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尚书屋文化月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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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和弦 引子 故事的开始是我在跑，在深夜的公路上狂奔。那一刻我惊叹于自己的爆发力和潜力，在学校里时我的长跑成绩从来没有及格过，但是此刻却跑得像要飞起来一样，除了毫无思想地向前跑外，我别无选择，庄木正躺在冷硬的地面上慢慢死去。 庄木 每个周末我都会抽出半天时间去植物园，我对那地方倒也没有特别的喜爱或是别的什么，我是说，我还远称不上是个植物爱好者，我只是喜欢这样宽敞的地方，我就是喜欢宽敞，我有那什么宽敞地方癖。可惜他们现在不让乱踏草地了，要不然，我或许真会爱上这里，为什么不呢？ 那天我照例坐在蕨类园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画速写。我用的是医院那种老式沾水笔，沾一次墨水可以开一个简单处方的有着长长笔杆的那种。用这种笔画出的线有点细微的粗细变化，而且笔尖略有弹性，画了这么些年的钢笔速写，我唯一用得惯的就是它了。 其实植物园没什么好画的，花花草草的在我眼里也就那么回事，来来往往的人也无非是一二三口。我在纸上胡乱画着，消磨了整个下午。收拾东西时，我抬眼一看，庄木笔直地站在我面前，当然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庄木就叫庄木。我们表情怪怪地对视了两三秒，我先开了口。 "你是谁？" 我冲动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他递过来一张纸，我接过一看，画的是我，我是说那又不完全是我，像个什么百无聊赖的动物，但我知道那就是我，不得不承认他画得很精彩。我仔细看了看他，他露出一口很好看的牙。"我叫庄木。""程友友。" 据庄木的原话，其实他是个他妈的害羞得要死的人，他追女孩的唯一方法就是笔挺地站在人家面前，其中四个总要被吓走三个，没走的那个就是我。"你知道吗？你问我是谁的那一刻我就被你迷住啦。你要是问我想干吗，我肯定觉得你他妈特没劲，特俗，可是你问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呢？我就觉得你这人有点意思，特好玩�" KAO！还从来没有人用好玩来形容过我，但我必须说庄木你也真他妈有点意思！ 庄木画得比我好，我是个相当十分非常业余的绘画爱好者，我这辈子最大的出息是初二时在学校里的黑板报上画了个雷锋头像，尽管路过的人都说"咦，这郭富城怎么画得这么难看。"但那却正经是我的作品中唯一公开露过脸的。几天后一场大雨把它冲刷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我着实伤心了一阵。庄木不同，他又懒又乱，但是画画绝对一流，他全部的本事就那么点，我知道。庄木给我看了很多他的画，我喜欢他的油画，他和我一样，偏爱浓重的黑色、红色；我同样喜欢他的素描，我对线条、透视什么的没什么研究，只对庄木说，我真看不懂，但就是喜欢那一团黑。操！我画的不就是那么一团黑吗？我自私地珍藏着庄木送我的那张画，庄木，对我来说，只有这一张是他妈真的宝贝，别的全是垃圾！垃圾！ 我对庄木一无所知，我想庄木对我也是。他每天给我打电话，别的时间就躲在画室里涂涂抹抹；我每天等他的电话，别的时间照样在校园里逛来逛去。 庄木努力要卖掉他的画，奔波在各个画廊间。那些价格不菲的画作下面，我多么希望有一天也能挂上庄木的名字。大鲁，LINE画廊的老板，庄木的老朋友，成了庄木作品的收藏家。每次当庄木背着纸筒一脸怒气地站在LINE的门口时，大鲁总是二话不说，全部接收，并且给庄木一笔可观的酬劳。我知道大鲁是真的喜欢庄木的画，虽然他也一样知道庄木的画可能永远也卖不出去，但是大鲁却是那么的慷慨，如果没有大鲁，我想我们都会无法继续下去。庄木对此却着实感到自卑，每当大鲁送钱来时，他都会尴尬地红了脸，"大鲁，你又吃哑巴亏了。""说什么呢？哪一天别人真买起你的画来，我还舍不得呢。" 大鲁一直劝庄木参加一两个画展或是比赛，这也许是把自己推销出去的唯一方法，庄木很不以为然，他很怕自己和别人排在一块儿，再硬被分出个一二三等来�"说实话，我现在是为了画画而生活，我觉得挺好，如果让我为了生活而画画的话，我想，我就再也画不出好作品了。"庄木这样说。 庄木在自己的作品未完成前，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许看，包括我在内。他像个孩子似的死守着自己的宝贝。一枝枝地抽烟，一笔笔地画着。 而我总是在半夜接到庄木的电话。"友友……""完成了？""完成了。""我就来。"庄木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他的画紧紧地抓住我的心，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我真不懂，但清清楚楚，庄木的忧郁，他的挣扎，他的爱情，都在这画里。庄木，你是我见过的唯一的天才。 庄木却总是在这时候对自己的作品失去兴趣，漫不经心地卷起来丢在一边。一直要到手头拮据了，才会去翻一翻墙角的纸堆，一些已经毁了，剩下的一些会送到大鲁那里。 我忙着毕业论文的那阵子，庄木答应大鲁帮他临摹一幅陈逸飞。大鲁很无奈，"真的，陈逸飞真的很好卖，即便是赝品也是要价很高的，台湾人很喜欢，指名了要的，让别人临我不放心，你，我绝对信得过。"我知道庄木不喜欢陈逸飞的画，让他去临真的很难为他，但他还是点了头。 后来的一个多月，我没有再见到庄木。 庄木每完成一幅画，我们都会出去小小地庆祝一下，画完陈逸飞也不例外。我们去的是庄木和我都很喜欢的一个叫STONE'S的小酒吧。我喜欢那里的石头地板，细长的蜡烛，披头士的音乐和店主自己调的名叫蒙特芳丹回忆的鸡尾酒。庄木喜欢这里的唯一理由是那堵墙，墙呈锯齿型，每一面都画着一些琐碎的图形和色块。妙的是你从45度角的一面看过去，竟是毕加索的《哭泣的女人》，而另一面则是蒙特里安的构成。这确实是一项伟大的设计，毕加索的立体层叠变得井然有序，而蒙特里安的平面竟也产生了空间感。艺术，真的如此和谐。 我们就这样坐着，庄木的手提电话响了起来。 庄木拖着我跑出去，他的旧摩托停在外面。 如果有两个人是注定要相遇并且相爱的，我想那就是我和庄木，庄木的头发真的被风吹得很乱。我望了望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月亮的夜空，只隐约有一颗很暗很暗的星。 庄木开得很快，当前面的转弯处突然出现两盏刺眼的车灯时，他突然间失去了自信。
庄木出事以后，我照例望了望天，我真的怎么也找不到那颗星了。 庄木躺在雪白的床单里被推进手术室，他让风吹乱的头发被渗出的血沾在了一起，门在他身后合上了。 在庄木动手术的四个半小时里，我死去无数次，又挣扎着醒来。庄木！没有了庄木，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从容地面对生活。 大鲁来了，一言不发地攥着我的手，"没事，别怕，没事了，庄木会好的，我带了足够的钱，他会好的。"大鲁的手抖得比我还厉害。大鲁，我该怎么感谢你？ "手术中"的红灯终于熄灭。庄木？庄木？我捂住眼睛，门开了，我听见大鲁重重地松了口气。从手指缝间我看到全身插满管子的庄木。感谢上帝，庄木还活着。我双脚一软，大鲁把我扶到一边坐下。庄木，总算还活着。 庄木的父母在事发后的第三天来到这个城市，他们看上去都是很善良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解释，他们的儿子全身插满管子躺在冰冷的铁床上，而我，毫发无伤地站在他们面前。 庄木只有25%的几率醒来，如果他醒来，又将面对着50%失去思维能力的几率。这个消息让我有点心灰意冷。 当然，医生微笑着对庄木的父母说，在这种情况下，家属有权利决定病人的生死。 下午，我带着庄木的父母到了他的住处，到处是烟头和未完成的画。看来庄木有很久都不能再回来这里，尽管房东表示可以为庄木一直保留这间房子，但庄木的父母还是决定把这里的一切带走。 "庄木的画，你可以拿走。他从小到大，我都在阻止他画画，我想你拿着他的画他会开心。"庄木的父亲对我说。 我跪在墙边理着那堆画，熟悉的，陌生的，都记录着我亲爱的庄木。在画的最底下，有一本书，封面已经很破旧了，我拾起一看，是一本王尔德的《快乐王子》，想必是庄木的，我把它和庄木的画放在一起。 庄木的东西很少，我们抱着两只纸板箱到了楼下，大鲁正等着我们。庄木的父母中途下了车，临走的时候，庄木的母亲捏着我的手说，"……友友，谢谢你，庄木，一定很喜欢你。"我别过脸，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再转过身时，他们已经下了车，走远了，身影看上去异常疲惫。 大鲁看着我捧着的一大卷画稿，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大鲁，这些可都是我的，全部都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你也不行。" 认识庄木以前，我基本上是个挺规矩的女孩，我是说，是个看上去挺规矩的女孩。现在我依然看上去挺规矩，忙了一阵以后，我顺利地毕了业，白天在公司见习，晚上喝醉在自己床上。 行尸走肉般生活了几个月，庄木转到了特护病房。我先去看过他几次，他毫无表情地躺在那里，像是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流质食物缓缓地沿着塑料管从他的鼻子里灌进去，看着他，我觉得自己好象也和他一样失去了感觉，只能努力分辨着他以前的样子。大鲁带来了庄木临摹陈逸飞得的那笔款子，我送到庄木父母的住处，庄木父亲开的门，他比几个月前苍老了许多。 其实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爱庄木，而庄木还活着，我真应该为此感谢上帝。我承认我有点厌倦，有点累，我发现自己正慢慢变得心如止水。 43路乘地铁转15路，15路乘地铁转43路，我每天重复着这样单调的来回。庄木，我真他妈厌倦透了。 "友友！友友！……"我下意识地回头，王佳很亲热地挽了我的胳膊。 早说过？适合我？笑话！ 不知道为什么，遇到王佳倒让我的心情好了起来，一整天我和上至老总下至门卫开了总共有50个玩笑，他们基本上都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我。庄木，这真他妈有点意思。 晚上我又去了STONE'S，庄木出事后我再没去过。店主还记得我，亲自调了杯蒙特芳丹的回忆。我选了个位子坐下，正好可以看见完整的《哭泣的女人》。蒙特芳丹带着一点点青梅的酸味，眼泪禁不住蒙上眼睛，透过泪雾看《哭泣的女人》，她仿佛在笑，古怪地龇牙裂嘴地怪笑。 "程友友？"我很奇怪今天怎么会有怎么多人认出我，我回头看到一张记忆中很熟悉的脸。 "姚波？"
"真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姚波的脸兴奋得微微有些发红。 "你呢？" 姚波看着我面前的蒙特芳丹的回忆，"你，也喜欢这里的酒？" 姚波笑了笑，"这里除了蒙特芳丹的回忆，还有一种酒，叫做寂寞和弦，会适合你吗？" 姚波送我到住处门口，我没有请他进去，他拿了我的电话号码，转身开着他的别克消失在夜幕中。 风吹过来，我缩了缩脖子，感到一阵阵凉意，门前梧桐的叶子已经落下好多。我突然不想进门，踱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很多很多餐巾纸。现在我的生活是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 姚波请我吃了几次饭，我们谈论着共同的朋友和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我发现他除了缺少点幽默感外，基本上是个好人。 一天，我在公司，姚波打来电话。 后来据说那家公司的老总对我的文案很满意，姚波的舅舅委托姚波和我谈了几次，几个星期后，我和名流广告签了约。 广告公司的工作很没有规律，闲的时候一两个月没活干，一忙起来就要熬几个通宵，我喜欢这工作，拼命做事。每天早上，都有姚波的热咖啡在我的桌上冒着热气，我本不喜欢咖啡的味道，日子久了，倒真的离不开了。 这天姚波看上去心事重重，打了个内线约我下班去STONE'S，下了班，远远就看见姚波的宝蓝色别克在阳光底下散发出耀眼的光亮。
我很久没去看庄木了，但是走进STONE'S让我无法阻止自己去想他。STONE'S还是老样子。店主招呼着，"很久没来了，很忙？" "我发现这地方一点都没变。"姚波吮着酒说。 如果在两年以前，我想我会为了这段表白笑得死去活来。姚波握住我的手，我们中间搁着两杯，寂寞和弦。 我没有充足的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去拒绝姚波，就像我同样找不到一个充足的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去爱他一样。 我想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离开STONE'S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堵墙，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踏进这里怀念另一个人的样子，我发现我一直忽略了蒙特里安，他的简单分割如今让我热泪盈眶。 回到住处，电话留言上有大鲁的声音，他终于卖出一幅庄木的画，虽然价钱不高，但是他想那绝对是个令人惊喜的消息。大鲁，你没看见我在笑吗？我早知道，我早就知道。 我翻着庄木那一堆画稿，拿回来后，我一直没有仔细看过，现在我感觉庄木就站在我身边，而这种感觉我已失落许久。《快乐王子》从画稿里滑落出来，我细细读着，想着庄木曾经读着它的样子。"上帝让天使把这城市中最珍贵的两件东西带到自己面前，天使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只死燕子和快乐王子那颗破裂的铅心�"下面是庄木的字，WhoamI?I'mnothing,nothing,nothing…… 庄木依然躺在那里，像十几个月前一样平静。这天的阳光异常刺眼但是并不温暖，我拉开窗帘让庄木包裹在冷冰冰的阳光中。我突然发现其实庄木早已经离我远去。可是庄木，我还来得及为你唱一首歌。 Nobodylikeyou/anobodylikeyou/allmylife/It'sbeennobodieslikeyou. 庄木，这真是个无聊的秋天，真他妈无聊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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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