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报副刊编辑高热习惯步行回家,一路上要经过两家银行,四家药店,三家酒店,一家电影院,两家茶艺居,三家按摩院(其中一家是盲人按摩)。通常,高热在这路上还会遇上换外币的黄牛,卖三级片的小贩,讨钱的乞丐,散发传单广告的房产推销商。如果在夜里10点以后回家,高热还有机会遭遇身份暧昧女性的搭讪,或是目击抢夺妇女挎包的小偷猎鹰一般掠过街道。
高热太熟悉这个城市的生活了,这个城市的街道和人流就象高热经常敲击的电脑键盘,即使藏污纳垢,却能熟视无睹。
高热是个沉闷的男人,至少,高热也承认自己是这座城市最沉闷的男人之一。
在单位里,高热略有名气,大家都知道那个老是低头走路的副刊编辑就是高热,许多人都知道高热业余时间喜欢阅读哲学书籍,还喜欢写点散文。高热的散文通常发表在这个城市另一份市民们喜爱阅读报纸上。大家读了高热的作品,都说高热当副刊编辑是合适的,能写又能编。所以,高热几次要求调到社会新闻部换换空气,搞搞新闻,
或者干脆到娱乐版做点明星的八卦新闻,都未得晚报社长的同意,社长对高热说:“你要走,副刊谁来撑起来。” 高热只好认了,反正在晚报社搞什么不是搞,领的工资奖金都一样。
沉闷的高热闲下来的时候,总是在读书,大家也都知道高热是个读“正经书”的书虫,因此,高热即使换换口味,看点时尚读物,同事也会觉得高热可能在读海德格尔或哈贝马斯。高热是个沉闷的人,但好学,情绪稳定,工作上从无纰漏,这是高热公认的优点。
然而星期三早晨的打进晚报编辑部的一个电话,让沉闷的高热极度亢奋了整整一天。
高热公事公办地问打电话的女人找谁的时候,高热马上触摸到自己与电话中的这个女人不同寻常的关系。女人明确道:“我找高热先生。”
的时候, 高热就确定了,这是如天鹅般丰腴而又高挑的方晴给他的电话,高热的身体颤抖得象帕金森病人。
十二年来,高热对这个电话也曾有过无数次的期待和设想。可当这个“真实”的电话降临的时候,高热依然无法抗拒接近窒息的快感对他身体的袭击。
十二年时间里,几乎每个新的季节来临的时候,高热都会设计和方晴相聚的几种色彩迥异的邂逅的第一瞬间:款款深情的无言拥吻,满腔幽怨的惊鸿一瞥,欲说还休的遥遥相望,或是奋不顾身的直奔主题。其实,就是在昨天,高热的大脑里还一闪而过,预感某个神秘电话的来临。可当真接到方晴的电话,面对着从天而降的巨额情爱遗产,高热实在无法控制这种幸福的摧残所导致的严重失态。接电话的时候,高热的喉咙堵得厉害,只好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以免说话结巴:“你回来了。”方晴告诉高热她前天就从澳大利亚回来了,打电话到高热原先教过书的学校,学校说高热五年前就调离学校了。后来方晴的妹妹方羚四处打电话问高热的情况,七拐八弯才知道高热现在在晚报社上班。知道方晴方羚两姐妹象找孤儿似的满城子找他,高热差点落泪。高热在这一刻不能不承认自己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平时自己沉闷,大概就是因为自己太重感情了,但没有人理解自己,只好一个人闷着,高热如此分析自己。高热是个喜欢反省的人,这点高热比谁都清楚自己。
“你,还好吗?”高热猜想方晴可能是泡在浴缸中给他打电话,她的声音仿佛浸泡在橘红色的水池中,发着湿漉漉的嗲,传达着芳香身体的欢快和轻佻。高热明白,自己21岁时最着迷的就是这个女人的轻佻,是这个女人对男人的满不在乎的戏耍态度。方晴身上的浅薄的市民气息和不受约束的个性常常让高热又爱又恼,高热甚至检讨自己是不是受虐狂。
高热咀嚼着与方晴对话的每一个细节,放纵着自己的对方晴身体的回忆,星期三整天,高热用沉闷的姿态飘浮在对十二年前那场恋爱的肆无忌惮的回味中。
在高热长达十二年的记忆里,方晴存在的背景逐渐固定在80年代末的夏季。印象中,那是一个闷热得令人不停地喘息的夏天。在傍晚的街道上,方晴常常穿着淡紫色无袖连衣裙,以轻快的碎步招摇过市。她的白色高跟鞋地敲击着散发着热气的水泥路面,为夏日中依然面目严峻的城市施舍着这位轻佻的美腿女人的放荡风情。
那个夏天的夜晚总是姗姗来迟,高热一见到迎面而来的方晴,就从腹部涌动起数股热流,在接下来的拥吻过程中,19岁的方晴无师自通地迎合着身体剧烈反应的高热,让高热在公园中的任何一个黑暗角落都能迅速完成从启动到失控的完整环节。事后,方晴笑高热“连脱裤子都免了”,这常常让21岁的高热在每次户外约会之后都惭愧不已,以为自己有病。而在如今33岁的高热看来,那才是年轻气盛的自己最富表现力的一种爱情表达方式。这令高热有点崇拜十二年前的自己。
高热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他的胳膊或大腿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那是方晴亢奋之后的杰作。
方晴人缘挺好的,总是能借到房子,隔三差五,方晴就给高热挂电话,说她现在刚刚借到朋友的一间房子,要高热马上过去。高热总是兴冲冲地骑着自行车从城北赶到城南。
一个夏天的中午,高热进了方晴借来的房间,吊扇在班驳的天花板下呼呼呼地转动着。方晴说这是师范大学的一个女助教的卧室。方晴将牛仔短裤和圆领衫往破沙发上一撂,象一个干练的女战士,利落地发出战斗指令:“时间不多了,这次我在上面。”于是,在中午时分,在令人恹恹欲睡的知了的奏鸣声中,两男女便仓皇做爱。
在如今高热的印象里,那吊扇呼呼呼地转出绿色的光晕,而在转动着的吊扇之下,方晴闭着眼睛高昂着头,浑身汗津津的,张着口大声呼吸着。她的身体上上下下,那束高傲的马尾巴也兴致勃勃地甩来甩去,汗珠不停地滴落到高热的身上。
公园暗处的“不及物”状态一旦转移到室内的“完全及物”的操作,方晴这个性爱狂热分子便左右逢源,把事情搞得如火如荼,弄得高热始终处于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守势。
虽然高热至今依然可以感觉到那个寂寞的夏天他和方晴用汗水共同创造出的近乎虚脱的快意,但高热又不能不遗憾地提醒自己,当时只顾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两个人都属于滥采乱伐的资源掠夺者,所以,今天要让高热回忆关于方晴身体细节的微观形态,高热只能遗憾地告诉自己,确实已经淡忘了,或者,当时压根就没有在意过。高热只记得那时侯的方晴冬天喜欢抹珍珠霜,到了夏天,方晴又总是不停地往两条大腿上涂防晒油。方晴是个极度关心自己皮肤的女人。那是在八十年代末,铺天盖地针对女人皮肤保养的广告尚在孕育之中,所以当时的高热总觉的方晴对自己皮肤的挑剔纯属多余。现在的高热当然懂女人皮肤的重要性了。高热甚至还帮广告商策划过一次女性香水的广告,而且,在老婆生日的时候,高热还挑选护肤用品作为生日礼物。高热的老婆叫王裳,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生,在深圳的一家通讯器材公司工作,收入非常丰厚。王裳最近的一个重要心愿就是要利用休假时间让自己怀孕,所以周三下午王裳也还给高热挂了个电话,问高热什么时候能让报社给他长点的休假,一起去海南旅游。高热觉的王裳做生意每一天都把日程排满满的,怎么连怀孕都可以排上议事日程。高热总觉得怀孕是“色情活动”的结果,又不是给马配种,说用力就用力,说结果就结果。所以,关于休假旅游的事情,高热总推说报社不让请么长时间的假。王裳有点恼,问“要不要我和你们社长谈谈?”高热知道这个女人已经很习惯与各种官员打交道,她是非常可能用类似谈工作的得体语言与晚报社社长谈高热的休假事宜,就好象父母到小学里找班主任为孩子请个假,这女人要如此下作,真把自己的面子给丢尽了。高热想着,便绥靖道:“我再和社长谈谈,总有商量余地,老苏人不错的。”
高热不太愿意在马上就要和方晴幽会的日子里突然添件麻烦事。明天方晴就要和他见面了,这之前高热希望自己都保持着明朗快乐的心情,不过,高热对这个女人的到来不是毫无疑虑,女人说:“明天我们好好在一起好吗?”真不知道她的“好好在一起”是怎么回事,这女人当年走的时候那么义无返顾,如今如何事隔十二年之后又念起旧来了呢。高热至今仍能留恋这个女人身上的体味所散发出的令人琢磨不透的神秘。这使得高热又激动了起来。
中餐时间到了,高热离开办公室,一个人到一家三星级酒店用自助餐,这儿距离报社较远,不会碰到熟人,明天要是方晴没有准备幽会的地点,这儿算是候选地点之一。用完午餐,晚报编辑高热到前台问小姐开不开午休房,小姐告诉高热开午休房的,两小时80元。“那么一天的价呢?”高热问。“标准间第二天12点以前离开220元。”小姐微笑地答道,高热却觉得小姐口齿间有点嘲讽的意味。高热想,住在晚报宿舍区,来来往往的都是熟悉的同事,自己突然引来一个惹人注目的高个子女人,怕是十分醒目。不过,宾馆好象也不太安全。而且,220元的房费不如请方晴吃饭来得更体面。方晴真要驻店,当然得自己为她付钱,要不如何显十多年来的变化,让这女人以为自己十二年间过的都是穷人的生活,这太气短了。对,她这次来,费用全给她包下来。她特意从老家赶来看我,这委实还算讲点情分。不过,住酒店确实不是太好,上次报社一年轻记者去外地采访,与女人苟且,就是在宾馆里让人逮个正着。还是在家里自在,环境又熟悉,爱招待老情人就怎么招待老情人。家里不是还有按摩浴缸吗,又有天然温泉供应,比一般宾馆好多了。王裳是决无可能突然闯回家的,她的日程是一早到晚排得挤不开缝隙,不过,慎重起见,下午电话航空公司查一查明天深圳来的航班,印象中,明天好象没有从深圳飞来的班机。对,明天方晴来,就往家里迎,周四上午,单位的人都去上班了,这时间让方晴参观参观自己刚刚化了10万元装修的家,也算是对老情人宣传宣传现在的生活。对,这样最好。高热愉快地计划着。
从宾馆回报社路上,高热坐着公共汽车,盘算着幽会时间里的交通问题,第一个答案是不能坐这公共汽车,这太容易暴露目标了,特别是遇上熟人,还要花时间解释,容易破坏情绪,而且时间不紧凑。那就全程出租车好了,高热下了决心:这个月单位允许报销的100元采访车费自己只用了40元不到,剩下的正好派上用场。不就车吗,上次王裳回家的时候还说过买部私家车。如今隔三岔五听的都是这位老同学买了别克,那位熟人又置了帕萨特,王裳说现在我们买部富康还怕买不动,就是算来算去,坐出租车比买私家车来得合算,王裳计算出一组数字,很有说服力,让人觉得买了私家车的家伙,不是笨蛋,就是被虚荣心熏得发烧的家伙。“不过,以后自己要开公司了,我是要买部好点的车。这是公司形象问题。”王裳计划生毕小孩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自己开公司当老板,王裳告诉非名牌大学毕业的高热她从小学开始就天天有计划,月月有目标,年年上台阶。“现在我的目标一个一个地实现了。我要做的事,都可以凭计划办到。你呢,还是省属高校的水平。”王裳很瞧不起高热的地方大学的文凭,常常以此作为谈笑的由头,这让高热有点气恼,却也觉得有趣,因为一个地方大学的大学生不是把名牌大学的毕业生给娶回家了吗,高热心里这样回答老婆,觉得老婆的得意是浅薄的。不过,高热这样想着,又马上伤感起来了,这个叫王裳的老婆的外貌虽还清楚,可哪有初恋情人方晴妖娆挺拔,后来自己又谈了数次恋爱,那些女人无论身段、脸蛋,还是性感程度都不如方晴,这令高热不服气,为什么好的女子都送国外去了,留给国人的尽是次点的,我们民族的性资源中的优资资产怎么尽往国外流失,国家还管不管。
高热回到报社刚刚泡了杯热茶坐下,电话就响了,是鹿霏打来的,鹿霏是前半年来报社见习的传播专业的大三女生,现在还经常打电话和高热聊天,高热也常常在电话里热心辅导鹿霏。不过,高热和鹿霏的谈话许多时候并不限制在专业范围内,鹿霏还有一茬没一茬地告诉高热她的生活上的烦恼,比如一个比她大9岁教传播概论的任课讲师就因为鹿霏请他辅导过一个策划案,和他散过一次步,老是打电话给她,说要请他吃饭,或是到酒吧闲聊,而且在电话里还常常说些露骨的话,说会对她“负责”。
“可是,他都已经结婚了,而且她太太我也认识,在体育系教艺术体操。”“你说她太太身材那么好,为什么他还要找我,我小女孩一个,和他有什么好聊的。”“高老师,你快教教我,人家我都急死了。”
高热当然对这种求援充满了耐心,而且很愿意为鹿霏遇上的这等难题出谋划策。虽然,高热听了鹿霏的话,也有一丝不舒服,因为高热算了算,自己比鹿霏年长13岁。自己在年龄上比那讲师更无丝毫优势。而且鹿霏喜欢说某某男人对她如何,某某男人又对她不如何,虽然都是请教的口吻,但高热还是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也成为鹿霏口中的“某某男人”,这让高热在心里划了警戒线。不过鹿霏那么信任自己,把许多生活秘密都告诉自己,高热又马上觉得自己可能本来就是非常高尚的人,也说明大家印象中有学识的那种人就是自己这模样,不然这位20岁的女大学生如何愿意对自己和盘托出,想到这儿,高热得意起来了。高热是很看不惯单位里那些搞婚外恋的家伙,比如说那个开一部奥拓的广告部田云波和专刊部的孙茵,两个人毫无顾忌地好着,每天田云波开着车去接孙茵,又开着车送她回家,向大家示威似的,高热觉得他们俩人的婚外恋情已带有表演性质,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痞子式婚外恋,把婚外恋应该有的羞涩,躲避,委屈都省略得一干二净了。高热认为自己有理由看不起这种明目张胆的中年人的婚外行为,简直是给整个晚报社的全体有婚外恋行为或有婚外恋打算的男女们丢脸,让那些没这企图的家伙们觉得婚外恋有多恶俗。
今天鹿霏打电话给高热,是邀请他到学校开一个讲座,谈谈“纸媒体与网络媒体的互动关系”。 “你忘了,我是我们年级的学习部长呀,我代表我们年级的同学欢迎高热老师,要不要大家列队欢迎你,嘻嘻。”从来没有人请过高热开讲座,高热更没有想到自己在鹿霏的心目中是可以到大学开讲座的老师。所以,这种邀请只会让高热惊讶,而不是激动。高热连忙说自己的口才不好,反复推辞了几次,鹿霏竟然生起气来了:“我都跟同学说好了你肯定会来的,你不来,大家还以为我吹牛,高老师,你太不够哥们了。”
鹿霏时常在电话里说着说着就赌起气来,但过不了两分钟,这女子便会欢天喜地起来了,“那你要帮帮我的忙,要不,你要请客的,要请我吃汉堡包。”
高热总是以接近慈祥的态度对待鹿霏的赌气。高热说他认识文化厅一位研究媒体的专家,他可以帮助联系。请汉堡包也是要的。高热还问鹿霏最近是瘦了还是胖了。这个问题显然让鹿霏感兴趣,鹿霏道:“嘿嘿嘿,高老师,你先说,你觉得我是胖点好,还是瘦点好。你快说,不许思考。”
高热憨憨道:“可能瘦点好吧。” “那你是说我太胖了?” “不是的,我是说瘦点好,当然,胖点也一样好的。”鹿霏“扑哧”笑了一声,骂道:“高老师狡猾。”
高热总是努力地让自己显得风趣一些,因为在高热的印象中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搞笑,不然网上那么多美眉为什么交友条件中都强调对方要有幽默感。高热觉得如果自己象平时那么沉闷,那鹿霏可能过不久就不会给自己挂电话了:高热喜欢让鹿霏觉得自己有幽默感。报社里副总编辑罗卫东和高热是同龄人,是个有年轻女人的场合就能谈笑风生的家伙,听说罗卫东现在也和一个女大学生交朋友,罗卫东经常驾着报社的采访车到大学里接那女学生出来吃饭,一次高热偶尔和朋友进了大学校园附近的一家静吧,就遇见那罗卫东与一长发披肩的女大学生手拉手极亲热地聊着,好在罗卫东没有看见自己,高热连忙拉着朋友退出静吧。那罗卫东就和高热一幢楼住着,有妻有子的人,在单位里也算是人五人六的领导,怎么还这么不收敛,高热心里骂着,却觉得这罗卫东婚后几年的生活好象也不是太如意,与自己有类似的地方,心里又掠过一丝彼此彼此的想法。不过,高热觉得,自己与鹿霏这种模糊的友谊要比罗卫东与长发女大学生的关系更有想象空间。这又让高热回忆起前个月与鹿霏相聚的情景。那天高热到鹿霏所在大学的附近办事,顺便给鹿霏挂了个传呼,鹿霏知道高热来了,声音里都透着甜蜜的芬芳,问高热要不要到她宿舍坐坐,一起到食堂吃饭,高热犹豫了一下,说还是请鹿霏到学校附近的找个餐厅一起吃晚饭。
高热还记得那是一个六月初的傍晚,大学校园附近的街道五彩缤纷,变幻着俗艳光辉的塑料彩管攀附在黑色的树桠上,提示着这个社区物美价廉的自我陶醉和弱智者的风情。大学城四周好象在争先恐后地创造着暧昧的暗喻,在仿欧街灯的暖色灯光抚摸下,年轻的男男女女宛如水族馆内的玻璃般透明的鱼,酷型酷态地自如地游动着。
高热在一家书店门口等待着,半个小时过后,鹿霏好象从黑蓝色的海底款款步出,行走在橘黄色的海滩上,当高热看清鹿霏的齐耳短发映衬着的笑靥之时,周围的喧哗纷纷退去,高热无限清晰地听见鹿霏的额前刘海被初夏的夜风拨动出的快乐叹息。
“我没有迟到吧,高老师。”鹿霏背着手、掂着脚,笑吟吟地站在高热面前的时候,高热也笑了,但他回避着鹿霏的目光。高热已经无法面对这位20岁的大女孩眼神中晶莹剔透的光芒,那是即使在极度冰冷的大海深处也仍耀眼夺目的闪亮。高热在大学读书时候一度对诗歌有过狂热,大三的时候,搞过一次年级诗歌比赛,高热获得第一名。现在,高热在鹿霏的眼睛里隐隐约约地抓住了诗这精灵的尾巴,却在忽悠间就遛走了。高热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用诗歌来表达情绪的能力,高热对自己的内心尴尬地笑了笑。
“我们去哪儿?”鹿霏歪着头问。高热问她附近有没有干净的餐厅。
“那我带你去,阿多西餐厅,你请我吃牛排好拉。我们过街去。要走一段路的,你能走吗?”鹿霏笑了起来,好象高热能走路是件令人无限开心的事情。
学院门口就是交通极繁忙的环城大道,车辆鱼贯穿梭在车道上,大小车灯如交叉火力网,快意地相互施虐,迸射出极耀眼的白光。横穿大道的时候,鹿霏的手臂轻轻挽住高热的胳膊,高热感觉到少女皮肤细腻的温热,高热的身体欢腾了,好象接受到那隐藏在铁灰色的云彩之后的诸神们的祝福,高热感觉自己悬空而行。那一瞬间,高热的大脑迅速划过一道快乐的假设:此刻,如果这位抓住自己胳膊的女孩遭遇危险,自己愿意为她去死。
与鹿霏说过电话后,高热喝下一大杯茶,高热喜欢回味鹿霏说过的每一句话。
虽然高热不承认自己爱上了鹿霏,可是,每当他看不惯周围的婚外好动分子不良德行的时候,高热又不能不联想到自己与鹿霏的关系,因为鹿霏与他的关系能给高热一股力量,可以凭此藐视那俗不可耐的婚外猖狂者。
高热觉得,如果自己与鹿霏的来往也可以算是婚外的情感生活,或者爱情生活,那这爱情多甜蜜,又多神秘呀,这才是独特的婚外爱情。
与鹿霏通过话后,高热心情雀跃,一直到快下班的时候,高热才被另一个想法难住了:明天就要见到方晴了,她与自己的关系,算不算婚外关系呢,方晴可是自己的老情人老相识了。
这真是一个难题。
其实,一切都比高热想象的顺利。
方晴到达这个城市的半个小时之后就和高热见面了,见面不到一分钟便热烈拥吻,拥吻不到三分钟就都泡到了高热花了五千购买的双人按摩浴缸。
互相宽衣解带的时候两人都还习惯自下而上,这个发现让两男女人相视而笑。开始洗澡的时候两男女都很冲动,接着因为要享受温泉按摩,就松懈了下来,躺在浴缸里就交流起彼此的近况。方晴晓得高热现在是事业稳定的报纸编辑,夫妻两地分居,高热也清楚方晴已生有一男一女,两年前就与那位澳大利亚华侨离了婚,离婚后方晴在墨尔本开了一家小超市,雇有六个伙计,用方晴的话说她给澳洲创造了六个就业机会。
两人在浴缸里戏了半个小时的水,高热道:“你瘦了。”方晴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不说我老了我就谢谢你拉。”高热惊讶地发现,十二年来方晴性格最大的变化就是从一个倔强的性爱活跃分子变成了一个会调侃自我的豁达女人。做爱的时候,高热又发现方晴不象年轻的时候只顾正面进攻,图一时痛快,如今的方晴不但善于侧翼迂回,而且懂得精打细算地享受。异域文化的熏陶和年龄的增长更让方晴在亲热的时候象一位顾大体识大局讲效率的精明女老板。高热则感觉得自己象个熟门熟路的老房客,冷不丁回到了十二年前自己借住过的房子,所有的家什依然摆设在老地方,不过被岁月打磨得更光滑更有韵味而已。
高热发现曾经是跨栏运动员的方晴依然精力过人,高热被她带动着,随之也能干了起来。最后,在装饰一新的卧室内,那令高热心口酸痛的青春回忆演变成一场向失去的80年代激情进行疯狂索赔的床上活动。
活动的间隙,高热领着方晴参观花了半年时间才完工的装修成果。方晴对高热书房内的博古架和客厅的窗帘赞扬了一番,还问高热哪儿买的,高热说是朋友介绍的,直接到厂家订购,方晴顺口说她也有意思在这城市买套房子,到时候装修就劳驾高热了。高热愉快地答应下来,说现在再让他装修一套房子,那是驾轻就熟了。“有经验了,现在。”高热对方晴道。方晴则一语双关笑道:“你现在是很有经验了,不象过去笨手笨脚的。”
高热听懂了,也笑了,上去揽方晴的腰,想还要。方晴笑道:“我饿了,早饭都没吃呢,吃午餐吧,说好了,我请客。” 高热听了,脸红了起来,说无论如何今天他要做东,过去没有钱,老是想请方晴到东街口的上海西餐厅好好吃回大餐,可每次到那儿都只点了什锦炒饭和乡下浓汤,偶尔吃了趟话梅鸡,都觉得花钱多了。高热告诉方晴那有名的东街口上海西餐厅已经被拆了,现在那地方盖起了百货大楼。
说到当年的恋爱遗址,两人都有点伤感,正要再说些念旧的话,方晴的手机响了,女人很干练说话,要求对方做这做那,夹杂着不少英文,当中还骂了一句“shit”,不知骂谁。
高热问谁给她电话,方晴说是店里的伙计,“大陆来的留学生,也是我们福建老乡,人还老实。”方晴笑了笑道。
高热却马上发生了暧昧的联想,离异后的孤身女老板与留学生伙计间常常发生的故事不能不让高热发生提问的冲动,高热脱口而出道:“那你一个人过,会不会和店里的伙计解解闷。”
其实,高热也只有对方晴才敢表现得如此放肆,这是80年代末这对男女就达成的默契,如今两人欣喜地发现这种默契依旧有效。那时候方晴就是位性感受过剩的女人,运动完后,喜欢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高热瞎侃,问高热如果她要跟某某男人睡觉,高热会怎样。这某某男人通常是他们共同的朋友或熟人,年龄介于18到65岁之间的各界男士,或是当时热极一时的影星,高热记得当时这某某当中就包括高仓健、阿兰·德隆和如今已经彻底过气80年代国产男影星。
“跟伙计玩是不行,伙计绝对不行。” 方晴认真地摇了摇头,又咯咯咯笑出声音来。
“那和谁行,和老外?”高热不依不饶,他知道方晴喜欢他接着问。
“不和老外,我还是不习惯老外身上的味道。”方晴咯咯咯笑得更起劲。
“那你到底和谁,你又不准备再结婚,总要解决自己的实际问题。” 高热又笑着问,不过高热说这话的时候确实生出一丝怜悯,他觉得自己的初恋情人如今确实不容易。
“结婚,再离婚,太可怕了,上次离婚已经把我弄得够戗。”方晴说了一句正经话,又马上轻薄起来,“反正我自己有办法解决,这种事情就跟体操运动一样,我才不会看得太严重。”
听了这话,高热虽然已经不会有十二年前那种受伤的感觉,可听了还是不太舒服,难道自己一不小心也成了体操运动员。于是,两男女一个追问,一个人躲闪,又调了半个小时的情。
高热准备在进午餐前与方晴再次温存,却发现略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决定马上出去吃饭。高热让方晴先出门,他尾随着她,两人到了大街,连忙招呼了辆的士。
的士内冷气充足,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到了一块。望着车窗外热浪滚滚的街道,车内的人如隔岸观火。两人的手互相抚弄着,传达着残余的爱意和对激情岁月的缅怀。
高热的内心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他看着脸朝着窗外的女人,这个曾经爱过,背叛过,如今又回到这个城市凭吊那个激情夏季的女人。高热好象感受到一点相濡以沫的温情,但他知道,这点温情是靠不住的,一出了依靠人工创造的冷气世界,两个人就不再需要互相取暖了。但高热觉得这种爱哪怕再短暂也是值得,所以高热告诉司机往五星级的西湖大酒店走。高热就是要在五星级酒店请客,请依旧风情万种的老情人吃回开心的午餐。高热的过期爱情也值这个价。做出这个决定,晚报编辑高热非常欣赏自己的果断。
四季如春的酒店中餐厅,背景音乐舒缓深情,这儿的客人即使在夏天,依然有条件西装革履,以盛装的姿态进进出出。
服务生引领落座后,高热又暗自高兴了起来:在这儿可以非常自如地进餐,自己的同事和朋友很少在这儿请客,他们都喜欢往热闹实惠的地方挤。在五星级宾馆请老情人的用餐,晚报社的那些家伙缺乏这种想象力。
方晴还是那样好胃口,但菜显然点得太多了,一盘卤水拼盘和一盘咖喱牛肉几乎没动,高热想打包,但他拿不定主意,也许五星级宾馆根本不兴打包,况且难得请方晴吃回饭,浪费就浪费一点,这可是隔了十二年才请的一顿饭。晚报编辑高热马上打消了打包的念头,反而问方晴饭后要不要再上点餐后甜点。方晴说吃得太好了,我们都是中国人,要甜点干吗,甜点吃了会胖的。见方晴满意,高热又干了一杯红葡萄酒。
微醺后高热浮想翩翩。餐厅内的枝形吊灯的柔和灯光好象幻化出超越季节的奇妙世界。高热想,请过方晴以后,下个星期找个时间,让那位喜欢唧唧喳喳地撒娇,一会儿叫一声“高老师”的鹿霏也到这儿玩,与自己共进晚餐。也该让小女孩见见世面,让她知道这儿有这么一群人过着如此这般的美仑美奂的生活,然后再告诉小女孩这种生活的虚假。这五星级宾馆其实就是给那些高贵者创造一种虚假得让你舒舒服服的氛围,让你觉得假的太有道理了,嘿嘿,要把这些感受告诉鹿霏这个女孩子,让她知道我高热对这个世界的批判态度,是的,批判的立场。还有王裳,大小现在她还是我老婆,她回来也让她到这儿来吃一次饭,不能太怠慢了自己的妻子,对女人最好一碗水端平,这样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王裳恋爱的时候自己不也觉得挺浪漫的吗,她凡事喜欢计划,就让她计划好了,生个小孩的事情也不是件坏事情,连阿Q都懂得要生育后代,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有个孩子呢?哈哈。
方晴问高热:“你笑什么呢?小热。”
高热问方晴:“我笑了吗?”高热听方晴叫“小热”,心里一颤,只有方晴才这样叫自己,刚才做爱,吃饭她都不这么叫自己,高热还以为她已经忘了这个只属于方晴的称呼,怎么这时候她冒出个“小热”来了呢,看来葡萄酒真是个好东东。
方晴笑道:“你还是老毛病,想到什么高兴事情就笑,自己却不察觉。你呀,还是老样子,孩子气。”
高热听方晴说自己“孩子气”,便又很孩子气地再干了一杯葡萄酒。是呀,眼前这位拥有高高挑挑美丽大腿的女人十二年前是抛弃了自己,可她不是还疼爱过自己吗?一次发高烧,方晴不是对自己又专制又温柔吗?那个夜里她低声呼唤“小热”都叫出母性来了。
生命中拥有这样的女人,值得。对了,等会儿叫她拿她儿女的照片看看,哈哈,看她都下了什么呀的崽。
高热这时候知道自己确实在笑。
“优质硅凝胶假体经腋下或乳晕切口植入胸大肌下,达到丰胸目的。
优点:适应面广、选择余地大、价格适中,假体有支撑作用,可矫正轻度乳房松垂。
缺点:需一定切口及广泛胸大肌下剥离,需几天恢复期和强迫体位,国际公认的5%左右
包膜挛缩,X线下显影,可能影响体检。”
第二天一大早上班,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
高热上班后第一件事就是上网,用“隆胸”做关键词搜索。
MMD,高热叫了起来,竟然出现了六千多条有关“隆胸”的相关信息。
昨天和方晴做爱的时候,高热就断定方晴已经做了隆胸手术,怪不得抚摸方晴的乳房,觉得有她两只乳房内部有异物,虽然不是特别生硬,但她十二年前的乳房又软又滑,不是如今这样,原来是优质硅凝胶假体在做怪。还好当时自己反应快,马上判定方晴是做了手术,要是冒失地问她,还不定她如何气恼自己。不过,现在就是很难弄清方晴是在离婚后还是离婚前做了手术,大概是离婚之后吧。
上过网后,高热又开始打开一本精装书,一边阅读一边思考,路过副刊部的晚报社的记者编辑们都看见沉闷的高热又沉浸在诗意的思想境界中。
中午,方晴来电话和高热聊了一个小时。情话绵绵,高热说着说着,生理上都起了反应,还好,中午的副刊部就高热一个人。
下午一上班,晚报社内就传出一个消息,说要公开选拔各个部门的主任,许多人都摩拳擦掌。高热又看不起他们了,何必呢,为一个小官。
到了快下班的时候,社长找高热谈心,动员他参加选拔,说了许多意气风发的话,把高热的血都说热了。
高热回家路上想着,其实在这社会上有一官半职也不全是坏事,关键看权力掌握在谁的手上,自己要是部门主任,也就成了中层干部了,说话是有人听的。鹿霏不是想留在这个城市工作,她不是说最好能进晚报社吗。自己成了副刊部主任,说进人的事情就更有分量了,这女孩子实在可爱,要能留自己身边工作多好。方晴其实也挺不错的,就是她那放置了优质硅凝胶假体的美乳,事后回味,她那放置了优质硅凝胶假体的美乳也另有一番韵味,属于成熟女郎的风情,听说英国女兵要隆胸,人家国防部还出经费呢,据说隆胸能让女兵感到幸福,可以提高战斗力,可惜明天就要回她的澳洲去了。
晚饭后,高热想到与自己同龄,又是校友的副总编辑罗卫东,他也是这次选拔部门主任的评议委员,要说服他投自己一票。做一件事情,常常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人地动员过去,对,先找罗卫东。社长这么瞧得起自己,为什么不把握时机呢。
高热又想到了鹿霏,他觉得这晚上有必要挂电话和她聊聊,问清楚她毕业后的意向。
高热犹豫片刻,拨打鹿霏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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