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 飞扬霓裳

 


  也许背负得太多,也许经历得太久。这里并非要讲述“爱情是什么”,仅仅是我无法确定的经验。在城市崩溃的断层惊声尖叫,如植物般疯狂生长在夜幕下。如果你以确定将永不回头,那么撕裂你的面具,走出你的沼泽,赤裸你如花的身体迎接午夜的惊悸。我们是真正的妖魅...

  〈一〉 

  1
  我还年轻的时候就一直想把我的生活写出来。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现在不年轻了或者我的生活有什么特殊之处。我仍经历着年轻。而年轻的含义在某一角度讲,与流行等同,意味着马上过去。这样看来,我的确应该写点什么。为了今天仍年轻而明天就会老去,为了纪念逝去的生活,为了...为了我这迫不及待的心情。

  炎热的7月。心情一如这沉闷的天气。躲在房间里,打开空调。在寂寞中将自己点燃。
  王菲忧郁的歌声在空气中翻转流淌,点点滴滴撞击在坚硬的墙壁上再反弹回来,渗透进皮肤。
  信箱中静静的躺着花梨的信:
  亲爱的霓,为何你仍是这样迷茫?是什么让你如此不羁与桀骜不驯?你所要面对的并不是一篇可以涂涂抹抹,能赢得小女孩眼泪的文章。而是一场真正的旅途。你所要放弃的将是今后安稳的一生。你所要经历的是整个未知的命运。你所要选择的是一幕海市蜃楼。你还如此坚持你做出的决定吗?哪怕万劫不复也再所不惜吗?正如你所言,你是真正的妖魅。

  我微笑着读完她的信。面对镜中那张因长期隐匿而苍白的面孔,我同样惊悸于它的放纵与艳丽。如同一朵盛开在糜烂沼泽中的花朵,我甚至可以嗅到由此而散发出的诡秘的香气。
  今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二十岁了。而生活一如既往,仍然是不紧不慢。由此看来,时间是最靠不住的。隔壁发出尖利的碰撞声和玻璃粉碎的声音,然后是女人歇斯底里地哭喊,男人的叫骂...楼下的市场一片喧嚣叫卖,车鸣,行人的咒骂,讨价还价...乱糟糟一团,暴乱,革命,还是游行?不,仅仅是生活。土豆又便宜了二分,袜子大减价。大家神色安详地走在这条拥挤且肮脏不堪的路上。有人去上班,有人刚下班,有人买东西,有人卖东西,有人吃东西,有人做东西吃,有人在开车,有人被车撞,有人在骂人,有人在被骂,有人在偷钱,有人在被偷,有人在问生活是什么,有人回答生活是...
  这是一条生机勃勃并且无比平常的路。我们走的安全而自我感觉良好。今天和昨天没有什么不同,每一天都一样,每一天又都比前一天更加空了。

  电话铃声是突然响起的,划破了王菲的靡靡之音。我停顿了一刻伸手拿起听筒。
  “我是胡影,挺想你的。还好吗?”
  
  他是一个以婚的男人。做着矿产生意。前年夏天,我去驾驶员培训中心学开车。车场上,停着几辆卡车。我顶着烈日站在空地上,望着眼前对我来说的庞然大物,不能想象我即将把它开起来。他就站在旁边的树阴处一直望着我,然后向我走来。他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教你开车吧。”
  一个月后,他已经完全放心让我开着他那辆本田在城市中招摇过市。
  那时我正在读大学。却很少回学校住。寝室实在太乱。一个屋里住八个女孩子,却经常有男孩子留宿。在我的印象中,寝室中从来没有住过八个人的时候,多数都是要多出一两个来。其实这在当今大学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说出来也许有人会不信,如果打听打听,就会有内部的消息传出来。
  我晚上经常失眠。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常会醒来。于是点燃一支烟在寝室的过道走来走去。我能感觉得到从一些隐蔽的角落中投射过来的目光,在我薄如蝉翼的身体上扫来扫去。直到一天晚上,我再次醒来。黑暗中我蹲在墙角处抽烟,一双手无声却坚定的将我捕捉。我能感觉到由他身上传来的轻轻的战栗。他近乎粗暴的把我拥进怀中,胳臂紧紧的箍着我。我们都没有出声,就这样一直站在角落里。我知道他是我寝室里一个女孩子的男朋友。经常留宿在这里。
  隔了很久,终于有一些温暖的东西低落在我的脖子上,并轻轻滑落进我穿着睡衣的身体里。如同一只温存的手滑过我的皮肤,炙热的温度已经灼伤了我。他的唇颤抖着贴在我耳边,“我们在一起好吗?”
  我推开他的身体,回到我的那张床上,拉上被将自己裹紧。然后渐渐睡去。
  几天后,我在学校附近的一幢居民楼租到一室房子。

  电话中我们没有多谈,三言两语定了约会。然后我挂上电话。
  我光着脚走进浴室,认真的洗澡,化妆并换好衣服。我非常清楚我将要去做什么。我的头脑如雨后霓般纯净。我觉得自己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正常了。
  楼下已经响气汽车鸣笛声。我最后望了一下镜中纯洁无辜的犹如天使般的面孔,锁上门离开。
  胡影带我到一家很有名的西餐厅吃饭。进餐时他彬彬有礼的提醒我多吃一些水果或蔬菜沙拉,“我不喜欢你太胖。”
  然后我们去了他在某饭店那套公寓式的办公室。一个套间。里间有一张双人床,质地良好而柔软的床垫。只是做爱时不太方便,人躺在上面会深深陷进去,用力冲击时常常会被弹起。根据曾经学过的力学原理,空气中增加了阻力,所以人会感觉比较累。靠墙角有一个小小的单层冰箱,里面通常放着几罐啤酒。临窗的地方是一台电视,24小时都在播放录象。窗帘是米色的,直垂到地面。卫生间干净而宽敞,马桶冲水良好。外间比较大一些。两张办公桌靠墙对放着,上面摆着传真机,笔记本电脑和一本厚厚的记事簿。沙发靠墙角而放,前面的茶几上零星散落着一些报纸。
  他挑了一张酷龙的CD放上。一些重金属音乐撞击着空气向我袭来。他将窗户全部打开,高空的夜风卷进来,掀起我枯黄的短发。他说,“我喜欢这样看你,你有让人窒息的感觉。”他走近我,我嗅到来自他身体的陈旧的气息。他把我推倒在墙上。我感到有某处坚硬的东西在向我靠近。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暧昧气息。他激烈而粗暴的亲吻着我光滑的皮肤。恍惚中他说,“你应该留长发。”

  2
  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孩子。一个因为早产而差点夭折的生命。唯一的记忆是姥姥、姥爷苍老的脊背和父亲落下的巴掌。
  父母工作一直很忙。我在姥姥家长大。很少看见父亲,即使见到也是一张冰着的面孔。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作为家里唯一的香火,他一直希望可以抱到儿子。不幸的是,我是个女孩。我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他那根敏感而易怒的神经。于是挨打成了我的家常便饭。我并未怪他。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想“我还小,再过十年爸爸老了,就会明白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如今二十年已经过去,我却不知道我还能再等几个这样的十年。
  姥爷是我的启蒙老师。他曾是一所中专的校长。受他的熏陶,我一直对文学有极深厚的兴趣。
  从小我是个内向的孩子。当别人抱着足球疯跑或者拿着洋娃娃摆家家的时候,我躲在玻璃窗后静静的观望。街上是来去匆匆的人群。麻木的面孔没有丝毫的表情。我把脸贴在窗户上面,感受着来自于玻璃冰冷的温度。最初对这个世界的感觉也从那开始,原来一切仅仅是隔着一层薄玻璃,然后一切有关于温度和温情都荡然无存。连亲情也变得如这贴近皮肤的玻璃般坚硬。
  
  八岁的时候,我走进哥哥的房间。我好奇地打量写字台上面的物品。一只蓝紫色的蝴蝶扑烁着翅膀安静地落在窗台上,洒落了一些暗蓝色的粉末,透过冰冷的玻璃,静静观望屋内对它陌生的一切。然后他从身后将房门紧锁,把我抱到床上。我安静的坐在那里。温暖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我紧紧的盯着他,直到看见它。一条粉色的东西从他身体凸出,坚挺的呈现在那里。我完全愣在那。并不能了解眼前的这个亲人其实是个男人。在他露出它的瞬间,我仍觉得他只是我的哥哥,但是一切又似乎有些不同了,我不能分出空气中到底有什么是我所不熟悉和陌生并危险的。直到硬物挺进我弱小的身体后,我才知道原来充斥在空气中的应该是疼痛,血腥与暴力。
  这一切和我的正常生活毫不相干,但却真实而残酷的横空出现了。
  窗外依旧阳光灿烂。那只蝴蝶一直停留在那里,仿佛被制成标本一般。在我八岁的时候,我的目光成为一个女人,我的心灵彻底沦落。在我八岁的时候其实我已经苍老。
  此后,有关于这些暴力与血腥的片段不断在我梦中出现,然后惊醒。大汗淋漓地躲在深夜中,希望黑暗能给我一些伪装。汗水粘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除了大口的喝水与抽烟以外,我已经学会了将自己抱紧并彻底的隐藏。

  3
  中午,当我离开工作的那幢大厦时,胡影的车就泊在门口。透过半摇下的车窗是他毫无表情的侧脸。
  “去哪吃饭?”发动车后他不动声色的问我。
  “随便。”

  身边的男人永远的西服革履。扎GUCC的领带,银灰色,白色衬衫,终年不变。剪的很短的指甲泛着健康的粉红色光泽。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光滑的像17岁男孩子的下颚。严肃的表情,如同刚参加完国殡,即使在做爱时也是如此。他总是一副很卖力的样子,并十分谦虚“怎么样?不舒服我可以换个姿势。”如此敬业的仿佛在完成一个仪式。
  吃饭时谈起了我现在的工作。
  “那份工作并不适合你。”他认真的把面前的牛排切成几小块,然后小心翼翼地送进口中。淡漠的表情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其实,这些本就与他毫不相干。我仅仅是他生活中的一抹霓,瞬间就会消失,如同他常放的那张酷龙的CD,当哪一天他对那张CD已经厌烦时,就可以将它抛在一边,再去音像店买一张新的听,比如时下最流行的雯,雯比酷龙火多了,既年轻又漂亮,最重要是玩的起时间。
  “我可以多给你一些钱,你不要抛头露面的在外面那样辛苦。”他终于把最后一块牛排放进口中,然后满意地送上一口酒。我甚至听到由他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牛排成功的经过食道滑进他的胃中。
  车重新驶回我刚才离开的那幢大厦。关上车门的瞬间,我听见他说“你考虑一下我的话。”

  〈二〉

  4
  终于打发走了最后一拨客户。冲了杯咖啡,我打开Oicq。然后看到树。
  他轻轻的问,工作很累吧?
  是的,你知道做财产评估是很枯燥的工作。每天面对的不是老板吝啬的长脸,就是客户挑剔的眼神。
  为了生活,忍受一下吧。他说。
  这里让我感觉窒息。一些来自自身的情绪让我无法呼吸。我甚至希望从敞开的玻璃窗一跃而下。
  我们都是不自由的。
  我不明白,为何面对这个世界,有的人可以放弃自己的梦想,有的却仍在坚持?
  那么,你的梦想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飞扬...
 
  和他谈话是轻松的,因为面对冰冷的电脑,我们都知道这仅仅是个游戏,不必付出感情,不必承受压力,但是可以维持到很久。
 因为游戏的控制权在我们的手中。
  在他的面前我是透明的。很多时候内心被压抑久了,是需要释放的。而我却需要的是忏悔。    我说,我不是个好女孩,一直不是,所以注定要下地狱。
 他却微笑着说,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你注定是自由的。

  这是个寂寞而温情的男人,在离我千里以外的一座南方城市。当我在BBS中遇见他的时候,当他轻轻问我那些忧郁的文字是否出自我真实的生活时,当他在电脑前久久的沉默时,当这一切都在空气,阳光与IP中发生的时候,我知道宿命中的某些东西即将到来。而我们只是两个陌生而寂寞的灵魂,在偶然的一个午夜上线并相遇,点机后成为了人。
  忘记你的一切吧,你应该过的更好。通过电波他的话出现在屏幕之上,他说,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别人的儿女。不要往自己身上加太多的东西,其实是我们让自己变的不自由。
  我不能确定在现实中是否真的存在一个如此温存的男人。而我却相信他。哪怕是一场绚丽的烟花。

  初中的时候开始学会抽烟,至今它仍陪伴着我,已经七年。我想,这应该是唯一一个不曾背弃我的朋友。我们亲密的如同姐妹。我喜欢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它时那种轻快的感觉。
  上中学时经常逃学。教室在一楼,我坐在靠门的倒数第二排。当老师喊起立并向同学鞠躬的时候,我飞快的抓起书包从后门溜掉。翻过墙一口气跑到学校对面的那座烈士陵园。蹲在纪念碑底下喘着气,燃起一支烟。抬起头仰望蓝天的时候,阳光经常会刺得我满眼泪水。
  初二下学期,新开了化学。教我们化学的是一个刚刚从师院毕业的男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
一脸的阳光灿烂。
  他的家离我家很近。这是我在几天以后才知道的。每天上学或放学的时候,都会在路上遇见他。他骑着一辆很破的自行车,“咯吱,咯吱”地在马路上。我会飞快的骑车从他身边经过。他在背后叫我的名字“霓,等等我。”
  第一学期的化学我拿的是满分。是全年级唯一的满分。他开心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我是否愿意当他的科代表。我咬咬牙,坚决的摇了摇头。他尴尬的愣在那里,过了很久才示意我坐下。
  科代表落在我的同桌头上。而我的化学成绩仍是全班最好的。
  学校的运动会上,我崴伤了脚。他将我背到医务室上药。放学时他把我放在自行车后坐上。一路上除了“咯吱,咯吱”的破自行车外,还有他挺拔的脊背。我轻轻的将头靠在他的后背。隔着衣服,我可以感觉到他突然的战栗,车子摇晃了一下。我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他说“这辆车子太旧了。”
  初三时,他没有跟班,而是被调到下一界教化学。偶尔在马路上再遇见,我飞快地骑车从他身边经过。身后是他那辆“咯吱,咯吱”响的自行车。直到我毕业,他也没有换车。

  5
  凌晨三点的时候我从梦中惊醒。我已经习惯在噩梦中醒来并点燃一根烟静静的将它抽完。身边躺着一具陈旧的身体。轻微的鼾声是我所熟悉的,而他的脸却开始变的陌生。我无法想象我已经这样生活了两年,并是从大学开始。而床单上的精子味道提醒着我曾经发生的一切。这是真实的,并非梦魇。一只蓝紫色的阴影在房间中挣扎与扑朔着。我的毛孔和皮肤能感觉得到空气由此而发出的轻微悸动。在浴室的水龙头上,我看到那只蝴蝶。它静静的收拢翅膀停留在那里,张扬着斑斓的身躯,如同天使一样丑陋而无忧的面孔。我伸出手去,夹住它的翅膀,它开始挣扎起来。一些暗蓝色粘稠的粉末粘到了我的手上。它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不自由的灵魂,拼命扭曲着身体。我慢慢收拢手掌,越来越紧,直至感觉不到它的战栗。一些深蓝的液体从指缝渗透出来,顺着掌纹滴落在洁白的瓷砖上。它支离破碎的躺在我的手心中。我想,它也许累了。
  我走到阳台上吹风。楼下是闪烁的霓虹。风凛冽的回旋。向下望去,幻想自己有一天能一跃而下,四周是飞旋而斑斓的夜,当坠落的刹那间,身体摩擦在空气中发出糜烂的味道,然后撞击在地面上“砰”的一声闷响。一些温暖的液体将我紧紧包围住。眼睛不动了,心脏不动了,时间凝固了。一切定格在完美之中。灵魂自由了。
  我面对着幻想中的夜抽掉半包烟。

  第二天我拨通了晶晶的手机。她一听是我就像从前那样发脾气“你跑到哪去了?给你打电话也没人听。”
  “嗨,我在家呢,过来吧。”
  她来的时候带来了一瓶红酒。我们在空旷房间的地毯上寂寞的抽烟,喝酒,一声不吭。空气干燥的可以摩擦出火花。
  “嗨,说点什么吧?”她终于忍受不住。
  “你怎么样?还和你那个老头子在一起吗?”我醉眼迷朦的望着她。
  “什么老头子,才四十岁嘛。你丫还不是一样?”她说着凑过来伏在我的肩头。  
  我打掉她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我们生活中都没有自我,所以不必抱怨什么。”
  她仰起头冲我笑起来,痴痴的样子纯洁的没有丝毫杂念的面庞。我们都是一样的年轻。
  我摇摇晃晃摸索到浴室,拧开水龙头放上一缸热水,然后静静的躺在浴盆中。对面墙壁上的镜子被弥散开来的水气罩得白茫茫的。我裸露的皮肤泛着醺然的光泽浮在温热的水中。水滴一滴一滴从蓬着的枯黄头发上滑落下来,砸在胸前,再滑落进水中。当手指从寂寞的皮肤上划过的时候,我感到了那上面陌生的气息。我冷漠的盯着水中这具躯体,却不知道它来自于何处。“这是谁?”我轻轻的问。却没有答案。
  去厨房倒烟灰缸的时候,晶晶发出一声尖叫。我快速从浴室奔了出来。她左手端着烟灰缸,右手在垃圾袋里翻来翻去。
  “你在弄什么呢?看见蟑螂了还是怎么了?”
  她终于站起身来,冲我暧昧一笑,“你家里来过陌生男人哦。”说着,她扬了扬从垃圾袋里翻出的烟盒,“是短箭的哦。你和胡影从不抽这个牌子的烟。”
  我不得不佩服她细致的观察力。由此而来,她不难凭她丰富的想象力看出关于这个陌生烟盒与我的关系,然后生成一段情文并貌的诽文再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我有些后悔发现这中间关联的人是她。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比如某某作家,其后果就一定不同。或许就地取材,写出一篇煽情的文字,在赚得无数眼球的同时也填满了自己的腰包。
  可惜她并不能由这个陌生烟盒而联系到价值链上。前者应该属于脑力劳动者。后者,我认真想了想,最后勉强归结为体力劳动者。(我这样说的原因是,她除了过那个四十多岁男人提供给她的物质生活以外,没有任何工作。而这一切是通过她在床上的不停劳动换来的。)这时,我才明确发现脑力劳动者与体力劳动者在实质意义上的区别,并更加敬佩那些能写出点东西的人来。

  6
  下午三点,我抓起皮包,冲出令人窒息的写字间。我穿着Grace的吊带裙子穿梭在物质沸腾的城市街道之中。两边是高大的法国梧桐和行色匆匆衣着整齐的上班族。随处可见的豪华轿车一转眼就消失在马路尽头。巨大的灯箱广告招摇撞市的耸立在十字路口边。
  这是一个诱人的季节,这是一座完美的城市,而这些都是不属于我的。

  在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门口我停下脚步。橱窗里摆放着一些设计插图和照片。我一张一张浏览着,最后停在一张照片前。里面是西藏的背景。巨大的布达拉宫耸立在山巅之上,精美而威严。大片的流云在回旋,有鹰盘旋。古老而神秘的建筑,仿佛天成。我深深悸动着,内心深处一些隐藏着的情感涌动出来。一些鲜红的血液从原先属于心脏的位置流淌而过。久违而熟悉的感觉,让我感觉温暖。
  “霓?”
  当我回过头的时候,一张熟悉的笑容出现在我身后。一个衣着笔挺的男孩牵着一个女孩站在我面前。我仔细辨认着,“你是...枫?”没想到几年后会在马路上遇见曾经的男友。
  “呵呵,是啊。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样?”
  “还可以。这位是...”
  “哦,这是我太太。”
  我望了望女孩子略显臃肿的身体,“几个月了?”
  “已经四个月了呢。”女孩一脸幸福的样子。
  “你在这里工作呀。”枫抬手指了指广告公司,没等我解释就自顾的说,“不错呀,我记得你画画不错的。当初放弃了鲁美,现在也算是完成心愿了。”
  我苦笑着看他们走远。他们的手挽的很紧。

  中考时,我报了鲁迅美院。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希望成为画家或作家。
  拿着志愿表给父母看的时候,遭到他们的坚决反对。“画画能当饭吃吗?”...
  我沉默着,将志愿表撕得粉碎,跑出家门。
  以后一成不变的念高中,大学。连所学专业也是父母所挑。我咬紧嘴唇一声不吭。
  高中时放弃了文科改修理工。从此对书本失去兴趣。
  

  我是坐在公交车上打电话给树的。“我是霓。”
  那边传来传真机和电话的喧嚣声。我听到了一个忙碌的写字间,人们拿着文件神经质地埋头工作着。然后是他欣喜的声音,“霓?你还好吧?真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仅仅想给你打个电话。”
  “你怎么了?听起来并不是很好。”
  他是敏感而细心的。如此温存的一个男人。“我挺好的。你工作吧。”这是我第一次打电话给他。在拥挤的公交车上。他的声音遥远而空旷,却深深停留在我的心里。突然感觉自己很疲惫,那些对未知的迷茫让我眩晕。今天我已经二十岁,由此看来时间是最容易欺骗人的。我所能回忆得到的,除了疼痛,血腥,暴力,颓废与奢靡以外竟无其他。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生活么?上学的时候经常翘课。闲的无聊就随便走上一辆公交车,心里有莫名的兴奋,希望汽车能带我离开这座肮脏的城市,驶向未知。而最后却仍回到起点。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兜圈子。

  镜子中是一张迷离的面庞。神情冷淡而萎靡。蓬着一头枯黄的短发。除了写字,看书,抽烟,睡觉以外没有任何事情可做。生活在别人提供的奢侈的环境中。野性难驯。我奇怪上帝造人为何有如此明显的分别。一个不羁的灵魂,是否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当背负着所有罪恶在城市缝隙中爬行的时候,没有人明白一个人何以会如植物般疯长着。
  凌晨两点打开电脑,树仍在线。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么?我问。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寻找自己。他说。
   你把自己弄丢了么?
   我只是需要洗刷灵魂上沾染的尘烟,而始终保持着敏感与清澈。你为什么也不睡觉呢?
  我需要忏悔。
  感觉自己是有罪的吗?
  我觉得做人很累。如果有来世我会选择做花,做鸟,做孤魂野鬼...而不是人。我已经背负着罪恶走的太远了。到最后才发现,原来没有什么是自己可以坚持的。
  你一直想坚持什么呢?
  还记得小时侯玩搭积木的游戏么?我们总是垒的很高,然后积木坍塌了下来。我们总是希望垒出漂亮的房子,幻想有一天能这样生活。而现实却不是那座“积木之城”。你有多久没有玩搭积木的游戏了?你就已经被生活侵蚀了多久。面目全非且伤痕累累。
  ...
  当我打出这些话的时候,那边是他长时间的沉默。隔了很久屏幕上出现他的信息。
  也许有一天你终会放弃所有,去寻找你的坚持。
  ...

〈三〉

  7
  一夜未睡,让我看起来显得疲惫。我企图用妆容来掩盖苍白的面孔。楼下响起刺耳的车鸣声。我锁上房间,留下一夜的沉寂然后离开。
 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一走出大厦耀眼的阳光就刺的我睁不开眼睛。随后闯入视线的是胡影已经略显苍老的面孔,脸上的肉颤抖着,像粘了块年糕。哦,年糕在冲我笑。
 我调整好面部表情,如花般释放开笑容。在残酷的社会中,我已经练就了这个金刚不坏之身和听说堪称中华绝技的“变脸”艺术。我接过他递来的一大捧碗口大的玫瑰,拥抱了一下他。中年男人身上散发着某种糜烂的气息,如一团潮湿而发霉的棉花,触及在上面一片空洞。
 我抱着这束巨大的玫瑰走进工作的大厦,对旁边女人们嫉慕的眼光和男人们脆弱的神经置之不理。

 很小的时候,一直以为玫瑰是爱情的象征,期望送我花的人如同童话中的白马王子,会带我离开这个不自由的世界,然后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长大后,拥有了令人羡慕的一切,坐在宽敞的写字间里不紧不慢地喝着咖啡,穿Grace的衣服,住在舒适的公寓中,甚至每天都可以收到大束的玫瑰...而原先属于心脏的位置却溃烂,变空,直至消失。

  我看着那些深红的花朵,体会到梦想与现实的无常。我接受了实现梦想的代价。所以当那个有年糕一样面孔的男人对我说,“我很喜欢你”的时候,我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就把自己放在了他诺言的天平上。甚至没有考虑那些来自于梦想所带来的后遗症,包括今后的颓靡,包括生活的不羁,包括世俗的舆论,或者自身的空洞。这是一场毫无尽期的放逐,我们彼此都深深融入角色,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这是一场来自身体的革命。我们躲在黑暗房间的冰冷地板上做爱。我感受着来自于他身体的颠簸,我的手指深深陷进他光滑后背的皮肤中。他的汗水一滴,一滴砸下来,顺着我的脖子滑向我的下身。兽一样凶狠的冲击下,我即将被蒸发,身体已经被彻底抽空,如同一片纸被高高抛起然后缓缓落下。空气中到处弥散着尖叫声和颓靡的喘息声。在骨头与骨头的冲撞下,我们所谓的“身体”衍变成城市夜色中欲望的代码。这些没有独立人格的躯干赤裸裸的悬挂在午夜的十字路口处,招摇撞市且鲜血淋淋。

  我涂着黛绿色眼影,蓬着一头枯黄的短发出现在那些烟气缭绕的声色场所时,我和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在重金属音乐下跳舞,在阴暗的角落中,我接过朋客手中的半片绿色药丸迅速放在口中,很快就随着音乐摇得面目全非。那一刻,灵魂在终极归宿中摇晃地混沌不堪。
  我身着套装和精致的妆容,坐在宽敞的写字间喝一杯蓝山咖啡,查看评估报告时,我笑容可鞠地面对每一个客户,耐心的向他们讲解一切手续且不厌其烦。那一刻,灵魂臣服在人性的脚下卑怜而虚弱。
  我赤裸着身体在某饭店那套公寓式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时,张扬着罪孽深重的躯干穿梭在欲望与道德的边缘,在侮辱与自我侮辱中战栗。那一刻,灵魂在沉溺中放肆的笑,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在绝中望惊声尖叫。
  深夜坐在电脑前面对一个遥远的IP通过电波忏悔我的罪恶时,我柔软的如一张摊开的手掌。那一刻,灵魂脆弱而暧昧的站立在其中。

  我持续着这个游戏,走在欲望的街头。面对残酷,血腥,暴力,如果我无法逃避就只能选择将自己抱紧。

  8
  现在可以说说前面曾提到的陌生烟盒与我的关系了。说起烟来,就必定要有酒,而有酒就难免联想到性。烟酒不离口,酒色不分家。由此看来烟与性也是间接联系在一起的。
  那天晚上我去了的厅。走进包房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一屋子的人。四、五个年轻而彩妆浓郁的女孩,坐在男人腿上,倚在男人怀里,或者喝酒猜拳。满屋的硝烟弥漫,纸醉金迷。
  “嗨,等你半天了。”晶晶夸张地扬起手,尖声浪叫着。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晶晶和大江以外,我谁也不认识。大江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在唱歌。他完全投入,脸涨地通红,眼睛闭着,左手拿着话筒,右手揽着那个女人的腰。女人的身材瘦削,长发面条一样垂在肩上,脸抹的白白的,假睫毛足足有一公分长,夸张的向上翘着,嘴唇被涂成藏蓝色,像饱含毒汁的花瓣。她穿着黑色蕾丝花边的吊带背心和丝制长裤,头微微靠在大江的肩膀上,眼睛紧闭,右手高高抬起,完全投入在歌声中。
  唱完歌,大江搂着她坐在我身边。我点燃一根烟,身边的女子侧过脸:“嘿,来根烟。”她的嗓音极其柔媚。她用左手夹烟,深吸一口后很优雅地吐出烟雾。她的左胸上纹着一只蓝紫色的蝴蝶,扑朔着诡秘的翅膀。我突然伸出手抚摩。她回过头冲我轻轻微笑。她的皮肤细腻而光滑,不带任何温度。我的手指划过,仿佛揉搓一披丝缎。
  “疼吗?”
  她摇了摇头,笑容变得虚无起来,“它没有灵魂,所以不会疼的。”
  我突然觉得她很亲切。我的手变得炙热起来。
  包房外响起嗨曲“...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新生活,没有新生活就没有性生活...”这是今年最流行的,你们一定都记得。
  
  时间不久,我就已经和包房中的那群男女打得火热。男人有四个,甲、乙、丙和大江。女孩有五个,女甲、女乙、女丙,我和晶晶。
  我坐在大江的旁边。大家兴致高昂的喝酒、大声聊天。大江不胜酒力,时间不久就有些醉了。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掏起心窝子,“霓,你说我大江对朋友够意思不?对朋友...那...绝对没...说的...”
  “大江,咱喝酒。”
  “好好,走一个。”大江踉跄着站起来,端着酒杯冲包房里的人一扬手,“哥几个,喝酒。今天我埋单。”他自己先喝了。紧接着男人甲、乙、丙纷纷举起酒杯,忙不迭的应和“来,喝喝喝。”
  大江搂了搂我的肩膀,高声叫喊,“嘿,哥几个,这是霓。有才华,是个美女。”甲、乙、丙立刻随声附和,并端着酒杯过来同我干杯。
  我斜依在沙发里,喝的浑身冰凉。男士们大声讲着黄色笑话。满屋的暧昧气息。大江靠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对我说,“今晚我们做爱吧。”然后一头扎进沙发里睡着了。
  晶晶的头躺在男人乙的腿上。乙的手不安分的在她胸前蹭来蹭去。她半眯着眼睛。他们的姿态极其色情。
  那个胸口纹着蝴蝶的女子向我走过来,“出去跳舞吧。”她牵着我的手,我们来到包房外的的厅。舞池中的人群面孔冷漠,互相纠缠地扭在一起,如同缠绕的枯藤,闪烁着赤裸的欲望。我们在震耳欲聋的音箱旁激烈地摇晃着。她突然低下头,把手伸进低胸的吊带背心里,取出一个小纸包。然后塞给我一片绿色的药丸,低声说,“玩玩。”她摸摸我的头,将药丸放进口中,不一会就随着音乐摇摆地面目全非。她胸口的蝴蝶在剧烈的晃动中颤抖起来,扑朔着蓝紫色的翅膀诡秘的飞扬。冷漠,机械,终极荡漾。
  我接过药丸咬成两半,把其中一半放在口袋里,另外那半塞进口中。混沌的重金属音乐在耳畔响起,激烈地撞击着我的皮肤,兴奋如屑般纷纷散落。四周是热气腾腾并张牙舞爪的男男女女,癫狂的摇头摆尾。闪烁的灯光下,舞池中人群的面孔由冰冷而变得模糊不堪直至狰狞,夜魅般扭动着不自由的躯干,张狂着。
  我微微眯起眼睛,感受着来自城市夜色中的欲望冲击。男人甲、乙、丙和女甲、女乙、女丙搂搂抱抱的摩挲着。扑面迩来的风尘气席卷着每一张沉沦的面孔。

  有些什么东西开始在我胸口翻滚起来。我踉跄着挤出人群,顺着狭长的走廊摸索着找到洗手间。洗手间灯光昏暗。我蹲在抽水马桶旁将食指伸进喉咙里。浓烈的酒精味道从鼻孔涌出。我却吐不出来。抽水马桶微笑着望着我,面孔安详。我疲惫的坐在上面,点燃一根烟。夹烟的右手在不停抖动。我的头仍然有频率地在摇摆。一下、两下、三下...让我想起以前姥姥家那座古董钟,钟摆也是这样晃动的。我按时给它上发条,它一刻不停,不知疲惫。从此生活也如此,在定义的频率下有规律地摇摆着。没有什么是可以停歇的,连生命也如此。死亡是生命的延续,以另外一种方式持续着意志。

  洗手间的门被擂的山响。我掐灭烟,打开门走出去。门口站着个四十左右岁的女人,穿着工作服,手里拿着扫帚。她惊异的瞪着眼睛看看我。我仍晃着头从她身边经过。
  橡木制的狭长走廊让人感觉压抑。身后有浓烈的烟草味道夹杂着古龙香水的味道。一个男人静静的从后面抱住我。他的胳臂强而有力的环绕着我的身体。我的头向后仰着,依赖着他的脖子。
  “你好吗?”他的嗓音沙哑。是空洞的声音。
  “我挺好的,你呢?”
  “我也是。你有些醉了,想喝杯咖啡吗?”
  “好的。”

  他揽着我的肩走出的厅。外面风极凛冽。我打了个寒战,胸口憋闷的东西又重新开始翻滚起来。他静静的将外套披在我瘦削的肩膀上。他把我的手蜷在他的手心中,我们走过清冷的街道。
  我是在快到家的时候呕吐起来的。在一个肮脏的角落,我弯着腰不停的把吃下的食物和酒精倒出来。他站在我身后,轻轻拍打我的背。然后扶我上楼,接过我手中的钥匙,开门,找到房间壁灯的开关,倒水给我,找毛巾...最后,他一声不响的坐在我身边,问“你感觉怎么样了?”
  “我挺好的。”
  房间中充斥着温存的气息。我转过头,黑暗中他的眼睛明亮而温情。我轻轻撕咬着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柔软,富有弹性。年轻而陌生的味道。我纠缠着,不肯停息。

  一些残留的片段在房间中滑过。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阁楼的房间,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亲人,阳具,温暖的阳光,阳台上停留的那只扑烁着蓝紫色翅膀的蝴蝶,一些血腥与暴力的气息...

  我轻轻的战栗了一下,用手抵住身上这个男人的胸膛。睁大眼睛望着他。我知道,我的眼神让他惊悸。他感觉到了来自我身体的抖动,“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仍然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身体悬空停留在那里。我的手仍抵着他的胸膛,我们处于这种极不雅观与尴尬的姿势上。他微笑起来,然后抱紧了我。他的胳臂很有力。他低下头吻我的眼睛,“乖,闭上眼睛,你是安全的...”

  黑暗中他极其温柔的抚摩着我的皮肤。我冰冷的身体在他的摩挲下开始炙热,醺然的如一朵盛开的花。我能嗅到空气中隐藏起来的温情味道,他的手指是我所熟悉与梦想过的,我的每一寸肌肤都在那下面绽放。我们躺在床上,他的手臂环绕着我。我蜷在他的怀中。大片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席卷进来。他把我身上的毯子向上拉了拉。风声越来越大,连房屋也颤抖起来。我说,“看来会有一场大暴雨了。”
  他说,“没关系的,我一直在这里,你不用怕。”

  我们安静的听着外面的动静。他从搭在床边的衣袋里掏出一盒烟,里面还有两支。我们分别燃起一支,是我从来没有抽过的短箭牌子。
  我说,“你是外地人吧?”
  他好奇的看看我,点点头。
  “在这里很难买到这种牌子的烟。”
  他笑起来,告诉我他来自南方的一座城市,常年在外面跑业务,这次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原本想看望一个未曾谋面的朋友,可惜没有联系上,明天就要离开。
  我静静地听着。他忽然指着对面墙壁上的画问,“蝴蝶为什么是钉在木桩上的?”
  那是我放下画笔前最后的作品。亚麻的画布上泼洒着鲜红的色彩,一只蓝紫色翅膀的蝴蝶挣扎着被钉在丑陋的木桩上,一些暗蓝色的粉末如屑散落。蝴蝶扭动着身躯企图挣脱,翅膀却被牢牢的固定在木桩上。远处是大片翻滚的乌云。
  我轻笑着,“因为它是不自由的。”
  他用力点了点头,揽着我的手臂收紧了些。我们一直这样拥抱着,却没有发生暧昧的事情。他轻轻拍打着我的背,我在他怀里渐渐睡着。一些蝴蝶扑烁着暗蓝色的粉末在梦中停留过然后消失...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发现了他留在茶几上的字条。上面写着他的移动电话号码,用一个空烟盒压着。烟缸里躺着两支短箭牌子的烟蒂。我折起字条,顺手将烟盒扔进垃圾袋,然后重新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四〉

  9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仍陷在床垫中睡的天昏地暗。睁开眼睛后,我望着墙壁对面的画发了几秒钟呆。
  胡影一直不喜欢这幅画,他说让人感觉压抑与不自由,卧室应该是温馨的,他劝我换上色彩柔和的画。我冷笑着说,“我不就是不自由的么?”他会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我。
  我拿起听筒,“你好。”
  “是霓吗?”
  “是我,你是?”
  “我是周杰。”
  ...
  “没想到是你。”
  “可以见一面吗?”

  上午的Cafe十分安静。身着制服的服务生彬彬有礼却极不协调的站在显眼的角落。我刚一进门,就看见周杰坐在靠窗的一边冲我打招呼。
  周杰长的极漂亮。(请允许我形容一位男士用上“漂亮”这一字眼)棕色的短发,眼睛细长却极有神,身材瘦瘦高高,有很健康的胸肌和腹肌。身上散发着浓厚的古龙香水混杂着烟草味道。衬衫精致,衣领被熨的服帖。下巴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保养良好的脖子,和上面金光闪闪的项链。他这样的男孩子非常适合住在某商业气息浓厚城市中某高层公寓,有干净的厨房,漂亮的卫生间,状况良好的抽水马桶,质地柔软的卫生纸。平时开着某辆名牌豪华跑车招摇过市,夕阳西下会躲在酒吧中沉醉,晚上身边有一位年龄足以做他老妈却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躺在枕边。生活如此,每个月却有颇丰数额的钞票入帐。
  我坐在他对面。“很久不见了,看来你过得不错。”
  他微笑掏出烟盒,递给我一根烟。“有四年没见了吧。”
  “现在在哪里发财呀?”
  “一直没有工作,刚从外地回来。呆半个月再走。”
  “哦”我目光探究的望着他笑。
  他耸了耸肩,“甭这样看我,我知道你想什么呢。”
  我们都大笑起来。

  五年前,我背着巨大的登山包来到那座陌生的城市。四周是来去匆匆神色冷漠的人群。我穿梭在其中,像漂流瓶沉浮在茫茫而未知的人海中。傍晚十分,我找到一家小小的餐厅。我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走进去以后才发现这是一家类似于酒吧的西餐厅。里面灯光昏暗。我挑了一个离吧台最远的地方。坐下去的时候,身后的登山包撞击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刺激了服务生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我点了巴西牛排和沙拉。等餐的时间漫长的像中国人民期盼奥运。餐厅的乐队吸引了我的视线。那是由一个鼓手,一个贝司手,一个键盘手组成的。弹奏的是一些60年代走红的Jazz。音乐声暂时分散了我的饥饿感。我注意到那个贝司手,他的手指修长。我忽然幻想被那样的手指抚摩时的感觉。然后我的牛排上来了。服务生小姐礼貌的提醒我慢慢用餐。想必她已经发现我饿的只能靠幻想充饥了,也许她更担心我饥不择食地不小心咬掉餐厅那昂贵的橡木制餐桌的一角。
  音乐停止的时候,我正好把最后一块牛排送进口中。贝司手在阴暗的灯光下向我走过来。他微笑着替我叫了橙汁,“你怎么会选择这样的地方进餐?”他说着摇了摇手中的酒杯,“你不担心这种昏暗的灯光会影响到你的视线,以至于让你难以发现餐桌上爬来爬去的蟑螂吗?”
  我惊讶的瞪大眼睛,果然向餐桌仔细看去。他大笑起来,眼睛细长却极有神。他看了看我放在座位上的登山包,“旅游?离家出走?私奔?”
  我笑起来。
  我们开始闲聊。多半是他在说话,讲他的生活,讲他十四岁离家出走,凭着与生具来的音乐天赋在酒吧里面混。讲他在这里见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各样的面孔。讲这座物质沸腾,蓬勃发展的城市。我们间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就像他曾遇见了音乐,而我曾遇见了画笔一样默契。
  后来的情景以一部都市言情小说的速度发展着。他在那家餐厅拣到了我。我如同找到久违的党组织一样感到安全而必然。
  我们在十五坪的房间中持续着男耕女织的生活。墙壁上,床垫下面到处是我的画。晚上他和乐队在酒吧演出,我就躺在家里看电视。那是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只能接收到4个频道的节目。我常常是看到节目没有了,周杰还没有回来。后半夜的时候,他会带回啤酒和方便面。我们挤在一起抽烟,喝酒,高声笑着,然后互相拥抱着入眠。他没有任何过分的举动,这让我一直感觉奇怪。我想,也许他只是想尝试一下这种“新同居生活”吧。
  周末的时候他会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带我去他们演出的酒吧玩。他总是毫不吝啬给我买衣服和一些希奇古怪的玩意。有时候他也会自己动手做一些。他会把栀子花叶剪下来,穿成一串作成臂环,戴在我的手臂上。我用画画的颜料在鼻翼两侧涂成水纹或者蝴蝶形状。我们在酒吧中疯狂的跳舞,欢呼。他愉快的把我介绍给他认识的每一个人,“这是霓。”
  “呵,她真可爱。”大家常常这样说。

  我们这样生活了将近一年。我以为我们这样会持续到很久,直到很老的时候,他仍然会开心的把我带在身边给我讲他曾经的一切。然而,一切在未知状态下发生了,仿佛蓄谋以久。在一个特地的时间,一个特定的场合下,我揭开了生活的另一面,鲜血淋淋。
  除了周末以外,我很少去酒吧找周杰。但是那天我去了,因为我的画卖了好价钱,我希望将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他知道。我猜想他会疯狂的开瓶香宾,再把我举得很高,大声叫喊,“ye,baby”
  可是我在后台的洗手间找到他。他坐在马桶盖上,他们乐队的那个鼓手坐在他的腿上。他们很亲热的拥抱并亲吻。他修长的手指滑过那男孩的肩膀,摩挲着他的皮肤。我能想象得到那种温存的感觉,但是我却无法忍受。
  回来以后的一周时间,我们彼此沉默着。最后的日子里,我除了抽烟以外,却无法再做任何事情。我常常躺在窄小的床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然后白天过去,黑夜也过去。我的眼睛很虚无的瞪大了,却忘记如何闭上。
  那天,我终于挣扎着坐起来。我走到画架前,画板上面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灰。我固定好画布,打开颜料。周杰放下手中摆弄的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打开整整一小瓶大红色,一股脑泼在亚麻制的画布上面。鲜红的液体一道一道顺着上面流淌下来。我沉默地舞动着手中的画笔。在翻滚的乌云下,一只藏蓝色的蝴蝶扭曲着身体被钉在丑陋的木桩上面。
  周杰在身后轻轻拥抱住我。我扬起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方式,有些东西并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除了爱以外,我希望可以给你更多...”
  他说的很伤感。一些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脖子流淌下来。我没有转过身,他一直这样抱着我,就像每天夜晚他拥着我如眠一样。我知道,除了生活以外,我们已经别无选择。我轻轻折断了手里沾满颜料的画笔。
  我没有告诉他我要走,就像每次出门一样去酒吧一样。他坐在床上摆弄着吉他,没有抬头。我把钥匙放在桌子上,关上门离开。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雨点大滴大滴打落在我的脸上,发出寂寞而空洞的声音,一如我疲惫不堪的心,面目全非的散落在孤寂的街边。疾驶而过的汽车轧轧出一朵朵水花。原本污浊不堪的城市更加粘稠。在街道拐角,我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回头时,他正站在窗边,雨水将他模糊成一个影子。我钻进车里。

  我重新回到学校念大学。

  四年以后,我们坐在阳光下的Cafe中互相微笑。我们耐心而彬彬有礼的像住外使节在参加酒会。大肆渲染且彼此嘲讽对方曾经与现在的生活。其间,我们分别抽掉了半包烟,喝完两杯咖啡。周杰说他准备出国,听说同性恋在国外已经允许正常婚姻。我向他表示祝贺,并希望在有朝一日他的婚礼上,为他的那个不知是新娘还是新郎的新人担任伴娘。他微笑着悄悄告诉我,当年曾经为我准备尝试正常的生活,却没有想到我一走了知。他讲述了四年以来的所有经历。我听的牙齿也开始发酸。我的目光又重新回来四年前那样的空洞。玻璃窗外面是宽敞的马路与熙嚷的人群。人们神色安详的走在路上。这是属于每一个人自己的生活,大家都像那么回事似的坚持着。每天都一样,每天又都不一样。天亮了,天黑了,前方出现事故了,南斯拉夫那边还是战火连绵,粮食又涨价了,中国进入世贸了,电脑出现红字病毒了,有人出走了,有人回家了,有人自杀了,有人出生了,有人被抓了,有人出狱了,有人失业了,有人上岗了,有人失恋了,有人结婚了,有人花钱呢,有人赚钱呢,有人落榜了,有人入学了,有人喝咖啡,有人煮咖啡。我在听周杰讲述生活是什么,周杰在告诉我什么是生活。我们在时间与空间中不停的划圆,从开始又重新回到起点。我们期望将下一个圆划的更圆满一些,最后才发现,那些仅仅是圆,不断重复的一个图形,在生活中磨掉了棱角,圆滑而更加融入其中。我感觉微微的疲倦。

  〈五〉

  10 
  回去后,我安静的在房间中收拾东西。我的衣服并不多。我的意思是说,我用自己的钱买的衣服并不多。我将它们装进当初来这里时背的那个巨大的登山包中。除了一些CD和书籍以外,这个房间中似乎再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我的了。锁上门离开的瞬间,我看到了墙壁上的画。一只蝴蝶扭曲着蓝紫色的身体,拼命挣扎在猩红的幕下。它的翅膀被牢牢钉在丑陋的木桩上面,我几乎可以听到它发出尖利的撕叫声,那种声音在空气中回旋,冲击着墙壁并反弹回来,渗透进皮肤。
  一个声音在问我,“蝴蝶为什么是钉在木桩上的?”
  我曾轻轻的告诉他,“因为它是不自由的。”

  我没有摘下那幅画。我把它关在厚厚的防盗门里,连同那些撕叫一起留下。
  原来外面与里面只隔了一道门而已。我却从不知道。

  路上,计程车路过胡影办公的有公寓式办公室的某饭店大厦。我打电话给他。他的声音听起来极其悠闲。我知道他正刁着烟看当天的报纸,房间中流淌着酷龙的音乐。
  我平静的告诉他我准备离开。我想他此刻正不紧不慢的冲上一杯巴西咖啡,扔进三颗糖。“你又缺钱了吗?”
  “不,我只是希望离开。我的车刚刚经过你的饭店楼下。”
  我能想到他现在捻灭手里的半根烟,趿拉着拖鞋走到窗前,掀起米色的落地窗帘向下张望的情景。
  他忽然笑起来,“你变得很蠢。”
  我也微笑起来,“那就让我愚蠢到底吧。”

  在机场中,我打电话给树。他的声音仍然遥远而空旷。
  我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去哪里呢?”
  “我想去看看西藏。感觉那应该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想去看天堂?”
  “是去做忏悔。”
  “还记得那句话吗?”
  “什么?”
  “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你注定是自由的。”
  “呵呵,当然。我仅仅希望知道它的位置,知道我距离它到底有多远。”
  “选择哪一个景点呢?”
  “我想看看玛尼堆,据说它是具有灵气的石堆。”
  “呵呵,那么我们玛尼堆见。”
  “什么?你也要去么?”
  “是的。我现在就订机票。希望在那里能一眼认出你。”

  机场中依然人群熙嚷,阳光透过大厅的玻璃窗投射进来,打在身上暖暖的。一个男孩子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在告别。男孩轻轻吻了女孩的额头,女孩一脸幸福的表情。我笑起来。原来爱情仍然如此美好与年轻。曾经,曾经以为身边的人会一直陪伴自己到老。却不知,所有诺言都会在时间中灰飞湮灭。曾经,曾经以为爱情如烟花,烟花过后还会有另外一朵再绽放。却不知,繁华过后,属于地老天荒的只有一个人的寂寞。尘烟落尽,无时无刻的挣扎,彷徨,期待,妥协.....坚持过后,无奈过后...幸福已经虚无掉了。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才发现原来灵魂脆弱而暧昧的在天空盛开,战栗,直至消逝...

  11
  飞机抵达拉萨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10点钟了。

  西藏自治区主要有四个旅游区,分别是拉萨、藏西、藏西南、藏南。而玛尼堆就是主要以建筑物为主的拉萨象征之一。
  到达玛尼堆正好下午两点整。远处是积雪皑皑的山峰,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满坡的杜鹃花和奔流不息的江水。然后一座座由石子累积成的巨大石碓就出现在面前。玛尼堆最初称曼扎,意为曼陀罗。据说藏族受本教万物有灵的昭示,认为即便一小块石头也是有灵性的,有灵性的物体必然有神佛的灵光,抑或被鬼魂所占据。天长地久,一座座玛尼堆拔地而起,愈垒愈高。每颗石子都凝结信徒们发自内心的祈愿。

  我安静的站在这一座座有灵性的石碓前,心中忽然有莫名的空旷感觉。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神奇美丽的景色,而我却一直生活城市的肮脏中,在沉沦与堕落下,在侮辱与自我侮辱中不能自拔。那些没有独立人格的躯干鲜血淋淋的悬挂在欲望街头。在残酷,疼痛,血腥与暴力中无尽期的放逐,却找不到安全的停留。

  我支好画架,固定画布。一些沉默与压抑了很久的思维在笔下轻轻舞动着。
  身后有浓烈的烟草味道夹杂着古龙香水的味道。一个男人轻轻的说,“你在写生吗?”
  当我转过脸看他的时候,他安静地接住了我的视线。
  “不,我在忏悔。听说把石头上刻上字或者画上图案,扔到高高的玛尼堆上,灵魂就会停留下来。”
  “感觉自己是有罪的吗?”
  “我已经背负着罪恶走的太远了。到最后才发现,原来没有什么是自己可以坚持的。”
  “你一直想坚持什么呢?”
  我扬起手中的画,冲他微笑。亚麻制的画布上面泼洒着猩红的色彩,大片乌云在天空翻滚,一只蓝紫色的蝴蝶尖叫着撕裂了翅膀,挣脱向暗夜的天空。它藏蓝色的翅膀仍然钉在丑陋的木桩上。被撕裂了翅膀的身躯飞扬了很高,暗蓝色粘稠的粉末如屑散落,深蓝的液体从它残裂的身体上滴落下来。远处却是一片鱼肚白。

  他安静的面对这幅画,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江水和连绵不断的雪山。他忽然伸出手来抚摩我的脸。他的手指温存而缠绵,我的皮肤在他之间的滑动中绽放成花。
  我扬起曛然的面孔,张扬着桀骜的眸子看着他。他从我手中接过画布,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包裹在里面,用力向高高的玛尼堆上扔去。裹着石头的画布落在玛尼堆上,连同我的灵魂一起停留下来。
  我们在风声回旋的江边拥吻着,他的嘴唇柔软,富有弹性。他的眼睛明亮而温情。我轻轻撕咬着他的唇。年轻而熟悉的味道。我纠缠着,不肯停息。他的胳臂有力的拥抱着我的身体,他低下头吻我的眼睛,“乖,闭上眼睛,你是安全的...”
  我笑着抬头望着他,“树,这次你联系到那个未曾谋面的朋友了么?”
  他用力的点点头,把我的手蜷在他的手心中。
  “有烟么?”我轻轻问。
  “当然。”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里面还有两支。我们分别燃起一支,是我曾经抽过的短箭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