面。缺了这一个性格扇面,粲然就不是粲然了,这也是这个女孩子作家非常令我的评论感觉到头痛的地方,因为她竟然在《惘然记》中为平白设计了一个如此恐怖的权力陷阱:这说明女作家粲然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权力洞识者。

  先行到这儿,我不准备在此对粲然小说中技术性的问题提出具体看法,即使她的个别叙述让我的阅读昏昏欲睡,许多交代故事来龙去脉的信息彼此干扰,但她的每一篇小说总有让人眼睛一亮的东西,这常常是她在当下的写作语境中最有价值的所在。技术性玩意儿的言说只可能让评论成为教练员式的唠叨,况且小说写作的成规是一个不断“突破”的过程,任何“建议”都可能将作家带入误区。

 

   
  20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