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屋文化月刊    
 




【无声无息】反潮
摩丝

  天气又湿又闷,我在办公室里坐不住,终于下定决心跑到卫生间去放风。公司的中央空调没有开,因为还没有到五一,规定的开空调时间。办公室里一面墙都是窗,全开了也仍然是闷热。可是卫生间里就不一样,一进去,凉风扑面而来。我就呆呆地趴在卫生间的窗口上。其实卫生间和办公室在一个平面上,窗也比办公室里开得小。可是,不叫人不服,它就有风。

  天气很闷,很潮湿。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到走廊上的地面全湿了。刚来深圳时,我不懂这叫反潮,对别人讲,打扫卫生的人好烦,天天把地拖得湿湿的。同事就笑我,这才知道原来是反潮。我很怕反潮,甚至可以用"恨"来形容。我有很强烈的爱恨观,这常常阻碍我自己的生活,我知道这是缺点,可是我改不了。你那个死脾气,我妈又要说了。小时候念语文课文被老师打断认为是老师不尊重自己再也不肯接着念下去,那女老师也讲过类似的话。可笑的是,老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以为那叫个性。现在我又和那些细细的小水珠们较上劲儿了,看着它们不屈不挠地进攻着地面,水管,就象被它们侵蚀到心里一样,一点一滴,没有尽头,转眼就是一片。

  办公楼对面是公司的水站,中间隔开一片绿化草地。近处草地边上稀稀落落的种几棵紫荆,开着几朵紫荆花。我是对植物没有任何感观的人,并且记性不好,今年过年时逛街,还把水仙当大蒜,被朋友好一通笑话。记得第一次问同事那是什么的时候,同事用不以为然的口吻说,那就是香港那个有名的东西哪,你看,就那个鬼样子。

  我也笑了,开在树上确实不起眼,听说花粉吸多了还要得哮喘。不过紫荆花开在钞票上的样子还是非常迷人的。上次途经香港的时候,公司的车把我们拉到香港会议展览中心看了一圈,当时维多利亚港飘着细细的雨丝,我只是忙着照相,在那里买了五十多块钱深圳只卖十九的福士胶卷一个。回来看照片,会堂广场那根柱子好高,金色的球体被朋友切去半个顶端,我的人倒是完整的,张了嘴呵呵地笑着,脚下还空出来一大片湿地。

  夹竹桃在稍远处正缠缠绵绵地开着,桃红色的花和深松绿的枝叶混在一起,居然让我的眼睛有一种沉痛感。同事曾和我解释说,夹竹桃是有毒的,它所散发出的有毒气体,能使人得气管炎和肺炎,经常闻其味,还会使人智力下降。所以不能种在室内,只能种在室外。它又可以净化空气,抗烟尘、二氧化硫去除污染。我瞪大了眼睛看他们,不晓得他们这些知识是从何而来,小学时我们也有自然课,但是十节自然课倒有九节被改成了数学课,因为它们是同一个老师教的,只有临到考试时才教我们一些自然知识。初一倒是有植物学,那个老师很好人,可是他讲的课可算是难倒了我,我一眼望去反正是植物,还是植物,根本看不出来任何区别。一到考植物我就一边挨着我爸的骂,一边通宵达旦背植物学,早上五点钟我爸随便抽了几个考我,我的脑子里全是浆糊,大急之下就掉眼泪,我爸就气急败坏地走开。

  然而我爸却是个种植迷。自从家里四口人独立成家后,阳台上就是大大小小地许多盆植物。爸爸的种植工具也很齐全,经常给他们松土,堆泥,换盆什么的。周日,有阳光的时候,爸爸就在阳台上忙碌着,剪贴旧报纸,或者整理邮票,把他收藏的那些宝贝们从阁楼里弄出来让他们晒晒太阳,给他们放风。我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大约是为了给自己的小说人物取名字,突然研究起花名来,正好我爸种的一盆什么好象很珍贵的花开了,问他他就得意地告诉我那是什么什么花(名字我从来没有记住过),后来每次到阳台我都要又问名字,我爸就烦了,再不告诉我有关花的内容。

  我瞪着眼睛望着那些植物,眼睛有一点酸。

  二十岁以前,我是一个完全的空心人,我的一切就是我自己。我念书,对各种明星进行崇拜,对风花雪月诗词疯狂迷恋,抄写各种金言玉语,听流行音乐也听摇滚,偷偷看各种家里不让我看的书,收集自己隐秘的爱好,我以我自己为中心,觉得有理由为自己而活,我爸妈,他们生了我下来,他们欠我的。爸妈叫我做任何事情我都要发脾气,即使如此我自己还是有无限种不满。我和弟弟天天打架,互相在父母面前揭发短处,我写日记发泄不满,怪父母偏心,那些日记有一部分我收着,有一部分已经被我爸妈收了去,他们看就看了,但是从来不解释什么。

  我唯一没有做的,就是从来没有对他们表示过什么关心,我对爸的植物做过的贡献,就是他出差时负责给他们浇水,有时一连几天忘了浇水,然后一次浇很多,以为那些植物一天喝足了能顶两天,我爸出差回来总有几盆植物死掉,可是他不说什么,从来也不责怪'ce摇_

  大二寒假完毕,要坐车回成都上学。南昌到成都没有直通车的,每次都要大清早先赶去离南昌不远的叫向塘的小站等着坐从上海至重庆的车,再从重庆转车到成都,正常情况下全部过程历时五十个小时。我是最讨厌早起的人,可是为了赶车没有任何办法。有一次早上五点钟往楼下赶,黑咕隆冬我妈在前面催着,我揉着不大睁得开的眼睛,忙着下脚就一脚踏下三级台阶,把脚给扭了,还一瘸一拐地去坐车,到现在都还有些后遗症。我通常是自己独自去成都,我爸为了安全起见都给我弄到卧铺票。在向塘站预留有三张卧铺票,向塘之后萍乡有三张,向塘之前的鹰潭也有三张。春节过后的卧铺太难买了,何况一天只有三张票。结果几次坐的卧铺都不一样,向塘没有买上票,就从萍乡调过票,还有一次甚至是从鹰潭调来的票。爸爸托了熟人事先从鹰潭坐车过来,我们则头天晚上坐了十点多钟的车赶到萍乡去等,早上四点多钟到了萍乡,我们在候车室里等着。我当时很不满意,不停地抱怨着,又是太冷,又是太累,加之想到第二天夜里到重庆之后还要转一趟车就无限不耐烦起来,总之不舒服。一直抱怨妈妈,为什么要替我填成都,没有直达车,每次转车那么辛苦。爸不吭声,后来他叫我在椅子上睡一会儿,他来看包,我睡了一会儿,睡不好,椅子硬梆梆的,还一棱一棱的,硌人。候车室里昏黄的灯光一直在我头顶上晃。

  我们一直等到下午二点钟,后来我就转车走了,爸自己仍在车站等下一班车回家。

  那件事本来是被我遗忘了的。如果不是我二姑的旧事重提。二姑说--你看你爸半夜送你去坐车多么辛苦,他头发都白了--二姑说这话不代表她多有良心,我爷临死之前想见我爸,她硬是不给我爸打电话,拖延时间,没有通知到。我爸在另一城市,赶到家时我爷已经咽了气。理由很简单,就是钱。二姑说的这话,就和她曾经说过的无数句话一样,理由也很简单,就是当着面指你的不是,你有不是她就会刺你,她算计到了她就大约很开心。

  我爷死的时候,我好象有预感。我是很少往家里打电话的人,那天突然想往家里打电话,可是家里没有人接,大中午的我爸我弟都该在家的,就是电话光自己响。那个时刻我很茫然,下午挨到上班时间就给我妈单位打电话,我妈单位上的人讲,你爷过世了,他们全体回九江了。我犹如五雷轰顶。我和我爷不大亲,真的,我和我奶奶很亲,我奶奶很疼我,我爷只喜欢我弟弟。但是我爷爷去了,突然就带了他自己的一切去了,他是医生,自己有一整套医疗用具,在我们住的那条女儿街里很受人尊重,退休后很久仍然有很多附近的街坊来打针,然而他在我的脑海里只留下一个姿势。夏天的清早,他戴着一顶旧的深蓝色的帽子,坐在饭桌前,用一把黑色的大剪刀摘剪嫩绿芹菜的叶子。阳光从他对面的窗子打进来照在他脸上,没有任何喜怒哀乐。

  有一次回老家看奶奶,昏黄灯光的晚上,没有事情做,既没有电视看,也没有叫人来打麻将。奶奶给我看她当年的旧照片,很多张老照片,当年的人们真爱照相。我还有奶奶的艺术照,中规中矩地站在一张椅子旁,穿黑裙子,白色的长袜子,剪了齐齐刘海的直短发。可是让我吃惊到的不是这个,是有一张,奶奶很年轻的时候,大概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她托了腮,手肘支在一座小桥上,半边侧脸望向别处。相片的背面写着,这个年轻的女子,她要望向何处,大约是望向无望的人生吧。我在心里大大地震惊。我那个时候,也正在无限迷茫,觉得天地之大偏偏容不下自身。我奶奶明显老了,因为发生几起事故,整个人都萎缩着,手连东西也握不住,依赖一根拐杖才能勉强行走。她也曾经如此年轻过。

  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遇上一个人,请你珍惜他。忘了是谁说的,在网上看得太多以至于麻木了,BBS里见到也是立即当灌水删除。可是奶奶,你可曾遇到过那个人?

  二姑说那话的时候,我爷已经过世了。然而我那时才真正地看到了我爸头上的白发。我爸头上居然有白发了?什么时候有的,我不知道。我以为我爸不会老的。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白发。他和我妈一样,永远长得那个样子,既不会年轻,也不会老去,他们早已被我定了型,我畏惧我爸,我在我妈面前就会闹脾气,处处作对。我爸有了白发,我妈开始象外婆一样唠叨。如今他们也老了。

  我想大约在我出生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算真正拥有了一颗心。

  不要怪我在卫生间里想起这些。实在太闷了。我在卫生间的窗前托着腮,侧了脸望向那些夹竹桃,还有那些翠绿的发了新枝的看上去精力旺盛得不得了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boring,我狠狠地低声骂。

  天气渐渐阴暗下来了。三点多钟开会的时候,外面越来越暗,时不时还伴着轰隆隆的雷声。屋里因为开着幻灯机,没有开灯,同事们散落在阴暗里懒洋洋地坐着。会议室开了空调,有些凉意,然而我还是感觉得到那些水,那些从潮湿里来的阴暗的水。我的脸就沉在阴暗的水里打着瞌睡。领导说,最近几天天气非常潮湿,大家要注意现场,减少故障发生率......

  雨就倾盆着来了。

  后记:前面一直是写着厕所的,往电脑里打字时,终于给改成卫生间,还想过用洗手间,其实又怎么样,反正都是茅坑。不过卫生间就卫生间吧,大约看上去会干净一些。

 

   
  20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