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月圆之夜
丛林
一
今晚的月亮特别大，像个缺了角的搪瓷脸盆。梅如茫然地盯着摇摇曳曳的月晕，看着它远远近近，时小时大。"近视越来越严重了，"梅如想，这几天，看学生的脸常常是模糊一片。她想，她多么需要一副好眼镜啊。
小轩，不知睡了没有，从镇卫生所回来的路上，她再一次躲过了值班医生的查房。她也知道小轩的病一定要按时吃饭的，可是，离发工资的日子还有半个月，小轩的医药费已经亏空了，家里又要留够小轩住院的伙食费。更不敢说在医院陪夜，一个晚上五块钱，那太奢侈了。五块钱可以买两斤鸡蛋，买稍微小一点的，可以买十七个，够小轩吃两个星期的了。每天，看着小轩黄澄澄的眼球，泛黄的皮肤，羸弱的身躯，近乎有些亢奋的眼神，那种眼神也只有看到她蹑手蹑脚地提着饭盒摸进病房时才放出骇人的光，那是她不敢正视的，仿佛饥饿就是他唯一的渴望，不想了，那回旋不去的。
他快回来了吧，她那个在远方矿场奔命的高大的男人，一封电报让她本来干瘪的口袋只剩下几个镍制的钢蹦了。其实她未必不知道叫那个男人回来实在也没什么用处。五年多来，他并不曾往家里寄过一分钱。可是出于本能，她总认为家里这样的大事，该有个男人才像回事，英子是不行的，虽然她们……
盯着月亮的眼睛几乎有些发酸了，夜的凉气透过薄薄的衬衫，在粗糙的皮肤上播种鸡皮疙瘩。她踱回床前，沉重地躺下，一味浸溺于她的冥想中，没有听见外面沉重的脚步声。
二
醒来，她看见小轩的床上躺着她那高大的男人，蜷缩着，气息十分沉重。床脚边，一个破旧，干瘪的旅行袋，显然没有长住的意思。她的心凉了，这就是她的男人，她用加急电报把他唤回来，却不知把他如何安置的男人。五年了，霎然的相见让她手足无措，她庆幸自己醒得早些，可以凭借一顿糊涂的早饭，平定一下慌乱的心绪。
"他醒了，"梅如背对着他洗脸时听到小床的咔叽声。
"她似乎瘦了些，"他看到梅如的颤抖，知道她听见自己起床的声音。他于是坐着没动，想看看这个五年没见他的女人预备如何招呼她的男人。
她恍恍惚惚地洗了一遍又一遍的脸，把毛巾拧得再榨不出一滴水。转过身，把毛巾递给他，他机械地抹着。
"小轩病了。"
"嗯"
"我的钱，你知道，是不够的。"
"嗯"
"我不想麻烦你，可我实在没办法。"
"嗯。"
她果然是要钱的，她没有忘记他应当承担的责任，他也没有忘记，可他试着去忘记。他想起矿上那个大手大脚大胸脯叫他亲亲老公的女人，他宁可把挣来的血汗钱消磨在她的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女儿身上，也不愿意想起他的责任，他逐渐长大的亲骨肉。
"我明白，可你晓得……，"我是没有多少钱的。"他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粗大的双脚。
梅如几乎绝望，这是她早想到的结局，不是吗？可她现敢相信他竟真的这么忍心。他回来了，她以为他还是顾惜着她和小轩的，她总觉得仿佛还可以用往日的情份来打动他。她应该绝望了的，昨天晚上，他睡在小轩床上……
三
她在发呆，他看到她来不及梳洗的乱发在早风中轻轻飘动，初升的太阳穿过玻璃窗子在她的脸上游荡，让她的脸显得比平日光滑。
她想什么呢？他嘲弄似地问自己。想着如何故伎重施。他才不会再像十年前那么傻呢，让一脸可怜相的她牵着鼻子团团转。让他在深夜为她病中的母亲敲开镇卫生所的大门，提回一大包中药,再敲开她家的门，也敲碎了学校的大门，也敲碎了原来展现在面前的未来大门，敲碎了一切，像敲碎一块玻璃那样淋漓痛快。"你原来是我们镇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可惜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戴眼镜的班主任痛惜的目光。
他的嘴角牵动着，充满了轻视与不屑，他以为我是天生下贱的吗？他为什么不再是十年前那个班长了呢？那个尽管家里贫穷，却那么地得到老师的喜爱，那么地乐于助人的班长了。她记得那个温柔而寒冷的夜。她不抱任何希望地敲开他家的门，她记得他那么坚毅地答应去帮的母亲抓药，她欣喜若狂，他在她眼中有如拯救世人的天神。她还记得那晚在月光中，她看见他肩上据说是被狼狗咬伤留下的疤痕。
七个月以后，当她的母亲震惊地发现她竟有了身孕而不自觉，喘着气告诉她以后，吐血而亡。接着她记得接踵而来的老师的盘问，同学的起哄，嘲笑；记得他像霜打的茄子；记得他父亲神经质的疯狂；记得他颓丧地挎着自己的行李，走出校门，那回望的最后一眼意味深长……在她的回忆中，他再也没有回过学校，她也再不曾看见他肩上的伤痕。
整整五年，他总戒备地眼神凝视那张孕育，生产过小轩的床。然后，在五年前的一天，他走了毫无预感地走了，好像本来就不存在过，她也平平静静地，和平常回家一样的做饭烧菜，迟早的，不是吗？……整整五年没有音讯，她也绝望地不想去寻找，直到小轩病了。如果说母亲死后，她还曾怀抱着与他共同生活的温馨，那么，以后日子，她就知道，那一夜，错了。她记得，那一夜，月大如盘。
四
他很艰难地站起身来，"他长高了，"她想，仿佛也有了些佝偻。
"你去看一下小轩吗？"
"嗯。
"我去上课了，你自己弄点东西吃。"
"嗯"
"小轩住镇卫生所，隔离病房。"
"嗯"。
五
梅如回来，看到床脚的一堆烟灰。今天她的课上得模模糊糊，小轩蜡黄的脸，那个男人高大而佝楼的背，交替着。她把16加10算成了36然后惊异地发现自己36岁的容颜，26年的人生。
她匆匆地翻炒着，赶着给饥饿等待着的小轩送饭，没有看到床头的信封。
到医院，已过了大中午，今天的太阳仿佛有些辣，小轩的气色也仿佛更不如前了。医生在床前忙碌着，她本能地想退出去，她的工资还得半个月，她记得，每天都在算计，可医生似乎没有要钱的意思，只是要她到办公室，那是个年轻美丽的医生，26岁，站在她面前，梅如很自卑。
"你的孩子，我想，你还是带回去吧。今天早上，你爱人已经把你们欠的医院费付清，可是你孩子的病，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送来得太晚，你那些钱又只能用最廉价的药……"
那个高大的男人，竟把付了，那么他还是惦记着他们的，她竟又有了些温馨，可她的小轩，她想她明天得去借辆板车。
六
"梅如，小轩那孩子，我看恐怕是不行了，也好，他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世上，矿上有事，我先走了，当初我们没有领结婚证，你择个好人嫁了吧。你才26，我没记错吧。等把小轩的事办了，你把这一切忘了吧。"
他还记得，他居然还记得，我才26，26啊！…。小轩已经10岁了，而看那年轻女医生的神气，小轩似乎也只有这10年的生命了。他那么绝情啊，那可是他的亲骨肉，亲骨肉啊，他不是把钱付清了吗？可是小轩10岁了，才10岁啊……
七
她踉踉跄跄地跑在崎岖的山路上，一脚一跛，晚风拂动她今晨一直忘记了梳理的长发。圆月也跟着跑，仿佛路没有尽头。今晚的月似乎比昨夜的更大了一些，像个磨盘，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她跑过村头那棵大榕树，十年前，他们怀着学校的处分回到她的老家。她跑过了学校那条石板路，那是三年前村里集资修的。她记得小轩背上书包时，露出生平第一个笑容。小轩，她那个只笑过一次的孩子啊，她心痛极了。她跑过了村中央那口大井，沿着井有一条泥湿的小路，小路延伸的尽头还有一口干涸的古井。井边是一座矮平而破旧的平房，那里住着她的英子。那是她的希望，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她知道她也是自身难保，她有那么多弱小的姐妹，她有那么一对病奄奄的父母。可是，英子有宽阔的肩膀，有温厚的手，有粗而稳的呼吸。梅如一路跑着，一路凄绝而又满怀希望地想着，她那么热烈地想见英子，那么热切地……
八
临近英子破旧的矮房，梅如听见一阵低昂的呜咽，梅如觉得心里紧得慌，今晚的圆月是不祥的征兆，今晚什么都不对劲，她尽管有些紧张，可还是稳了稳自己的心。
"梅老师"梅如听到英子妹妹红儿怯怯的声音，当初梅如正是因为这个像所有早产儿一样个子小小的女孩认识了英子，那个粗壮有如男人的女人，那个在她那个高大男人离开的日子里给了她许多温情的高大女人，是的，那个男人样的女人，那个女人身的男人。梅如的眼里闪现出病态的亢奋，似乎在回忆那些甜蜜的日子，回忆英子宽厚的一切。
九
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与圆月有如此的缘份，难道是月亮过于洁净了，难道她那么一尘不染的也要人效仿。不，月亮上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呢，苦命的女人难道不应该怜惜苦命的女人吗？
三年前，那一夜，难得的几道好菜，小轩也仿佛有些激动，中秋嘛，多好的月亮。小轩也没提她那个高大的男人，尽管他已明白中秋的含义。他从不像别"的没有父亲的孩子，他沉默得像一只病中的羔羊。
月升中天了，门敲响了，寂静的夜里，敲门声大得不像真的。一个黑塔般的女人领着一个小猫似的女孩在门前下了，跟着的她还仿佛和瘦小的海如一样身高。
"老师，求你收下她吧！她十一岁了，我们没有钱，可是我可以给你种地�"黑塔女人叩着头，那个小猫似的女孩，看上去似乎比小轩还要小些。
于是，她陆续知道，这个穷得连完整的裤子都穿不起的家庭，一对奄奄一息的父母，一群不大说话的姐妹。
十
"你姐姐呢？"梅如让声音稍微稳定了些，试图摆出老师平日的威严来，可她知道这种伪装的尊严实在不堪一击。
"她什么都知道"梅如想，那像小猫似的女孩，很少说活，却老是用直勾勾的眼神看着她，自从那月圆之夜，她看到海如和英子在一起。透过月圆之夜的窗幔，她看到了多少，梅如不知道。可那一夜以后，红儿看她的眼神就那么直勾勾的，梅如和英子也提防了些。后来，小轩病了，她简直没空来找英子，好一段时间，她忘记了那个要做男人的女人，真的忘了。
"英子，我来了。梅如激动得两眼有些放光。"那个男人走了，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男人，天哪，该诅咒的男人！"极好急切地要跨进门坎，急切地想要握住阿英粗糙而温厚的手。
十一
梅如抚摸着英子黝黑的脸，月光透过窗子与她争夺这最后的权利。她的黑塔女人倒下了，睡着了，嘴角有一丝女性化的柔情。梅如推开门的那一刻，她正猛烈地抽搐着，痛苦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门口，那么痴痴地等着她女人的身影，她来了，可晚了。
"你害死我姐姐了"红儿平静而怨毒的声音让她不寒而栗。梅如惨然地拥着她的黑塔女人渐冷去的身躯，月色下，昏黄的眼睛闪着流动的光，光泻在英子粗壮的脸庞上，洗刷尘垢。她不知道英子找过她，一路奔跑，一路喊着她的名字，像受伤的狼一样地号叫。全村人都听见了，看见了，看见她的黑塔女人像山一样倒下，再爬起来，崎岖的小路上擦满鲜血。那夜，她正为了躲避医生的查房，很晚了才给小轩送饭。她怎么竟把她的黑塔女人忘了，她应该记得英子提过家里要她嫁人的事，她不记得明天就是聘定的日于，要嫁的似乎是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却很明白他是男人，她是女人的傻子。
"梅，我绝不会嫁人的，绝不会的，英子在死前重复着月圆之夜她曾说过的话。这个年界30的老姑娘，单纯的以为嫁人就是受苦，无尽的苦难。
"我要做男人，像男人一样，我是男人"梅如曾经崇拜着这个黑塔女人。她以为她的男人走了，一切可以名正言顺了，谁也不会反对两个女人在一起了。她忘记了女人终究是嫁的，这是天经地义的，即使是这个粗壮得比男人更像男人的英子也不例外。她的黑塔女人不能例外。她更想不到的是，英子是这样坚持了自己的誓言。
"如果不是你，姐姐不会死"梅如怜悯地看着声讨她的红儿，罢了，罢了，一切都是错误，红儿恐怕不知道，她也是和小轩一样的错误，她甚至错得不知这父亲是谁，那一夜，不知是那一个男人爬进英子破旧的窗，月光洒满斗室，干净得像一片一尘不染的玻璃……
英子和她一样，只是一个做了一夜女人的女人，寂寞的女人，苦命的女人哪……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