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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锈色的花
针儿
早晨走出温州车站，老应早等在那儿了。
老应是在西藏认识的旅伴，是能讲荤段子能喝酒好脾性的人。他有一辆小小的四座位车子，明黄色，看上去像一只金龟子。我们只有一天时间，他决定带我们去楠溪江。
走在温州城中，一如国内其它中小城市，马路两旁尽是恶俗的方正建筑物。在小城市，是要钻巷子才能品些味道了，但我不是孤身一人，不能自主，车子轻轻巧巧地在早起上班的人潮间经过，离开了温州城。早晨八九点的太阳已很毒了，我们过了一条黄色的江。江那边是另一番模样。
平整的马路就在眼前，山也在眼前，重重叠叠，前后左右地过去。说到江南，自然想起"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但路是安静的，太阳隔了山木照过来，春天的热气醺醺然催人入睡，后座的两位朋友早已睡着，老应无声无息地盯着路。我发现并没有多少鸟啼声。
在上海开得还好的白兰花，在这山里已败落了，大朵的花瓣半卷着。我见到一树全败了的，花瓣是铁锈色，贴在树枝上，显得柔弱而无奈，好像被水打湿的薄衫。我想起庞德的名诗：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还有另外一首：消失了，丝绸的窸窣声，／尘土在宫院里飘飞，／听不到脚步声，树叶／卷成堆，静静地躺着，／而她，我心中的欢乐，长眠在下面：／一张潮湿的叶子粘在门槛上。
诗歌是回家后翻查出来的，当时当地只记得庞德似乎喜爱潮湿的枯萎的植物。我留恋地看着那些花树，她们洁白的容颜随时间消逝，而我将随空间消逝。作为一个已有十年游历经验的旅者，我深深知道时间空间的不可溯返，难道照片、文字、回忆能代替过去的这一分钟和那一分钟吗？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铁锈色的不那么完美的花瓣，尽管她们与洁白的花瓣有着一样的真实。是年纪渐长，已懂得怜惜受过伤害的美丽了吧。
到了一个小村落，老应停了车，说："这地方不是旅游景点，保存得很好，我想你们会感兴趣的�"这就是岩头村丽水街了。
村子应该靠海吧，尽管不见海的影子，可是街口的几个摊档摆卖的鱼都是海鱼，来自海边的我，鼻子一耸就知道了。也许只是个小海湾，鱼都小小的，被晒得干干。傍着亲切的鱼腥气走进丽水街。长街很窄，只有一米见方，悠悠远远地伸着，不见尽头。街面上都铺的青石条，石条犬牙交集，这种路该穿着软布鞋才不歪脚，鞋口还该滚一道花边，让姑娘们卖卖俏的。街左是石木砌的房子。以前的人开门，要把门板按编号靠墙放好，这回我算亲眼看到了。云贵多的是"风雨桥"，就是桥上搭着飞檐，可以挡雨蔽日聊天做买卖的，有些桥檐起了两三层，比桥本身还要壮丽。丽水街该也能叫"风雨街"吧，飞檐过街，檐角上还有一盏盏纸糊的灯笼，不知何年何月何喜事操办下的，可惜如今已残破不堪，许多灯笼的纸都被撕去，露出了里面的蔑条。街右是一泓绿水，水那边又是房子和山了。还有座大戏台。门关着，看不清里面的光景，有唱戏的声音传过来。
走了几百米，才过了街。一路上遇见小学生奔跑着过去，放学了。还有一户人家在煎鱼，鱼被煎得金黄，香味扑鼻。一条狗趴在地上，睡得口水直流。我们向一位老太太借地方，进去了发现她的厨房里有浓漆重彩的美丽大柜子。
这真像个有故事的地方啊，穿过街，是一座拱桥，桥边有棵几百年的樟木，木香四溢。依山而筑的小庭院门前有溪水，院前院后种着大红的桃花，开得正艳。
过了桥，有碑文，这便知道这街叫"岩头村丽水街"，是宋明时期的建筑物。
我们顺着溪水往前闲逛，小小的飞虫在树影下漫游。
听老应说，温州的古村落当真不少。他又带我们去了一个宋朝建起的村：苍梧村。
"规划建筑"似乎是城市的专利，苍梧村的奇特就在于它是经过规划的村。村落的主题是"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如一条笔直长街贯穿全村，便是笔。一池塘便是砚。诸如此类。日高人渴，令人欣喜的是村内的几处木头建筑，如亭子和祠堂，都阴凉可人。这是一个很大的村落，我们只是闲走走就出来了。就这样走马观花，已足够发现现代气息对古村落的侵袭，如墙上贴着字条：此屋待售，请CALLXXXXXX。还有进村时，立即有人追上问：要不要导游？
村里人不多，恐怕很多都出外打工了。我怀想宋代那位设计师的心情，不知他会不会希望苍梧村一如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呢？经济大潮的势头锐不可挡，每个人都愿望过上好日子，儒道精神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浪花罢了。但也许他泉下有知，知道这里一直有人繁衍生息，又能避过无数浩劫，已可得到安慰了吧？
吃过午饭，便往楠溪江去。老应指点我们到路边租斗笠和拖鞋，又让我们坐渡船到对岸才乘筏子，那边是私人经营的，价钱可便宜2/3强。
老应留在车内休息，我们租了东西往江边走。远远望去，江水蓝得透明，颜色比较淡，并不如何吸引。我们坐渡船过了岸，一下船，就有好几匹马跑过来。
马是我最喜欢的动物，我很想骑。又因为出过事，五六年没碰马了，有点怕。眼前的一匹马，干净雪白，非常诱惑，我终于禁不住生意人的怂恿了。抚摸着马匹柔顺的毛发下的胛骨，那里一耸一耸的，伴随走动散发轻微的热气。极目远眺，那么干净的天空和云彩，我心里猛然感觉到一阵酸楚。飞扬的自由是以轻蔑自身安危为前提的，我知道内心的呼喊日复一日堕入平凡的沼泽，犹豫会越来越多，安稳而不美丽的日子终究会越来越多。当我自得于对人对事有能力负起责任时，又陷入了深深的懊恼当中。
答答的马蹄声唤醒了我，我只是一个过客，尽意享用风景是经过的目的。我到竹筏上了。筏上缚着几张结实的竹椅，椅子造得别致，椅背上有半块竹筒，正适宜作半仰卧的枕头。溪水清透、冰凉，我们把斗笠盖在脸上，在轻微的划水声中闭目休息，把一双脚搁在了水里。这无边的阳光、清风、溪水，是不须看的，只要把自己放进去，便是完美了。
坐渡船回去时，对面是一对言笑晏晏的情侣。女孩子手里拿了一大束花。我问了一句：这是映山红吗？她便笑了，什么也不说，递了两支过来。他们不是漂亮的人，但沐浴在爱情的人脸上的神气真是美丽。
太阳一直大，回到温州城的时候，花瓣蔫了。
我还记得在西藏，遇到平整的路便是老应开车。天地是辽阔的，山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太阳金黄色，就像煎熟了的鱼肉。
老应说在聂拉木，他取了啤酒一气跑上三楼，结果头晕，气喘，休息了半晌才恢复过来。回家后他做了次全身检查，因为心脏有事，他是再不能去西藏啦，也戒了酒。
老应原来是飞行员，退役后在飞机场工作。他从没说过为什么要去西藏。他说过深爱他的妻子，他还在每个地方给小女儿寄明信片，在上面画画。但他是带着一件小行李就上了飞机，他把西藏想象得很危险，抱了死的可能去的。我们曾经讪笑他的这番话，以为他或者是懦弱的。
我想，一个人总会明白自己的身体吧？我又想，老应去西藏，是不是，是不是只因为那些秘不可宣的、危险的愿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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