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屋文化月刊 |
出阁 纪家二小姐颠簸在黄包车里,这一阵她很勤快地前往城南的裁缝店,这在下人老妈子眼中早就习以为常。所不同的只是今天她的怀里藏匿着一个紫色缎面的香囊。这是纪二小姐的随身之物,平日里总会放一点点香料。纪二小姐是喜欢麝香的,每次放那么一小撮,纪二小姐用自己洁白纤长的手指捻了,小心翼翼地塞了进去,将整个人笼罩在麝香的包围里。然而这一次香囊格外显得沉重,那里面,除了纪二小姐喜欢的麝香,还有她的金链子和杂七杂八的一堆首饰。纪二小姐捧着心口,捧着这个秘密,她装作无意地将手搁在肚皮上,好一直碰触到她怀里的财宝。纪二小姐觉得那仿佛是一只不安分的小兽,随时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或者又是永远的幸福。她感到莫名的躁动,但又异常安心,她似乎看到在自己的这次精彩演出之后爹娘的脸,她甚至觉得自己十九年的生命都只是为了今天的演出。纪二小姐笑了一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她只是有一点点兴奋。 这一天极为平常,纪二小姐也像平常一样,清清爽爽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向神甫极虔诚地作忏悔,然后坐上黄包车前往城南的裁缝店修改她新做的旗袍。纪二小姐嫌肩稍稍窄了点。事实上,纪二小姐没有像她那个姨太太的母亲一样的瘦削双肩,她的肩宽而且平,由于极瘦的缘故,给人一种微微耸起的感觉,这让纪二小姐走起路来像是肩头上拴着两根线的提线木偶,那玩意大家也都见过,总觉得纪二小姐留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纪二小姐倒很不以为然,她算不上美,身体极瘦,头却出奇的大,细脖子像是承受不了重荷,随时都会折断一样,其实事实也并非如此,只是纪二小姐的头发特别多,蓬在头上给人造成的错觉。不过说到底,这样的大头配上她的宽肩膀倒也不突兀,她自己觉得自己就像是面粉捏出的娃娃,上半部分繁重豪华,下面支撑的却只不过是根细竹片,插在竹篾子编的草垛上,在捏面艺人背上一摇一晃,在风里招摇。 纪二小姐作为姨太太的产出,向来是不受什么重视的。纪先生有四个孩子,大夫人生了三个男孩,除了一个比纪二小姐稍大,正在北平读书外,其他两个都还没到懂事的年龄。纪先生是个个头不高头顶微秃的有钱遗少,虽然对这个女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深爱,但他深谙"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在客人面前常炫耀自己这唯一的女儿。日久天长,他就发现,做一个美丽女儿的父亲实在是比做几个楞头小子的爹来得有面子的多。他喜欢别人向他打听"令媛"的情况,这让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倍受瞩目起来,但有时他又觉得女儿长得还不够理想中的那么完美。"你看人家马行厂的女儿,就没有你这样乱的头发。"他常这样对纪二小姐抱怨着。 纪二小姐也知道父亲并不爱着自己,他向来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件展品展出在各位先生太太们的眼皮底下和敷衍了事的赞美声里。她始终觉得自己和父亲是陌生的,父亲喜欢她穿着粉红色洋装和白皮鞋站在面前,却不知道纪二小姐并不爱吃他夹给她的"蟹粉圆子",纪二小姐向来是不爱吃蟹粉的。她最爱吃的字是厨房老妈子从乡下带来的糯米糕,乡下人叫做"糍粑"的,沾着白糖或就着小菜都是棒极的美味。老妈子知道小姐爱吃,每次总会专门为她带来很多,天气不热的时候,可以连着吃上十天半个月。这些下人们,倒是真心地对着纪二小姐。纪二小姐喜欢斜靠在沙发椅上,一边捧着书,一边吃着糍粑,有很多人吃糯米会腻,甚至会噎着,但纪二小姐不会,她就那样靠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静悄悄地感受着自己的那份快乐。 父亲在没人的时候从没有特别关注过自己,对此,纪二小姐倒也不在乎,她知道父亲鸦片瘾很大,抽鸦片的人对身边的人、事大多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来的,她也知道父亲喜欢听别人夸赞自己就像是夸赞他的一件收藏,父亲毕竟已经不同过去了。纪二小姐并不怪她的父亲,从小她在父亲目光之外长大,她觉得父亲对她来说始终是个陌生的男人,仅此而已。纪二小姐的亲娘是她父亲的姨太太,她一直对自己的肚子耿耿于怀,为什么"大的那个"就能连生仨小子,我就一个闺女的种?这个问题折磨了她二十年,她越发的郁郁寡欢,也顾不上去管给自己带来不幸命运的纪二小姐的事。倒是"大的那个"时不时关照妈子下人,二小姐的前门襟都磨破了,得赶快做件新的,这要是让外人见了去,还当我们纪家真的落势了呢。 纪二小姐就这样不声不响地长到十九岁,自打她十六岁开始,求亲说媒的就没停过,纪先生在这一点上倒也谨慎,他把嫁女儿当成是自己无聊生活中的一桩事业,所有事情,大小巨细都要一一亲自过问,横挑鼻子竖挑眼,挑了两年多,终于看中外省的一个军官,这军官年轻丧偶,之后忙着仕途上的事,官越做越大,不知不觉中也成了个中年鳏夫。自从在一次酒会上见了纪二小姐之后,竟被她那头乱发和提线木偶般的肩膀迷得死去活来,锲而不舍地一再上门提亲,此人倒也有点本事,又深知纪先生这类遗少的心理,因此纪先生有一次边调鸦片膏子一边想"老二要真跟了他,倒也不亏。"想着便征求起姨太太的意见"你说呢?""随你。"姨太太帮他点亮了鸦片灯,纪先生狠狠地吸了两口,心想"那,就这么定了吧。" 从此,纪家现了多年来难得的热闹景象,不时有大大小小的礼物送到纪二小姐手上,纪二小姐也常常得陪伺在父母和外省军官的身边,并不时投个硬硬的微笑给他那雪茄烟雾后面臃肿的嘴脸。 纪二小姐成了待嫁的女儿,连父亲有时也会怜爱地看她那么一眼。纪二小姐不习惯父亲这样的举动,突然之间她就变得伤感起来,不是为父亲,而是为自己,纪二小姐想到自己就要这样糊里糊涂地嫁到外省,嫁给那个比自己大十七岁的丑男人,她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哭了起来,纪先生误会了她的意思,只当她是舍不得自己,想想自己多年来也从未特别疼爱过这唯一的女儿,想不到她还这般有情有意,只觉眼眶也湿润起来,遂用衣袖浮着沾了沾眼角,踱回自己的书房。 城南那家裁缝店倒也不是什么老招牌,纪二小姐听人说那里的大学徒是出过洋的,做出的旗袍自然和老把势们做的不同,特别的贴身好看些。纪二小姐慕名前往。 从那以后,纪二小姐常找借口去城南那家裁缝店,下人们刚开始时很是奇怪,怎么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纪二小姐一下子对新衣服这般的挑剔起来,不过一想,也对,快要成亲的人了,自然对自己格外讲究些,那些下人们也由衷地为他们的小姐感到欣慰。纪家,真的要有一桩喜事了,他们这样议论着。 "你再量量,我总觉着不大服帖。"纪二小姐请求着。 纪二小姐突然极度地厌恶起那个外省军官来,她发现自己整天只想着那个裁缝店的学徒,如果他向父亲提亲呢?她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大吃一惊,当她定下心来以后,她想,那就是所谓的爱情吧?她幸福地瘫倒在沙发椅上。 她开始无礼地扔下谈笑风声的军官和父母,不是窝在自己的房间,就是一次次地去到城南裁缝店。她觉得自己终于是有了一个秘密,带着这个秘密和他们在一起简直是一种罪过,而他们只当她是身体不适,或是少女装腔作势的羞怯。毕竟婚期是越来越近了。 "将来我们结了婚,你跟我到外省去,你知道,我是大有希望当上省长的,况且这阵我在你身上花的时间你也看到了,不补回来的话,可就拱手让人了,我答应你,过年回来看望爸妈。"一次宴后,军官咬着纪二小姐的耳朵轻声说。 回到屋里,纪二小姐写了封短信给那学徒,让他三日后在城南的码头等自己,他们可以远走高飞,她有足够养活他们两人三年的首饰。然后她打发了一个小工将信送到城南的裁缝店,只说是小姐又想出点新花色花样,让师傅给做做,务必送到出过洋的大学徒手里。小工走后,纪二小姐安了心,她知道,那学徒是会和自己一起走的。 谁知那小工一时贪玩,竟将这封重要的信不知遗失在了哪里,寻遍了来时的路也寻不着,想不知是被风吹到了哪个角落去了。反正新花样这东西也没什么要紧的,回去只谎称已交到大学徒手里了事。 这三天里,纪二小姐异常平静,她用一种连自己都惊讶的成熟态度安排着一切。她像一只老道的狐狸穿梭在房间之间,为了免人怀疑,她决定放弃一切,只带上那只随身的香囊,她所有的本钱都装在那只小小的香囊里。 这一天一切正常,纪二小姐走出家门时也没有回头留恋地张望,上了黄包车,她几乎已经感到了自己的自由,外省、军官、鸦片、父亲,都早被她抛到脑后,只有怀里那只紫缎面的香囊,紧紧系着一切的希望。 到了码头,纪二小姐打发走了车夫,四处找寻起学徒的身影来,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不可能的,她不会错的,可是,他为什么没来呢? 当最后一班船离开码头时,纪二小姐叫了一辆黄包车,当车在她自家门前停下时,她感到心力交瘁,甚至连藏匿自己怀中秘密的力气也没有了。 纪二小姐高烧三天,外省军官始终锲而不舍地守在她的床边。纪二小姐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嫁吧,嫁吧,现在就嫁。" 在这个春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外省军官用一辆黑色四轮座车把纪二小姐接了出来,张扬地穿过整个城市,抵达城南码头。 那出过洋的大学徒看到纪二小姐从无袖旗袍里撑出的阔肩膀,不禁想"这个宽肩膀的女孩子到底还是嫁了个军服,我早知道,早就知道。" 轮船开动的汽笛声惊醒了他,他一拍脑袋"想别人的事做什么,别忘了给女儿买糍粑才是要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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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