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青趁胖女人不注意,尾巴一弹,从挎在她手臂上的菜篮里跃了出来,他身上的鱼鳞在八月傍晚的阳光中闪出一道青光。他重重地摔在马路上,眼冒金星。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张旧报纸,不偏不倚盖在他的身上,把他捂得严严实实的。
虽然已是傍晚,但炎热依旧在马路上肆无忌惮地蒸腾着。夏日的阳光是最真实的,也最灼热。在这个季节,太阳毫无保留地把光和热送给每一个人。然而此时的阳光是不受欢迎的,哪怕是在一天中最微弱的时候。人们只喜欢其他季节的太阳,也只有在冬天因为寒冷才会想念夏天。真实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灼烫的,一旦触碰就会立即缩回手去,宛如受惊的软体动物的触须。此时马路上所有的人都在躲避着阳光,沿着人行道上或大或小的树阴,匆匆地向他们自己的家里走去,那是所有人都认可的最安全的所在。
胖女人的反应迟钝了些,她只顾着用手里捏着的花手绢不停地擦着脸上和脖子上不断冒出的汗,一点没有察觉菜篮中的鱼已经跳了出去。直到走出半站路的距离,她才发觉鱼不见了。她不知道她的鱼是在何时丢的,她回头向来时的路寻去。她没有留意马路边一张隆起的旧报纸,一路走一路丧气地嘟囔着:“好好的一条大活鱼,怎么就没了呢?”
大头青在报纸下看着走远的胖女人,很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可是马路上很热,而且没有水,一滴也没有。他知道马路对面有个水塘,那个水塘的旁边稀疏地长着几棵柳树,周围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很远的时候他就从菜篮的空隙里看见了这个水塘。他决定在此处逃出的另一个原因是,水塘的一端与一条河连在一起。他认识那条河,那是条古运河,小的时候他曾和小伙伴们一起前去游玩过。那条河通向一个很大的湖。为了表示那个湖真的很大,人们给它取名为“太湖”。那里是大头青的家。
小红在湖边久久不愿离去。她从水中看着就要落到湖中的太阳,继续在大头青离开的地方徘徊。她是在这里看着大头青被一根鱼线扯出水去的,那根鱼线同时扯碎了她和大头青刚刚编织起来的梦。她的姐妹们在一旁劝她,她就是固执地不肯离去。她说她相信大头青会回来的。她说大头青的头很大,他很聪明,他一定会想办法逃回来的。她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他没料到那半条蚯蚓是个陷阱,他一口咬住就再也挣不脱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想帮他把鱼线咬断,可是我怎么也咬不断,怎么用力也咬不断。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岸上长着两条腿的鱼扯上去……”
小红与大头青成亲不久,她已经怀孕了,过些时候就要为大头青生下一大群孩子。
老张在菜市场乐呵呵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有六十多岁,头发已经白多黑少。上身套一件洗得退色的蓝布汗衫,前心后背印着清晰的不断扩张层叠的汗渍。今天他特别高兴,他的鱼全卖掉了,加起来有三十几块钱。
每天早上他都会骑着自行车到太湖边去钓鱼,然后下午到菜市场赶个晚市。他每天都能钓到一些,也能卖掉一些,卖不掉的就带回家。今天早晨他在湖边钓了一条大鲢鱼,一称足有四斤重。老张一边收拾着还在兴奋地对旁边跟他一起摆摊的老赵说:“我感到手里一沉,就知道上钩的是个大家伙。我就这么一扯,这么一扯,那条鱼就被我扯了上来。好大的个儿,好大的头。”他边说边比画着,还气昂昂地做了个甩杆的姿势。他的一双大手上布满虬结的青筋。
老赵其实要比老张年轻许多,只是因为常年起早贪黑地卖鱼,看起来就老了些。他的鱼不是钓来的,是到专门的鱼市场去批发来的。那些鱼一出生就被人养在鱼塘里,长大后再被人用网捞出来,分堆论斤地卖出去。那些鱼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河,什么是湖,更不知道什么是海了。它们非常认命地被人养大,被人买卖,被人屠宰,最后被人吃进肚子里。
老赵正在把水泥台上的鱼鳞和鱼内脏清理到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许多人在买鱼时都会要求将鱼杀洗干净。已经几乎看不出红色的血水沿着水泥台的一角往下滴到一条通向下水道的沟里。
“那条鱼的头也真是大,大得有点出奇了。刚才那个胖女人叫你切个鱼头卖给她,你为什么不愿意,价钱也能买得高一点。”老赵提起一桶水“哗”的一下将水泥台冲洗干净。
“没办法,不是不愿意,我从小就不敢杀鱼。说来也怪,宰鸡宰鸭宰猪宰羊我都行,就是不敢杀鱼。”
“奇怪了,你每天钓的鱼少说也有五六斤,你怎么又不怕了呢?”
“我不怕活鱼,怕死鱼,一看见直愣愣瞪着的死鱼眼睛心里就发毛。我不吃鱼的,从小就不吃。你说那些咬钩的鱼笨不笨,为了一口食送了一条命,我可没有逼它们。”老张打了个哈哈。
“人还不是一样,活着还不是为了一口食。你以为钓人的东西就少了,还不是有许多人跟鱼一样笨,为了一口不该他吃的食一次又一次上钩,最终把命送了的还见得少吗。”
“或许还可以折返回去,去找自己可吃的食。”
“哪有那么容易的,折返的路上又不定悬着多少看不见的钩子在等着呢。”老赵看了看老张身上那件满是汗渍的汗衫,又说:“老张,改天你跟我一起去批鱼吧,要是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先帮你垫上,不要这么天天大老远的去钓了,累不累。”
“不累不累,就当锻炼身体了。我觉得去批鱼来卖也赚不了多少,还不如钓鱼合算。”老张一脸的笑容。
老赵知道他只是说得轻松。老张的老伴是个家庭妇女,没有退休工资,每年只有几百元的补助。他的儿子不久前得了慢性肾炎,眼下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这些都是老张在闲聊时告诉他的。老张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挺不容易的,他在这里摆摊还不满两个月。
“现在吃鱼头的人多了不少。”老赵换了个话题。
“可不是。现在的饭店里都有鱼头汤、鱼头煲、鱼头火锅,甚至有的饭店的名字干脆就叫‘鱼头馆’。不过也难怪,不是都说吃哪补哪吗?”老张说着,已经收拾好了。他推起自行车,对老赵说了声明天见,骑上车就回家了。
大头青在报纸下探出头,他在想小红。
小红没做他妻子的时候,常和一帮小姐妹对他大声喊:“大头青,大头青,三斤身体头两斤。”然后一起咯咯笑着游到远处。他现在还在埋怨自己白长了个大头,居然没有看出那半截在水中扭动的蚯蚓是个陷阱。他是为了小红才去咬那蚯蚓的——小红怀孕了,她需要更多的营养。
感到痛时已经晚了。藏在蚯蚓里的带着倒刺的尖利的鱼钩立刻刺进他的上嘴唇。他痛得身体一哆嗦。刚一挣扎,水中一根透明的若隐若现的鱼线立即向上猛扯。鱼钩刺穿他嘴唇的时候,他看见闪着寒光的倒刺上有一滴血在水中慢慢化开。他继续挣扎,鱼线毫不停留地慢慢地向上拉去。小红见了扑上来狠咬鱼线,可是她怎么也咬不断。快要出水的时候,他用尾巴推开了小红。小红眼中满是泪水,她急切地甩动着红色的尾巴,一遍又一遍喊着他的名字。他终于被鱼线从水的世界里拉了出去,然后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卸下鱼钩,又被扔到一只狭小的塑料桶里。离开水面后,他还能看见小红身上红色的鱼鳞在清绿的水中很美丽地闪动着。
在菜市场,大头青看见许多长着两条腿的鱼从面前走过,在没有水的地方走来走去。他呆的塑料桶虽然狭小而且浑浊,好在里面还是有够他苟延残喘的水。胖女人买他时讨价还价了好长时间。大头青看见她的胖嘴唇就开始悲哀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埋葬在一张更美丽的嘴里。
大头青发现她的菜篮里一滴水也没有。他张大嘴猛吸,可是在没有水的地方他几乎吸不到一口气。他的胸中憋得空空荡荡的。他奇怪那些长着两条腿的鱼怎么能在没有水的地方如此轻松地活着。
马路上同样也是没有一滴水,只有扑面而来的热气和灰尘。经管太阳就要落下去了,大头青还是觉得太阳光很灼热。他为了保持身体的湿润,努力从身体里分泌出尽量多粘滑的体液。
马路很宽。对面人行道的后面有一处供行人休息的小广场,中间有个喷水池。几个放学的小男孩正在喷水池边互相泼着水,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泼出的水在干硬的水泥地上积出几个小水洼。大头青估计着他要走的路线:先过马路,经过喷水池后,从柔软的草地上顺坡滑到水塘里。只要一回到水里,他就算是回到家了。他想过了马路后可以先到喷水池边的小水洼里喝几口水,恢复一点体力。水在这时候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他打定主意,立刻从报纸下面钻出来,向马路对面爬去,用一对不适合在地上走的鳍。
一杆红绿灯正瞪着三只眼睛睨视着从它面前经过的人。在此处,每一个人都要看它的眼色行事,不能逾越半步。大头青只顾看着前面的路,他没有看见高高在上的红绿灯。他就是看见了也不懂它的眼色。在他的世界里,只要有干净的水的地方,他都可以去。他继续向马路对面爬去。喷水池边几个小男孩还在嬉闹着。红绿灯的一只眼睛变成了红色。
所有的人都停住了脚步,停在一条漆成的白线后面。他们站在大头青的身后,惊讶地看着他,对他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红绿灯正在瞪着血红的眼睛,愤怒地看着眼前这条不守规矩的鱼。
“马路上有一条鱼,真是稀奇。”一个年轻的女人说。
“还是条活鱼,它还在闯红灯。有趣。”一个年轻的男人说。
“好好的一条鱼怎么会在马路上?可惜了。”一个老太说。
“奇怪,奇怪。不象话,不象话。”一个老头说。
大头青已经爬到马路中央。他看着离喷水池不远了,他几乎可以闻到水清凉的味道。他想小红一定还在湖边等他。他开始想象小红见到他时高兴的模样,他想她会亲我的,她会高兴得哭起来的,她会的。他想着就微笑起来,他的微笑没有一个人看见。
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正从远处飞驰而来。天边出现几片红色的火烧云,似连非连,如同几道久治不愈的伤口。
一切都来得太快。那一瞬间大头青只模糊地看见一只巨大的急速旋转的黑色轮胎,他甚至没有闻到轮胎的橡胶气味,没有看清轿车车头上的银色标志。他的五脏六腑从压扁的身体里喷射出去,断裂的骨头刺穿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感觉有些象被鱼钩刺穿嘴唇,只是由于痛苦的时间太过于迅速,他居然从中体味到了一丝快意。他觉得在受到突然的重压后又立刻变得无比轻松起来。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又看见了小红身上的红色鱼鳞发出的美丽的光。他又听见了小红的声音——“大头青,大头青,三斤身体头两斤。”他离开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回到了湖里,他看见了还在湖边徘徊不走的小红,他扑向她,扑进她红色的身体里,他在小红的身体里对她说:“亲爱的,我回来了。”
奔驰轿车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从被压成纸一样薄的大头青的身体上滑了出去,从青色的鱼鳞上滑出去,撞向路边一根电线杆。电线杆写着:有高压,请勿靠近。电线杆在玻璃和金属片的碎裂声中倒在轿车上,断了的电线带着一串兰色的火花点燃了从油箱里漏出的汽油。轿车在一瞬间燃烧成一团火球。
一个年轻的交警跑来,惊慌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我看见是一条鱼,一条鱼……”一个女人说。
“是吗?真的是一条鱼,都被压扁了。这条鱼怎么会在马路上呢?”交警摸了摸后脑勺。
“多漂亮的汽车,一下子就撞到电线杆上去了,一下子就烧了起来。真可惜,啧啧……”另一个人说。
没多久,燃烧着的轿车旁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老张吃完晚饭,一边叮嘱小孙女写作业,一边打开电视看新闻。
“……今天傍晚,在312国道与解放路的交汇处,发生一起严重车祸。一辆奔驰轿车在行驶中突然撞向路边的电线杆,起火燃烧,车中三人当场死亡。此起事故的原因正在调查之中。……”
小孙女在一旁问:“爷爷,‘子非鱼’的下一句是什么?”
“安-知-鱼-之-乐。”老张眯缝着眼睛,他的声音在电扇吹出的风里听起来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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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指>
现在有时间了,决定对<鱼祸>这篇小说说点什么了:
1、文章的切入的很熟练,手法老练;
2、在对事件和人物转换的时候,显得驾轻就熟,游刃有余;
3、景物描写恰当烘托了人物形象和内心活动,以及作者的真正目的;
4、作者在对人物对话的表达上,利用了一定的手段,使口语和文字结合的不错,对人物形象的完整以及隐喻帮助很大;
5、对次要的情节很惜墨,一带而过,无拖沓感;
6、作者把对生命执著的追求表达的淋漓尽致,而且恰到好处,无突兀感,也没有令人感到空泛,这一点上可以算是相当成功的;
7、在对高潮的描写时,人物对话和场景互相衬托的很不错;
8、对死亡的刻画很精准,也很精炼,这是作品最成功的地方;
9、结尾留有空间,符合写作手法的有关特质。
我对文中觉得遗憾的若干点:
1、“他身上的鱼鳞在八月傍晚的阳光中闪出一道青光”和“虽然已是傍晚”这两句有点重复感。 可见文中仍有粗糙之处。
2、作者切入的手法感觉还是比较普通,只能算作比较流行的写法。
3、 个人认为最大的败笔,在于最后一段对话后面的那一句,感觉很俗,也有点多余。
4、人物对话个别地方,尚显略微不够真实。
总的看来,作者在对人物刻画,情节虚构和合理安排,等等各个方面结合的相当成功。也可以算作上品了。
<粲然>
有时候缓慢的叙述死亡更有惊心的快感,这点在余华早期的作品里表现的很明显。
胡胡这篇小说确实很不错,只不过倘若你力图构筑更大规模的小说,很需要扩展很多东西。我前几天看到一个文友写的象征小说《人兽》写的我汗都流出来了
什么时候贴出来让你看看,嘻嘻。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句话我喜欢!放在这里非常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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