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日记。
老爸到现在还没回来,我不知道,他整天都在忙些什么?这个家冷冷冰冰的,有时候我真不想回来。可是,不回来我能去哪呢?“平凡一夜不归”这可是个爆炸性新闻。刚才要给老妈打个电话的,想想又算了。为什么又不打了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讨厌妈妈问东问西吧,也真是的,都离婚了,她还在乎爸爸在外面怎么样呢?反正,爸爸迟早会再结婚的。爸爸会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后妈呢?柯老师这个人吗?我看还可以。不过,她会嫁给老爸这种人吗?老爸费尽心思去找她,也许都是做无用功呢。
幸福的家庭也许都一样,那么不幸的家庭是不是各不相同?胡叔叔和张扬阿姨都闹成这个样子啦,为什么还不离婚?长痛不如短痛,真的,爸爸和妈妈离婚时,我还真的无法接受,现在不又好好的了。说心里话,离婚还是正确的,与其家里老是硝烟四起,不如现在这样,落个清静。当然,这话不能给老妈说,我会让她骂死的。胳膊往外拐。哼,她非这样骂不可。离婚的时候,我不相信老爸真如老妈说的,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我知道老爸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愿意替妈妈去盯梢,那都成了什么啦,小人!老妈就只会诉苦,会疑神疑鬼。
小k今天又没来上课。小k没来上课,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我是班长,我能不注意到吗?我真不想记他旷课。这种鬼课,我也不想听啊,没意思死啦。可是我能不来吗?不,我没这个胆量。因为我是班长吗?班长,班长,这个班长我可以不要吗?开学的时候我就这样跟班主任说过。可是有什么用呢?“大家投的都是你的票,说明大家对你的信任。”
“你年年是三好生,你不当谁当呢”“平凡同学,为什么不当班长呢?因为你怕当了班长,要负责任,要影响学习?”够了,我不想再听了,于是,我就又当了班长。我是吃力不讨好,别人还以为我爱出风头呢?
我真羡慕小k,没人想管他,也没人敢管。其实他人并不坏,为什么班主任那么讨厌他?上次大检查时,没人要去洗厕所,最后还是小k去的呢。他这个人,讲义气,有点男子汉的气概。至少比我强吧,他活得真实,不看别人的脸色做事。我们班里有哪个男生是这样的?别看平时豪言壮语的,哼,到关键时刻,溜得比什么都快。
小k似乎怕我,其实我更怕他。他一眼就看穿我了。班长。他这种人最讨厌的就是这种道貌岸然的东西。我道貌岸然吗?是的。不是,又能是怎么样的呢?可怜。他一定觉得我可怜。这又有什么呢,我都觉得自己可怜。
爸爸还不回来。都两点了。我该去睡觉了,可是我一点睡意都没有。算了,别想这么多了,明天还要上课呢。柯老师知道我就是平阳的女儿吗?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也许是装的吧,要不多尴尬啊。不过,也难保她真的不知道,柯老师这个人,挺神秘莫测的,但是很多人都喜欢她,刘洋泱说陈老师还想把什么亲戚介绍给柯老师呢,可是柯老师一口回绝了,弄得那个政治老太婆好没面子。我知道我们班主任也对她有意思。不然,上次她替小k求情,班主任怎么会答应呢,这可是破天荒的事。
老爸找柯老师,还想瞒我呢?其实,他这是何必,越是要掩人耳目,就欲盖弥彰吗。不过,老爸也许也是没把握吧。
吱的一声,自行车在玻璃自动拉门前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小k一脚支在地上,一脚搭在脚踏上,很帅气地甩了一下漂亮的长发。这个动作很迷人,小k知道。班里的很多男生在一夜之间都留起了这种发型。英姐就说,小k你怎么谢我?小k笑笑,没说什么。他们怎么模仿,都只是模仿,作派是生硬的,不像他,自有一种风流倜傥的味道。这样的发型是专门为他这样的人设计的。他不说,英姐并不放过他,追着他打闹。这种时候,他每次总有遇到红粉知己的感觉,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欢乐。把英姐比做红粉知己,也许不太确切吧。
红红走出来,娇声娇气地说:“唉,是小k啊,你今天又逃课了吧?还呆着干吗?进来吧你。”
他不喜欢这种声调,但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小k从车上滑下来,拍拍猩红色的车座,说:“怎么样,不错吧?”
红红原本就尖声尖气的声音就更加夸张起来:“你哪弄来的新赛车啊?”
“哪弄来的?看你说的,就像我这辆车是偷来捡来的。”
小k有些不高兴,他把车架起来,郑重宣布:“过生日时老爸送的。”说完一把掀开红红搭在玻璃门上的的手,走进了店里。
“英姐不在?”他问。
红红指了指里面,坐下来在镜子面前很精心地修理染得血红的指甲。小k心想她又换颜色了,她这人总是在这种细节上没完没了。也许这是女人的通病。平凡以后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如果会,他宁愿不要活到那一天。当然,没这么严重,他不见她不就得了?可是,这又怎么可能的呢?小k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习惯性地又甩了一下头发。
红红哼了句“臭美你”,便不再同他说话,独自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他觉得有些没劲,也许刚才不该逃课。他看了看表,9点50分,柯老师要是看到他又不在教室里,会怎么想呢?倒不是他怕这个有一双看起来分外忧伤的眼睛的语文老师,也不是担心像班主任所扬言的那样要给他记大过处分,甚至是勒令退学。那个破学他早就不想上了,要不是老爸逼着,哼!可是柯老师会怎么想呢?她的眼睛总是无来由地让他感到难受。
里面的门开了,他抬起头,一个满面红光的男人挺着笨拙的肚子走出来,他把英姐两个字从嘴边艰难地咽回去,把头扭了回来。那个男人在沙发上坐下来,沙发一下子就颤栗似地沉了下去,小k不知怎的就有了一种下坠的感觉。他漠然地望着镜子,镜子里的胖男人有模有样地拿着一根牙签剔着牙。他把头扭开,觉得很恶心。
红红转过身来,说:“朱老板,完了?”
“完了。”朱老板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出了一口长气说。
他伸懒腰的时候,两根肥胖的大手就耷拉在沙发上,有一小会儿很随便地搁在小k的肩上。小k厌恶地耸了耸肩膀,朱老板的手就从他的背上滑了下去,像一条漂在河面上的鱼,冰冰凉凉的。小k一阵毛骨悚然,猛地站起来,坐到了镜子前的高背椅上。镜子里的胖男人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k有些心烦意乱。
里面的拉门又响了一下,他知道英姐出来了。他不去看她,也不去叫她。倒是英姐开了口说:“咦,小k,你在这?今天不上课吗?”他原想赌气不跟她说话的,现在又不好意思起来,说话也就结结巴巴的。英姐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竟有些委屈得想哭。真没劲。他在心里骂自己。
好在英姐就转过身去,问那个胖男人:“朱老板,你还没走啊。”
英姐的口气里有些不耐烦,那个朱老板却不识抬举地说:“急什么呢,我一走你们就寂寞了。”英姐嘴里哼了一声。朱老板就又涎着嘴脸说:“说真的,英小姐,按摩吗,我付钱,没得说的,可是你们也该付我陪伴费啊是不是?”
“陪伴费?还真亏你想得出来!我没跟你要场地费,要空气污染费,就已经便宜你了。”英姐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小k却觉得她的喉咙里有那么一股讨好的味道。英姐跟他说话的时候有没有这种味道呢?
朱老板吃力地从沙发里将肥胖的身子拉出来,那只死鱼似的肥厚的大手就搁在英姐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说:“好,好,污染费!谁污染谁,谁心里不一清二楚的,啊?”说完慢慢地移动身子,从玻璃门里挤了出去。小k一时间有那么一股冲动,他真想一拳头打在那男人的肥脸上。英姐送到门外,他隔着玻璃门看过去,英姐单薄的背影像剪纸一样贴在那里,一点都不真实。小k不知道,不真实的到底是他,还是英姐?他那握着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了。
老爸在沙发里看报纸,他一进来就被叫了过去。他把书包随手一扔,拿了一听可乐,才慢悠悠地踱到沙发跟前。
“什么事?”他看都没看老爸一眼,仰着脖子灌可乐。
“什么事?“老爸学着儿子的腔调说,“哼,你现在的表现,派头大得很哪。”
小k忍不住笑了出来,在老爸旁边坐了下来。老爸就这点好,你跟他怎么使脸色他都不恼。就因为这样,两个人还时常推心置腹的。也因为这样,每当老妈跟老爸吵架时,从道义上他站在老妈这边,从感情上他却站在老爸那边,为了彼此都公平,他索性不闻不问。大人的事是用不着他来操心的。反之,要是老爸也像他这样通情达理,不来操心他的学习,他肯定会对老爸三呼万岁的。也正是这样,他不想被退学,那实在是很没面子的事。要真那样,柯老师会怎么看他,平凡会怎么看他,还有老爸,第一个因此丢面子的也许还不是他小k,而是老爸。但这样下去,被迫退学肯定只是迟早的事,也许,这一天并不远呢。这一切都太可怕了!
“想什么,儿子?”
“没想什么。”
“得了吧,我儿子什么时候这样失魂落魄过?小k,你不说,我可要问你,小周去接你,等了足足半个小时,学校里没个人影你却还不露面,跑哪去了?”
虽是责问,却说得慢条斯理的。小k了解他老爸,知道他并没真把这事放在眼里。
“我没看见。爸,你别再叫小周去接我了,影响多不好。”
他想起那天自己站在校门口,看着小周把自行车装上车后座的时候,平凡提着书包过来了,他忍不住就迎了上去,他承认那个时候他的虚荣心在作怪。一般来说,他不是虚荣的人。虚荣往往是因为缺乏,他是那种被认为什么都不缺的人,尽管事实上也许并不是这样。但那天他简直是鬼使神差了,他笑得非常灿烂地迎了上去,平凡却掉头就走。他怔在那里好半天没动。她一定是故意的。那一整天他想的都是这一件事。他觉得就因为这么一件事,他又在平凡心中大打折扣了。平凡看不起他,他是早就知道的,他从她的脸上知道。
“哼,你也懂得什么叫影响啊?你知道你天天逃课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啊?”
既然他都知道了,索性就全说了吧。再说,与其被退学,还不如自己抢个主动权。小k 把可乐瓶一扔,说:“老爸,你是不会指望我考上大学给你光宗耀祖的是吧,我们家有你这个大学生,你老爸我爷爷他地下早就瞑目了。因此,也不必再浪费时间,你还是给我办了退学吧。”
“退学?你想得这么简单。退了学你连什么都不是,人家会相信我某某人的儿子居然连高中都没法毕业吗?我说,小k,你起码也要替你老子想一想吧?”老爸放下手中的报纸,又说:“你退学了你能做什么?”
“我想跟你学做生意,做你的接班人。”
“你要做接班人,我同意,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为时过早。你老爸我也不是没念几个书的暴发户,懂得凭知识赚钱。你这个样子去做生意,没三天就要倾家荡产。我已经计划好了,等你高中一毕业,我就送你去商专学习。我向你保证,你这水平能做生意的话,我让你砍头。”
“老爸,你看不起你儿子。”
说完小k站了起来,走到厨房,说:“老爸,我饿了,吃饭吧。”
“你自己吃吧,我要出去了,我在外面吃。”
“又请客?你请别人,还是别人请你啊?”
“这你就不懂了,谁请谁被请,都一样。”
一丘之貉。
他在嘴里把这几个字咀嚼了一遍,没说出来。
班主任说,小k你站到后面去,你爱不爱读书,我不想管,但别影响别人。他拿起书包,二话没说,就站到了后面。王洋他娘的就笑起来,班主任说,王洋,你也站过去。他心里有那么一会是暖洋洋的,王洋他娘的幸灾乐祸就没好报应。王洋站到他旁边的时候,全班的同学几乎都转过头来了,平凡却依然很执着地盯着黑板看。但他知道,她心里肯定轻蔑得不得了。那是很自然的,她是好学生,学习好,品德好,人缘好,她什么都占尽了,她是光芒四射的,照耀着整个班级,以至整个学校。她这样的人会把他放在眼里,是百分之一百不可能的。这时候,他听见班主任说:“简直是一丘之貉!”班主任还没说完,话就被一片笑声淹没了。他仔细地在这嘲笑声中穿进穿出,想认出平凡的来。他看到她的肩膀微微地颤动。她一定再笑,不管她笑没笑出声来,笑是肯定的。退一步说,如果她没笑,那是因为她不屑。
老爸开门的时候,又说:“你妈要回来了,你就说,公司有事,需要我去一趟。”
妈早上出门的时候,也是这么交待他的:要是你爸回来了,就跟他说,局里有事,需要我去一趟。
他们各有各的需要,即使没有,他们也会创造出一些“需要”来,借口是最大的能源,总是能源源不断地生产和再生产。如果他需要,他也会。编造一个借口不需要高中文凭,简直是轻面而易举的事。
可是,他们三个人的生活,除了借口,除了欺骗,就没有别的依存方式了吗?
英姐像一个影子站在玻璃门外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很不真实。不真实的是她,还是他?还是这整个世界他妈的都不真实呢?
该死,又坏了,今天怎么事事不顺,老天爷像是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先是老妈一大清早从他的书包里翻出语文试卷来,接着便旧帐新帐一起算,班主任告了多少状,语文老师怎样痛心疾首……他用一双筷子把一个卤蛋搅得稀巴烂,嘴都没动一下。自已也真是的,谁叫他考个35分呢?老妈还不知道其它科也一样是“彼此彼此”,不过他并不难过。他难过的是老妈这幅难过的样子,足以让她这几次的美容成果功亏一篑。还有,也许,必须为昨天的逃课找个说法,也许今天柯老师会忍无可忍,叫他出去。他放下筷子,把老妈掏出来的书本又装了回去。
老妈问:“不吃了?”
“不吃了,来不及了。”
老妈罗嗦,小题大作,但老妈也不是没有优点的,起码这种事过即忘的脾性很合他的胃口。
“你跟你们柯老师说一声,就说我请她来做客,问她什么时候有空。”
“这种事,该你自己去做的,老妈?”
他把这句话甩给她,咚咚咚地跑下楼去了,从车房牵出自行车时,一看表已经七点四十五分了。
快,快,快!还有四分钟,三分钟,还有两…
嗒的一声,他知道又完了。老爸给的这辆赛车,价格昂贵,质量却不怎么样,迄今为止已经坏过四次了,四次全赶在他上学的路上。第一次,他说,车坏了。第二次,还没等他说,柯老师就说,车又坏了吗?全班大笑,他第一次羞红了脸。第三次,他站在门口,他没说,柯老师也没问,但是全班同学异口同声地说:车坏了。然后又是一阵哄然大笑。柯老师说,安静安静!他面无表情地走进去,冲着小亮子就是一拳。小亮子原本最响亮的笑声戛然而止。全班都惊呆了,他却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那一整节课,他都没抬起头来,他知道,要是以前的事可以一笔勾销的话,他今天的表现也足以将自己毁了,在柯老师心中,在平凡心中,他已不仅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少了。
他倒真想做个恶少,起码想什么就说什么做什么,起码不必像他现在这样活得这么虚伪,这么累。他原本可以不在乎别人怎样来看待他。学习不好又怎么样?不听话吊里啷当又怎么样?事实上,他知道很多人羡慕他,喜欢他,巴结他。有时候,他也云里雾里的,他喜欢被那些他所不喜欢的人围着转,不仅仅是因为虚荣,更多的是他心里的那一层隐秘的思想在影响着他。这种隐秘的思想,在作弄着他,作弄着那些可怜虫。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事实上,事情一过去了,他的心里就铺着沉甸甸的空虚和寂寞,一种淡淡的罪恶感,总是挥之不去。他试图努力地去解释他的种种行为的动机,就好像那一次,面对柯老师无言的沉默时,他坐在她的宿舍里,喝着她给他调的桔子汁时,想的就是静一静,理出个思路来,然后好明明白白地向柯老师交待。然而他最终一言不发,不是不愿意,而是他做不到。他失败了。更令他难过的是柯老师显然误解了他的沉默。
他变了,消无声息地,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直到有一天,当他再也不能自如地面对柯老师,面对那个叫平凡的女孩时,他惊觉到了自己这种微妙的变化。他习惯了从前的自己,现在,对于这个陌生的自己,他感到了深深的惶恐。每一天,他在镜子前修饰整齐的时候,常会呆呆地发上一会儿神。他望着镜子,镜子里那双陌生的眼睛带着冷漠和讥诮的神色看着他。他和他是疏远的,敌对的,排斥的,然而又是密不可分的,不能割舍的。他摸了一下自己棱角分明的脸,觉得和镜子一样冰冰凉凉的。
他把自行车锁在商业大厦的寄车处。转身没走几步,想想又折了回来,反正迟到都已是既成事实,他想怎么挽救也都是痴心妄想。孟子问,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梁惠王如是说。柯老师也会这么说吗?要不要跟她解释,他的迟到是因为车坏了,而不是因为他旧习难改?真的是车坏了,不是借口,他要这样跟她说吗?
啊,不,不行,谁相信他呢?
他拉着车夹在上班族拥拥挤挤的车流中,有一两个人从他身边飞快地冲过去之后,还不忘了回过头来匆匆地看他一眼。他在心里骂娘,反正谁也不认识谁,于是小k竭力让自己无所谓起来,但是不行,他不敢回头,不敢看人,但又总觉得芒刺在背,心里竟像做贼一样地心虚起来。
好不容易到了学校,更倒霉的是今天值日的是看门的杨老头,他远远地望过去,脚再也迈不动了。黑色星期五!他今天全是见鬼了!他一看到杨老头就恨得牙痒痒的,上次迟到,他被杨老头训了老半天,他顶了几句,杨老头竟把他告到校长那里去。吃亏的当然是他,他被记了一大过,班主任还挨了一顿批。他想班主任终于逮着整他的机会了。不过,他不在乎。他深谙其中的道理,只要他不在乎,难受的不是他,而是班主任。有一次,全班同学又被班主任留下来训话之后,大家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抱怨,他忍不住把他的这个心得体会和盘托出。之后,他从楼上望着已经走远的班主任瘦小的身影,刚才由于同学们五体投地的崇拜所带来的欢乐,很快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候,那种淡淡的罪恶感又悄悄地,渐渐地,从他的心里流遍全身,直溢到指尖上。这种罪恶感使他的心里非常的忧郁和苦闷。
然而,很快,他又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是个多愁善感又深恨自己多愁善感的人。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有些女人气,因而也就加倍的厌恶自己。对自己感到厌恶,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感觉!小k觉得自己宁可挨上班主任的一顿狠狠的批斗,无论如何也不愿再遭受这种惩罚了。
看来,今天即使不想逃课,也不得不逃课了。小k掉转车头,重新汇入了那拥挤的车流人流。不知怎的,他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到底是被什么抛弃了,他也说不清楚。他所能够自嘲的是,这一辆他曾引以为豪的赛车,彻彻底底地背叛了他,抛弃了他。
“嘿,小k,小k……”
他回过头来,茫然地转了一圈,仍然没有看到什么熟悉的人,也许是自己听错了,今天自己真的是有点心神不定呢。
他转回来,继续往柜台里瞅,柜台里的小姐问“先生你要什么”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瞅错了地方,人家原是卖发卡的。隔着玻璃,一个个精美的发卡躺在那里叹息。这叹息轻轻地落在小k的心头,像一片树叶轻轻地落在河面上。
“嘿,嘿,小k,这儿,这儿哪,楼上啦!”
小k抬头望去,张伟还在手舞足蹈地招呼他,见他望上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小k没动,他又不耐烦地跺着脚说:“还不上来,你失什么魂啊?”
小k爬上电梯,心想,真是惺惺相惜啊,连张伟都逃课了,他又算什么呢?到底是哥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啊,两个人一起逃到商业大厦里来了。想完就嘿嘿地笑起来,笑得怪怪的,连张伟都觉得莫名其妙的。
“喂,我说,你今天可不怎么样啊。”张伟盯着他的样子直乐。
“当然是不怎么样啊,我哪敢跟你比啊,我的高材生!”
这种话,张伟是熟悉的,自从他考上一中,小k总爱这样揶揄他,他也不会往心里去,他知道小k,说着玩玩的。可是今天,听起来话里有话啊,酸得死人啦。
“唉,还高材生哪,我现在和你一样--逃课了--记住,课堂外人人平等。”
“课堂外人人平等”,这话原先还是小k说的,因此,听到这里,小k还是忍不住笑了。
张伟捶了他一拳,挖苦道:“你怎么笑得跟女孩子一样,皮笑肉不笑的。喂,又挨批了?”
“挨批?你别狗眼看人低,好像我整天挨批似的,你了不起,你又怎么逃课了?”
张伟笑了,说:“这才像你小k吗!说真的,今天偷偷溜出来,回去不是剩下半条命,也要落个二等残废的。”
“有这么严重吗?”
“嘿,你不是不知道,我们那个班主任,不比你那个班主任差。”
张伟的班主任,小k是知道的。他也曾在那个老头子的管辖之下,艰难无比地度过了初中生活。最终,老头子那伟大的预言终于在他小k身上兑现了。小k摘下一中校徽的时候,老头子一点也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对着老爸说,你这孩子啊,你这孩子啊,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老爸跟在老头子的后面,一个劲儿地说,很对不起您啊,王老师。老头子教过老爸的,刚到一中的时候,老爸带他去找老头子,于是,他分在了老头子的那个班。“那可是全年段最好的班级啊”,老爸带着一种“你要识相点”的口气对他说。那个时候,他也曾暗下决心,不负众望。他知道,老爸为了能让他进一中,是下了大功夫的。老爸用钱给他在好学校里安排了一个好位置,他不能不见好就收。可是,三年后,全年段最好的班级里,却出了他这么一个特号差生,加在他身上的罪名简直是登峰造极了。老头子难受,老爸难受,所有替他操心的老师,都替他难受。只有他自己,却一点也做不出难受的样子,以此来回报他们。他偷偷地对张伟说:祝贺我吧,三年困难时期终于过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见老爸对他皱着眉头,心想不知他听到没有?
“老头子还好吗?”他问。
“好,当然好啊,老样子啦。”
“那你今天怎么敢溜出来啊? ”
“唉,不瞒你说,按常理我是不敢惹老头子生气的,比如说现在吧,我鼓足了勇气溜出来了是吧,可是我这心里还是扑扑跳的。”
说完,皱着眉头按着胸部说:“哪,就这里,像藏着一只兔子似的。”张伟顿了顿,等小k笑完,又一本正经地说:“笑吧。没什么好笑的,一个女同学,
就是那个angel,有一次作文里写她作了一个恶梦醒来后,心还在扑扑跳的,像一只小兔子在那里鼓捣似的。老头子都表扬了,总不会错的,我不过是借用一下罢了。”
小k还在哈哈的大笑,不过这回他笑的不是张伟而是angel了。初一年,英语老师给每个人都起了个英语名字,张伟叫Bob,小k叫Kate,怪像个女孩子的名字,小k总觉得怪别扭的,跟英语老师说了,英语老师仔细一思量,觉得确实不妥,无奈名单都已打出来了。后来,老师想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就叫他小k。小k小k,叫着蛮像是小开小开的,同学们寻开心的时候,就这样叫他。他不恼,心里还着实喜欢这名字的。他看过许多关于旧上海的片子,里面的小开一个比一个令人拍案叫绝,十里洋场上,朦胧迷离的那一种氛围,带着一种凄艳的色彩,他有点陶陶然了,甚至有那么一种“生不逢时”的感慨。
后来,大家不再寻他的开心了,小k这名字却像春归的燕子一样飞入寻常百姓家。后来,班里又来了一位新的女同学,长得五大三粗的,大家第一次见面就给她起了“大猩猩”的外号,
上英语课了,英语老师望着这位新同学直发愁,后来绞尽脑汁终于想起还有一个名字不曾用过,于是“大猩猩”变成了Angel。张伟当场就对小k说,为了不要见到这样的天使,死后他宁可下地狱。后面的女生听到了,骂他们缺德。没想到当年备受欺负的Angel,竟然出息了。
他把这层感受说给张伟听,张伟不屑地说:“嘿,人家早就出息了,哪像你啊。”
“你越来越会损人了,不愧是高材生啊。”
“得,托你的福,别这样阴阳怪气的。喂,帮帮忙,送给女孩子什么礼物好啊?”
“女孩子的礼物?你有没有搞错啊?”两个人转到了卖布娃娃的专柜。
“唉,一言难尽。人家今天生日,我都忘了,刚才跑到楼上来,说今晚有Party,请我务必要去呢。”
“谁?又是那个‘哇,我的妈呀’,对不对?小心被人家逛去了。
你近来给她补课了吗?”
“还没争取到,不过下一点功夫,总该是可以的吧。”
“作为好朋友,我奉劝一句啊,你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亏你是高材生呢。说真的,我一听到‘哇,我的妈呀’,心里就发毛,觉得她肯定也不是容易对付的。而且,我觉得她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喂,声明一下,我一点都没想要伤害你的自尊心啊。更深一层的理解,我觉得她是在利用你,等她顺利考上大学,还不是一脚把你踢了。”
其时张伟正在专心致志地挑选一个毛绒绒的小兔子,拿过来问“这个怎么样”,小k不屑地叹了口气说:“真没品味,这种东西也配得上送给心上人啊?”
张伟把小兔子扔回去,说:“是你告诉我的,她也不怎么样吗。不怎么样的人,除了不怎么样的东西,不然该送她什么东西呢?”
必竟是恋爱中的人啊,听不得一句规劝哪,忠言逆耳,古训讲得不真是不错吗。小k这样想着,嘴角一咧,苦苦地笑了。
“你近来总是神经兮兮的,到底是怎么了?”张伟这回是空着手回来了。
“没挑到?”小k心想要不要跟他说一说平凡的事呢,随即又想,自己跟平凡什么事都没有,能说什么啊,当下心里就放弃了。
“没有。真难为人,从来没给女孩子买什么礼物,别人告诉我女孩子最喜欢布娃娃什么的,可是,她家里的布娃娃还不够多吗。要是我再送了,不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吗?真难为人啊。”
“送个发卡给她吧,她不是也扎头发吗?”平凡有一头多么漂亮的头发啊,乌黑柔顺。当她款款地进来,款款地出去时,小k总能看到那瀑布般的黑发上波动着的光泽。
“送个发卡,主意不错啊。喂,小姐啊,哪里有卖发卡的?”
原来一直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听他们说话的小姐,冷冷地说了一句“楼下”就转身和别的小姐说话去了。张伟拉着小k转身就跑,走到电梯上,张伟恨恨地说:跟谁神气啊,冷美人。小k笑了笑,没搭腔。平凡也是个冷美人,当然,是对他小k来说,平凡跟别人都挺友好的。小k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得罪得了她。也许,自己是三类生吧,平凡不是跟自己同一条战线上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吗。不过,她知道她老爸在追求柯老师吗?这可不是小道消息,老爸和平叔叔是好朋友,当然,这要看好朋友是怎么定义的啦,这世界还有真正的朋友吗?看张伟这狗腿子,侥幸留在老根据地就把尾巴跷上天了。再怎么样也寻不回过去的那种感觉了。
不知道那玻璃底下有没有像平凡戴的那种发卡?走出电梯的时候,他仿佛又听到了玻璃后面的发卡发出的轻轻的叹息声。这声音是那样熟悉,像柯老师的,像平凡的,像他自己的。
小k走上天桥的时候,正是夜幕渐拢,城市的灯火依次亮起的时节。由于心情不好,他一直低着头,上楼梯的时候便撞着一位女士的腰,不一会儿又和一位大腹便便的男人撞了个满怀。他们在背后瞪着他,骂他“神经病”“没长眼”,他并没往心里去,但口里还在不服气地嘀嘀咕咕:“你才是神经病”。但那两个人早已扬长而去,小k望着他们消失在人流中,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天桥的对面,就是这个城市里最为出名的东百大楼,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陈列着的珍品:小k闭着眼睛都能想出里面每一层的模样,他是这里的常客了,不爱上课时,他就来这里,东看看西走走,累了便在专为顾客准备的长椅上坐下来。没有人会来注意他,他夹在在一排排一列列精美的货物和来来往往的顾客中,显得那么渺小和卑微。不过他不在意,他这人素来无大志,并且打算一辈子就这样浑浑浑噩噩地活着,他对这种生活感到很满足。他坐在那里,像一个看客,脑袋里面像万花筒般地转着各种各样无聊的无关紧要的思想。
但是现在他不想进去,虽然肚子早饿了,虽然他知道东百大楼的六层就是餐厅。另外,他也可以到不远的肯德基或者麦当劳去,这个城市所有的繁华,似乎唯有这个地带才能得以胜任其代表的地位。在这里,他完全不必害怕会挨饿。但是,他想呆在这里。晚风从林立的高楼大厦的挤压中曲曲折折地吹来,他觉得很惬意,多少缓和了心中的难过之情。
除了有晚风轻轻的吹拂,他还喜欢趴在天桥的栏杆上看远远近近闪烁的灯火。他一直认为,城市之所以可爱,完全是因为有这些灯火。一长溜的路灯有序地延伸出去,最后在远远的地方交融汇合,那情景是颇为壮观的。而路灯洒下的绒毛一般的鹅黄的光辉,又会让他的心感到一种幸福的颤栗。他承认他有一颗敏感的心。
但在他的蓄意谋划这下,它正在慢慢地变迟钝,变得无动于衷。有时候,他甚至非常憎恨自己的这种敏感,因为复苏的心会因为找不到着落点而痛苦。
刚才,他和父亲进行了一次颇为艰难的谈话。正当他放下书包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他听到屋里面母亲怒气冲冲地叫嚷着什么,父亲的声音低沉,他明显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而又显得力不从心。小k站在那里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掺进这令人尴尬的场面。这几天,父母亲正进行着一场看起来遥遥无期的冷战,而在这之前,小k对他们之间的饭桌上的互相嘲讽的舌战,已经感到无比的厌烦了。每一次事端无疑都是老妈挑起的,她对这样的事情总是乐此不疲。而老爸就表现得颇有风度一些,为此小k就不能不对父亲怀有同情的好感。他们在饭桌上一言一语地来来去去,似乎小k并不存在,似乎他们互相挖苦和攻击的是光明正大的问题,而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桃色的感情纠纷。
等到他们也厌烦了这种无聊的游戏之后,冷战就开始了。一天,两天,三天,谁也没打算先开口,谁都想坚持到最后,以取得最终的胜利。明知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没有人肯松懈下来,似乎一松懈了,自己便要整个地崩溃了。而在他们中间,小k显然是个多余的角色,是一个悲哀的裁判。小k只能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闹剧无休无止地演绎下去,感到自己的无能和无奈。有时,他会忍无可忍地丢下饭碗摔门而去,父母亲这才注意到他们把小k遗忘了。他们想起小k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想起他们曾有过的美好生活。回忆让他们倍觉羞愧。他们曾试图和好,但他们之间的矛盾和分歧太大了,他们相互的怨恨也太深了。为和好所作的种种努力很快告吹,并且变本加利地走向极端。小k的心又一次地沉下去了。后来,父母亲似乎也对他们自己的这种冷战感到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争端再次被挑起,吵架的频率有增无减,但他们都心有默契地选择了小k不在场的时候。小k不会为这种表象所欺骗,但与之相比,他更喜欢这种方式,只要他一走出家门,他就努力地把这些事忘掉,努力地站在一个没有丝毫关系的看客的角度上,冷漠地对待发生的一切。
小k还在犹豫地玩弄手中精美的钥匙扣时,门突然“哐”的一声开了,他有些慌乱无措地抬起头来,正对着母亲被愤怒扭曲的脸。母亲的这种样子让他感到很难受。她看到小k似乎怔了一下,然而很快她就恢复了常态,在门口换了鞋,拿着坤包出去了,拐到楼梯口,回过头来,说,小k,妈今天有事,你自己到外面吃饭吧。她竭力说得自然一些,但小k还是听出了那微微的一丝哭腔。他没说话,他看着母亲沉重的背影,觉得自己的身体都麻木得不听使唤了,他转过身,懒懒地关上了门。
父亲从卧室里转出来:“嘿,小k,回来了,碰到你妈了吗?她刚下去。”
小k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整个人也瘫在那里。他斜了父亲一眼,没搭腔。父亲这种没事人一样的口气,第一次让他觉得反感。
父亲正在系领带,看样子又要出门了。小k觉得很悲哀,这个家装潢得这样富丽堂皇,却一点生机也没有,他曾引以为豪的东西,现在对于他来说,只觉得是莫大的讽刺。
“小k,”父亲终于打扮整齐,“你妈出去了,不巧我也得出去了,我看只好委曲你再到外面吃一餐了。你看怎样,嗯?”
“你真的非出去不可吗?”小k盯着他的眼睛,轻蔑地叫道。
“嗯,是这样的,即使我不出去,我也没法弄饭给你吃啊。再说……”
但小k很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做父亲的终于明白,尽管小k平时总是一副吊里啷当的模样,俨然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然而这回他是认真的。父亲犹豫了一下,看看小k的脸色,终于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已经很习惯到外面自己去吃饭了,多一次少一次都没问题。但是,老爸,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么,你到底想的是什么呢?”做父亲的依然用一种往常和他交谈时的轻松语调说,这使他感到很恼火。
“‘什么’?”小k不由自主地嚷起来,“当然是你和老妈的事啦。”
做父亲的惊讶地看了他一会,旋即把头扭开了。小k觉得他这样做大可不必。纸是包不住火的,况且事情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白热化的地步,逃避或者掩饰都于事无补,而只会使事情更糟。父子俩各想着各的心事,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爸,你会和我妈离婚吗?”小k终于沉不住气了。
父亲用他宽厚的手掌搓了一把脸,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小k从没见过他这样笑,心里不由地有一丝颤动。小k连忙转过脸。父亲从烟盒里慢吞吞地抽出一根烟,慢吞吞地点上火,慢吞吞地吸上一口,烟雾缭绕里,父亲的脸容很憔悴。
“儿子,对不起!”他转过身来,正视着小k的眼睛,“我和你妈不是没有考虑过离婚,但是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我和你妈,在社会上,好歹也算是个有头有面的人物。再说,我们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而且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相互理解相互爱护的时候啊。”
“但是,你们现在的确是一点感情也没有啊。难道不是吗?你能肯定地说你还爱着我妈吗?”
“不能。”父亲想了想终于这样说。
坦白地说,小k对这样的回答感到有些失望。他必竟是他们的儿子,他希望他的父母亲相敬如宾实在是无可非议的。但是,他也不赞成没有感情的婚姻。他是这个现代化城市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青年,对婚姻有着独特的见解,虽然也许不够确切和恰当,但自认为合乎情理。小k用一种理解的眼光看着父亲。在这一点上,父亲是诚实的。不管父亲是否真的如母亲形容的那样“有了钱,心就花了”,是否真的在外面有为母亲所讽刺的“知音”,在他看来,这不重要。每个人都有选择爱的权利,相反,为了不爱而捆在一起,那才是真的不道德。但是,不管他怎么想,心里还是不能不同情母亲。他了解他的母亲,也许比他父亲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母亲尽管唠叨、刻薄,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但无疑是想挽救自己碎弱的自尊。她太好强了。想到这一点,不能不让他感到无比地难过。
“也许你们说的没错,大人的事小孩不该插嘴,尽管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但也许,我还是不闻不问的好。但有一点,可以请你们放心,你们想离也罢,不离也罢,都与我无关,也不必顾虑到我。”
说完小k拿起衣服,开了门要走,一直陷在沉思中的老爸惊讶地问:“你去哪?”
“去吹吹风。”为了让他放心,小k还咧着嘴笑了一下。
他承认,在父母亲的这场闹剧中,他扮演的是一个多么不负责任的角色,并且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也势必要决定到他的未来。如果他现在作一些努力,也许并不是没有挽救这场婚姻的可能性。当然,他指的是,父母之间的感情。如果婚姻变得名存实亡了,努力不仅是徒劳而且毫无意义,也不合乎他一向所坚持的原则和立场。但是,他不愿意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惰性,更因为他对这个婚姻的无望。
夜色在加深,天有些凉了,他摸着自己冰冷而有些麻木的手臂,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有两种选择,要么回家,要么汇入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流中,直至消失。他害怕这样的选择,确切地说,他害怕选择。可是这个世界如此之大,却容不得他率性而为,容不得他不做选择。
小k站在“变色龙”咖啡屋的门前,对自己的决定抱着一种狐疑的态度。世界之大,他为什么要选择这里?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拿起话筒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想,柯老师在话筒的那一边说“你好”时,他却犹豫了,站在那里支支唔唔地老半天。柯老师说,你是哪位?是小k吗?他很惊讶,想都没来得及想,就脱口而出了,你怎么知道啊?柯老师笑了起来。柯老师的笑很令人感动。柯老师的笑不是飞扬的,而是沉静的。像一潭蓝色的湖,表面上虽然微波荡漾,深层里却沉淀着厚厚的忧伤,有一种凄美的意味。他喜欢这样的笑。但他不能不为这样的笑感到心痛,因而,每次看到柯老师的笑,他总是忍不住地感到难过,虽然她的笑容让他倍觉温馨。柯老师笑够了,说:“刚才是瞎猜,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你就是小k了。”小k也笑了,
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这个电话不是他打的。柯老师就说:“有事吗,小k?”她的语调很亲切,鼓起了小k的勇气:“你晚上有空吗?请你到“变色龙”好吗?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你能答应我吗?”小k觉得自己快接不上气了,这才停下来,一停下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自己莫名其妙,但不管如何他是终于把要说的话都说了,结局如何,那就听天由命了,不,是听柯老师的。柯云岚顿了顿,说:“好,我答应你。不过我会迟一点,请你原谅。”小k捧着话筒就要跳起来了,说:“好的好的,那么就这样,再见了。”
柯老师说好晚一点才会到,他完全可以不必这么早地来这里傻乎乎地等,可是,小k还是来了,他没别的事情可做,或者说,他除了在这里傻等之外,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
柯云岚其实并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忙着,现在,她就坐在宿舍里。窗台上的四季兰一如既往地绿着,却老是不开花。刚买回那几个番薯头模样的东西时,同事就说,你上当了,这东西养不活的,更别指望它开花了。她不信。小贩说,二十五天之内保证开花,一年四季内天天有花可瞻。她等了二十五天,没等到,有些失望,还有些希望,以为它的没有兑现的承诺是因为气候不宜的缘故。这里是水仙花的故乡,却是兰花的客居之地。就像她。她继续等,现在,三个月过去了,她是完全放弃了开花的期待,但并不是太伤心,毕竟,它还给这个简陋的小屋添了一簇绿,带来了一些生气,这使得她的灰暗的生活,似乎有了点亮色。也许,这一块小小的世界是世上唯一的净土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站在讲台上,她都有一种虚妄的感觉。她觉得她不是在授业解惑,不是在从事着一种神圣的工作,而是在作一场毫无意义的布道。而布道的内容却正是她所鄙夷不屑的。每一次,她在讲台上越是讲得声嘶力竭,下课后她就越觉得空虚和失落。很多时候,目睹着许多同事的兢兢业业,看着老前辈们花白的头发,她除了觉得心痛,就是怀疑。怀疑他们,也怀疑自己。她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而且她并不打算作这种了解的努力。有一点似乎是很明白的,那就是,如果她肯定了自己,那么,势必就否定了他们。反之亦然。令她感到心事重重的是,她不知道谁是正确的。
有时候,这种怀疑让她丧失了一切努力的勇气和热情。她是一个很不能潇洒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很固执的人,长着一副凡事都要寻根问底的脾气。既然付出的一切努力的价值都是那样模糊和可疑,那么建立在价值之上的信心和意志势必也显得令人力不从心。
因而,显而易见的后果是,她松懈下来了,甚至停滞下来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需要一些时间,需要缓冲一下,还是因为她彻底地感到绝望并且放弃了。不管如何,总会有一段时间,她的情绪相当的糟糕,因为找不到着落点而显得空空落落。这个时候,她总是很消沉的,消沉到无所事事的地步。
但是过不了多久,她又会懊悔万分,觉得自己在消沉里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和心思,为自己近来的无所事事感到内疚不已。于是,很快,她的脑袋里又冒出许多新的想法和计划,并且急于付诸实践,把自己搞得风风火火,苦不堪言又觉得其中乐趣无穷。她是不能让自己轻松下来的人,一天不做事,总是会觉得是在虚度年华。如是者三,周而复始,有时连她自己都会免不了觉得好笑,心想自己这种浮躁不切实际的心性,和自己的年纪,和自己的工作是那么地不相称不调和。
可以说,这是她一贯的作风,和现在发生的一切无关。正因为这样,来这里之前,一方面是无所谓,一方面是胆战心惊,深怕自己不能胜任这种伟大的工作。她是一名新老师,面对的是一百多张新的面孔,学生面对的也是新面孔,彼此都很陌生。这种陌生曾经深深地压迫过她,甚至曾经让她喘不过气来。什么是孤独,什么是失落,在那一段时间里她算是真正明白了。她生活在喧嚣的世界里,游离于人群之外的感觉却从未离开过她。“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艾青这样询问她,她又向谁询问呢?
和所有的班级一样,她的学生里有最优秀的,也有最差劲的,如果所有的评判标准不必怀疑的话。同时,最优秀的学生也一样都是趾高气扬的,最差劲的学生也一样都是令人头疼的。她的目光在她的学生里进进出出,终于,她发现了小k。小k长得很平常,绝非与众不同。引起她注意的,是小k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是谁说的?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的人多着了,但是有哪一双眼睛,能够让她如此震动?在这一双眼睛里,她似乎看见过去的自己,那个困惑的矛盾的感伤的自己,那个无助的凄凉的破罐子破摔的小女孩。谁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呢?过去总是无时不在地在她的生活里演绎着,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而现在,小k,活生生地向她走来。过去不再是一个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命,她想躲开都不能了。
于是,她试着去关心他,去了解他。在她的想象中,他的家庭是不幸的,也许,他的父母离婚了,他得到的爱是残缺不全的,甚至还可能连不完整的爱都没有。在没有爱的家庭中,她想象他如何艰辛曲折如何忍辱负重地在继父或者继母的目光底下战战惊惊地生活,他委曲求全地在其他的姐妹或兄弟堆里备受折磨。事实证明她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在家长会上,小k的父母亲都来了,他们都显得那样文质彬彬和富有教养,而且生活优裕情趣不凡。小k的父亲处处都体现出一种“成功人士”的派头,在她面前却毕恭毕敬,说小k回家讲他最佩服最敬重的就是您,说您是唯一不把他令眼相看的老师,说……小k的父亲还要说下去,那种虔诚的神情让她再也笑不出来,最后,还是小k的母亲,那个叫张扬的女人,制止了她的丈夫,说,你还识不识趣,人家老师年纪轻轻的,你一个一个“您”的,把人家老师都叫老了。她笑了,她觉得他们很恩爱,不像她想的那样。以后,张扬还时不时地来找她,问问小k的表现。熟了,不再叫她柯老师,叫她云岚,听着都觉得亲切。熟了,她也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可是张扬的回答却令她深感失望。这个焦急却又无计可施的母亲,只会一遍一遍地重复:这孩子,就这样,也不知是怎么啦。柯云岚只好反过来安慰她,说,没事没事,你也别急,让我想想怎么做吧。
脑袋里是云里雾里的,一会儿想这,一会儿又跳到那了。她就曾经在这种胡思乱想中浪费了许多时间。前车之鉴,应引以为戒。就在这当儿,突然想起晚上还有课的。毕业这么久了,都到中学当老师了,她还是没落下这课。这门中外文学比较,她听了四年还意犹未尽。课是上得精彩,但再精彩也有听烦了的时候啊?可是她一如往日依然故我,甚至比在校读书的时候表现出更大的热情来。难道她还想重拾梦想不成?
想又怎么样呢,很多不该失去的东西都已失去了。坐在那些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学生中间,她显得那么不合时,不合群,感到尴尬万分。可是她还是老着一张脸皮一次不落地去听课,反正是老着脸皮,她顾忌那么多干什么呢?有点梦想总是没有错的,起码心里有个念头,有个想法,起码觉得生活还有点滋味,有点奔头。
反正,今晚是去不成的,也许我该考虑怎么和小k说话才对。平时,跟猫见老鼠似的,小k见了她总是躲,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过,她也早就知道,小k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的,她这一关,他迟早都得过,不愿过也得过。不仅小k,她也许得找个时间和平凡好好聊一聊。她真没想到平凡会是平阳的女儿,更没想到在家里平凡是那个样子。也许这也不能怪平凡,上帝给了她美丽和才智,却没给她一份完整的爱。这个要强的小女孩,在学校里要拿出开朗乐观的样子来,没人知道她的心在流泪。是的,她的心一定在流泪,别人看不见,可她柯云岚不能看不到,更不能视而不见。因为,平凡是她的学生,而且,她是平阳的女儿。
电话铃响了,她想肯定是小k,打算来个先发制人,拿起话筒便说:“小k啊,真对不起我有个事担搁了。”一听对方没吭声,喂,喂,喂,还是没说话。柯云岚沉不住气了,问,你是谁啊,再不说话我就挂了。那边“哼”地笑了一下,柯云岚就什么都明白了,说:“平阳,你搞什么鬼,有话快说,我还有事呢?”“是,你当然有事,一会儿说是要上课,一会儿是跟别人约会,你应该学一门分身术,再分出来一个给我。”
没等平阳再说下去,柯云岚就狠狠地挂下电话。但是平阳又马上打了进来,她不接,起身拿了包就要出去,电话却不依不饶地响个不停。想想,便又停下来。她知道平阳的脾气,不找到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否则,公司里的职员就要倒霉了。她曾听过他们在偷偷议论他们的平总,说,别看他是奔四十的人啦,恋爱中的人都是这德性。她听了,
先是觉得很好笑,随即一惊:难道她是在和他谈恋爱?她第一次被这个问题搞得进退唯艰。是啊,这一年来,他们一起喝茶,聊天,说莫名其妙的话,做没有意义的事,玩各种捉迷藏的游戏。这是恋爱吗?
不,她已不敢轻易言爱,他何尝就敢呢?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他们不过是红尘中的两粒尘埃,偶然碰到了一块罢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彼此找到了个还算相知的知音罢了。这就够了,她还奢望什么呢?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柯云岚毅然转过身。
站在二十八层的落地窗前极目远眺,让思绪漫无边际地飘来飘去,是平阳忙里偷闲时唯一的爱好。这种爱好已有相当一段历史了,十二年前平阳只是A.P的一个小职员,十二年了,十二年里他兢兢业业,经受了别人所难以想象的艰难和痛苦,终于赢来了今天的A.P。A.P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耻辱,四年前那一场旷日持久的离婚,折磨得他快要神经崩溃了。是选择平凡的妈妈,还是选择
A.P?A.P凝聚了多少他的心血,他毕生的理想全都投在它身上了。可是,不放弃又怎样呢?事业上的成就取代不了不幸的家庭,对他的妻子,他已经是忍无可忍了。最后,总算老丈人还算开明,明白平阳对A.P的感情,而他自己,已是垂垂老矣,无力挑动大梁了,如果不想葬送A.P的前途,不想付出的心血功亏一篑,似乎没有把A.P全部转让给平阳更好的办法了。平阳再有不是,也做过他的女婿,还是平凡的父亲,好歹也沾着一份亲。再说,平阳的能力是无可争议的,把A.P交给他,老人家是放心的。不是老头子亲自出来做工作,甚至以死相威胁,王艺兰是不会放开他的,他们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彼此都太了解了。问题是解决了,可是,平阳从此也背上了“忘恩负义”,“陈世美”的罪名。这一场家庭纠纷也成了公司职员们乐于渲染和谈论的“花边新闻”。
经过了这么多事,他也无所谓了,但要做到充耳不闻,似乎是不可能的。近来,员工们的新话题是平总的女朋友。那一天,柯云岚缠着他要来“视察”他的公司,他带她在公司里转了一圈。说真的,他高兴带她来,只是不好意思提出来,现在他乐得顺水推舟。也许,尽管他到了这样一把应该是处世不惊的年纪,还不能够做到不虚荣,尤其是对柯云岚。员工们把柯云岚当做他的女朋友,他不承认也不否认,一笑了之。而心里,对这件事他一点底也没有。柯云岚不仅年轻,漂亮,还有着丰富的才学,这样的女孩子现在不多了。而且,和柯云岚这一半年多的交往中,知道她脑袋里想法特多,而他平阳,又有什么值得她欣赏呢?正是如此,在热情奔放充满生机活力而又无比忧怨一腔愁绪的柯云岚面前,他总是小心翼翼,说话总是分分寸寸不越雷池一步。
因而,现在他不能不为刚才的失礼懊悔万分。不管怎么说,他和柯云岚之间,目前只能算是知己朋友,和恋人是搭不上边的,他吃哪一坛子醋呢?想想,刚才的行为和自己一贯的作风简直大相径庭,真是莫名其妙。也许自己真的是爱上了柯云岚了。那么,柯云岚呢?不知道。他这个好歹也算在“江湖”上闯荡了十几年的老“革命”,碰到了新问题,他无法摸清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们是不同的两代人,他们要互相接受必须要经过怎样的“炼狱”?
要不要再给她挂个电话,向她道歉,向她解释,他是爱她的,他是很幼稚地吃醋了?不,他做不到这一点,他不可能像现在的年轻人那样,动不动就把爱啊恨啊挂在嘴边。这是浅薄,还是坦率?而他们这一代人,总是爱把事情弄得过于严肃,过于死板?时代在他们的手中突飞猛进,他们却跟时代格格不入了,甚至他们就要被时代抛在身后了。孰对孰错?
平凡这两天,情绪总有些不对头。这孩子,别看她在外面蹦蹦跳跳的,回到家里却一句话不吭,问什么答什么,还很勉强的样子。以前,这孩子哪是这个样子?也许她还没走出父母离异造成的阴影,现在的孩子一个比一个敏感和脆弱。当初和王艺兰考虑离婚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孩子的问题,更不是象老丈人说的那样“自私”,不顾她们娘俩的死活。实际上,他和王艺兰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之所以拖那么久完全是因为平凡的缘故。“既然像你所说的那样你都忍受了这么久,为什么现在就忍受不下去了,啊?”也许艺兰说的是实话,“你在外面是不是有其他的女人了?”
老丈人在劝解无效之后,面对他的固执,第一次在公司里对他发这么大的火。他没搭腔,解释是多余的。要说有女人,那纯粹是无中生有,他和王艺兰的失败是他们两个人的失败,和其他人完全无关。他实在是无法再容忍下去了,更不愿意看着平凡充当他们夫妻的牺牲品。正因为有这个女儿,他曾试图和王艺兰进行探讨,但一切终以失败告终。而这些努力,也让他清楚地看到他和王艺兰已经走到尽头了,对挽救他们的婚姻彻底死了心。
要不要给柯云岚打个电话?抛开私心不说,女儿这个样子他不能不放在心上,和柯云岚商量一下,总是冠冕堂皇的吧?
回到家里,平凡已经睡了。稍不注意,平凡一下子就窜高了许多,脸上也不再是从前的天真无邪了,连睡觉的时候眉毛都拧得紧紧的。十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心事呢?也许离婚真不是坏事,连这一点苦都吃不了,以后还怎么生活?
回到卧室,电话铃就响了起来,这么晚了,他讨厌人家给他打电话。可是,对方像知根知底似的,依然不依不饶地打进来。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拿起话筒。
“喂?我希望你不要影响我女儿休息?”
“你心里还有你女儿的话,就不会对女儿的反常不闻不问?”
“是你,云岚,真对不起,我,我是说傍晚的事……”
柯云岚在那一边咯咯地笑起来,老天保佑,他们终算尽释前嫌了。只要柯云岚一笑,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那么,刚才的事就算了?你跟谁凶啊,像要把人吃了。”
“ 吃别人不敢,吃你这个胆量倒还是有的。”
柯云岚在心里直骂,这个平阳一得意就什么都忘了。
柯云岚告诉平阳,期中考的名次已经排出来了,平凡从原来的年段前五名,一直子落到了第二十一名。成绩出来后,大家都很吃惊,平凡倒是若无其事,照样说说笑笑的。可是,柯云岚听刘洋泱说,平凡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哭鼻子哪。还说平凡哭不是因为考不好,考不好是早在平凡意料中的,她常说她近来老是安不下心来读书,期中考肯定会考砸的。成绩出来后,班主任派人把她叫走了,在办公室里把她训了一顿后,回来才哭了。
“你女儿近来有些反常,难道你这个当父亲的一点都没察觉?”柯云岚的口气大有点兴师问罪的味道。
平阳在电话里诚心诚意地检讨了一番。
柯云岚放下话筒。她原想原原本本告诉平阳,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来。也许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天,听了刘洋泱的话后,柯云岚把平凡堵在回家的路上。平凡既是班长,又是语文科代表。平凡听了柯云岚的话到她的宿舍拿作文本。
于是,平凡坐在柯云岚在二楼的宿舍的窗前,喝着柯云岚端给她的冰镇过的水,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缓缓说来。
那一天,小K朝她走来,小K身后,是胡叔叔那辆红色的尼桑,在太阳底下,眩目地亮着。她想都没想,掉转身就走。
真的是想都没想,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怕他。我觉得我虚伪,而他最憎恨的就是虚伪。平凡转过身来向柯云岚强调。她觉得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就那样过去了,可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每一天,她都试图找个机会,向他解释。每一天,她都调集了全身所有的勇气,准备大胆地迎上小K的目光。
可是,她失望了。
小K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找了个机会。她在收作文本。
“没写。”小K的口气是挑衅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平凡有点下不了台,话就冲了出来,想后悔都来不及。
“我怎么不可以这样?我能和您这样的好学生比吗?不过,您就是再好的学生,也没权利规定我要做作业。自我感觉不要太好了,没劲。”
小K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样说了,想后悔都来不及。
在一片笑声中,平凡第一次在同学面前流了泪,但没哭出来,她咬了咬嘴唇,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那个时候,她恨死了小K,也恨死了自己。
恨死自己的,还有小K。
平凡不知道。
过后,她还是说说笑笑,像是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但在心里,那一个下午留在记忆里,再也抹不掉。
“变色龙”咖啡茶座。
“你一定很奇怪。”到现在,小k还没敢正眼看一看柯云岚。她觉得很好笑,看来,这个小k也决非像他的班主任说的那样劣迹斑斑,更不是无可救药。在她看来,小k再坏,也还是有一颗羞耻心的。而有羞耻心的人,只要方法对头,其实很好转化过来。
柯云岚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杯中的茶,茶是好茶,今年新出的,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新鲜的味道,不说这个,单看那纯净温润的金黄的色泽,就诱人不小。柯云岚对茶是个外行,她的感受就只能是这些感性直观的东西。有一次柯云岚去哈尔滨,新认识的朋友一听说她来自识茶品茶的江南,执意要她授一授“茶道”,闹得她脸红耳赤。也许该学一学的,这倒是一门学问,不,是一门艺术。不过,话说回来,道是自道,心里怎么感受就怎么感受,何必去刻意呢。
“不奇怪。就像我答应来“付约”一样,没有什么理由,也不需要什么理由。而你约我,也只是约我而已,事情原本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我不必花费心思来猜测你为什么约我吧。”
“是这样,柯老师你说得很好。”
“要奉承那可就不必了。”
说完,柯云岚兀自笑了起来。要说没有私心,那也不完全对,不过,主要的是,她想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用朋友的口吮和他说话。
柯云岚的笑让小k有些踏实起来。诚如柯云岚所言,他约她出来真的是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事情要解决,心里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约完之后,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对他们之间的这一次交谈他完全没有底。谈什么呢?不谈什么你能浪费人家的宝贵时间吗?也许,她还有很重要的事呢,比如说,平叔叔。对平叔叔和柯老师的事,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公平的说,他不是那种津津乐道小道消息的人,甚至可以说他对这一类人是鄙视的憎恶的不屑的,但不幸的是有时候他也没办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但对柯云岚这件事,天地良心,他决不是抱着无聊的态度的。他有更多的考虑。这里面最最重要的当然是平凡这个因素。到现在,他明白自己追平凡简直是痴心妄想,单看平凡那一张对他苦大仇深的脸,他就自己把希望枪毙了。但是,他怎能在平凡跟前做到视而不见呢?
但是不管如何,他现在,是真真实实地坐在柯老师的面前。柯老师这么说,并不等于他就可以一句话不吭闷坐吧。他想瞎聊几句,很快就发现力不从心,心里反而更尴尬了。
一个身影在他眼前一晃,坐到了他邻边的一桌。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小k在嘴里嘀咕。长发女子一落座,就从小巧的提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小k以为她要补妆,现在的女孩子都这个毛病,动不动就拿出镜子在脸上画画,不计场合,就像日本人到处小便一样。日本人是不是真的如老爸说的那样到处小便,他不知道,也不关心。可是,中国的女孩子的事就发生在眼皮底下,他就是瞎操心,也只能是自作多情地操心一气,但偶尔还能付诸于实践,取得成效,比如说,他就成功地阻止了英姐和红红。在小k看来,化完了的妆是公众的,那么未化的或者正在化的妆则是一种隐私,是不可以随意示众的。
小k在胡思乱想的当儿,长发女子却从那盒子里面抽出一跟和她的手指一样细细长长的摩尔烟来,又从包里面掏出打火机,表演似的在手上又玩弄了一番,才徐徐点上,很优雅地吸了一口,又很优雅地夹在细长的手指间,喷出一团蓝色的雾来,像个幽灵。
小k这才恍然记起了柯云岚,心想刚才这一番狼狈相,柯老师一定一览无遗尽收眼底了,脸上就有些烫,趁着烟雾缭绕抽冷子瞅了柯云岚一下,烟雾里看得不真切,似乎也是在研究那女子的,心里偷偷吁了一口气。
柯云岚是在看那女子,心里万种滋味潮涌一样。那女子,也就十七八岁吧,现在的女孩子,什么都敢说敢做,明明是水一样清纯的年华,却爱把自己装扮得无比成熟,一幅过来人的模样。十七八岁,我的十七八岁在哪里?花季?雨季?柯云岚无不悲哀地想到,自己一生中所谓的最美好的年华,竟然是在无比的矛盾和痛苦中度过的,至今想起,空添一些失意和寥落。柯云岚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一双手,很久以前,大学里的一个朋友说,云岚,你的手纹怎么这么乱?你的路很曲折的。柯云岚从此便有事没事地去研究自己的手,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也许,冥冥之中真有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在主宰着自己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柯老师?”
小K隔着烟雾叫道,柯老师的脸在烟雾中显得那么虚幻,他想起那一天,八一七南路的商业大厦里,隔着柜台寂寞寥落地望着他的发卡,想起玻璃门外英姐的脸,想起……张伟后来给那个女孩了买了什么礼物呢?老头子现在在干什么?也许,又坐在那张古董一般的木头疙瘩上,带着一幅玳瑁边的老式眼镜,为他引以为豪或者痛心疾首的弟子们批改作业?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种活法?有多少种方式可以表达自己?多少人为生计碌碌奔波,多少人在霓虹里纸醉金迷,多少人活得功成名就心满意足,多少人对自己对生活感到了厌倦?他妈的这个世界上,他小k的路在哪里?
“小K,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柯云岚一边搅动杯里的红茶,一边问。变色龙,嗯 ,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听说还是师大外语系的学生开的。外语系。他在做什么?他去了哪里?不,还是别想这些了,他是他,和她柯云岚又有什么关系呢?曾经热恋一场又怎么样?时间,时间把一切都埋葬了,疏远了。
“嗯,说到打算吗?这也真不好说,兴趣太广,又只有三分热度,很快就厌烦了,所以也很难说以后会做什么。不过,大概会跟老爹学做生意吧。”
“做生意,你爸的意思?难不成他要你子承父业?”
“没有,绝对没有。我爸对我不能考上大学简直是恨死了。不过,上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吧,柯老师您也说过的,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从某种意义上说,‘出路’指的是你以后要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或者说你想成就什么样的事业。那么读大学本身就不是什么出路,而是一种准备。换句话说,一个人能够读到什么样的程度,意味着他对未来充分准备的程度高低。”
“那么,在您看来,读大学是为未来做好准备的最佳选择?”
“是的。因为,在大学里,”柯云岚充满感情地说,“你可以得到全面和专业的培训和教育,你可以有很多机会发现自己,发展自己,最终,你会发现你到底想做什么和能干什么。可以说,这对你以后的道路至关重要。”
“您说的一点都没错。可是,在实际生活中,它无法令人信服。”
“哦,为什么?说说看。”
柯云岚满怀兴趣地等着他说下去,小k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决不是随便说说,每个人看待问题的角度都不会一样,听听总是有好处的,更何况今天,她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赴约。
“您知道,在这条学生街的后面,就是我们省里的重点大学,神圣的学府和庸俗的闹市,只隔着一堵墙。我没别的意思,我知道您就是从这所大学里走出来的,我一点也没有要贬低您的意思,事实上,我对您一向很敬重。不信我还可以发誓,当然,您会认为这很可笑。好吧,再说这个大学吧,‘变色龙’我不是来一次两次了,这条街的所有酒吧舞厅我都泡过,是的,有时候,是和狐群狗党瞎混,甚至在酒吧里和别人打群架,总之,无恶不作。但是,无恶不作的不只是我,有很多,很多,就是被人们称为‘社会精英’的那一些,我们的大学生。现在的大学生,再也不是货真价实的大学生了,
赌博,斗殴,泡妞,偷窃……他们什么不会呢?表面上人五人六的,背地里什么勾当都干。柯老师,您在大学里一定很出色,我指的是学问方面,正因为这样,到现在您还生活在自己的象牙塔里。实际上,这个象牙塔也是您想象中的。现实生活中没有象牙塔。学校一直被认为是比较单纯的地方,这是一种误解。天下乌鸭一般黑。说句实话,对外面的世界您了解得太少了。您别误会,我不是说您孤陋寡闻,真的。”
小k一脸诚恳地看着柯云岚,一口气说了这么些,想都没想,讲完了倒有些后悔,跟柯老师说这此做什么呢,他是在为自己辩解,还是在发泄他的不满?
柯云岚有些震惊,也许,对小k,她是估得过低了,这孩子,看得太多,知道得太多了。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并没有什么坏处,问题是在小k这样敏感而且易于被同化的年纪,也许就不是什么好事了。对小k,她想,也许自己是太自作聪明了,她一向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来看待小k,这显然是不客观的。
“你看问题很透彻,你说的是事实,但是,任何问题都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楚的,我要说的是,你看问题有些片面。当今的大学生,确实有许多是在混日子,但你不能就此否定,还有许许多多的大学生,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努力地去提高自己完善自己,以期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可以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一种活法背后又都有各种各样特殊的背景和原因,因此我们在不了解情况的前提下,妄自下论断都不是科学的。对我个人而言,一个人来到世上,总得做点事情,看看自己到底能做什么,能做到什么样的水平。”
“所以您叫我们写《我怎样看待自己》,对吗?”
“是的,认识自己是发展自己的前提。给自已定位,这是很重要的一步。”
“是啊,所以我没有把作文交上去。不是不写,是不会写,不懂得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自己要怎么做。当然,我也可以像别人那样,写上一大堆套话空话,可我不想这么做。这没意思,您也不喜欢。”
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敢对柯云岚说。
“小k,有一点,你很诚实。”柯云岚真诚的说。
“不,您过奖了,我撒过很多谎,对父母,对老师,对别人。撒谎是不对的,但有时候我也是不得已。我喜欢活得真实一些,可是我做不到。”
“那么,对我,你可以做到这一点吧?”
“是的,那当然。您有事要问我吧?”
柯云岚愉快地笑了,这个小k,精灵一般,一下子就看透了她的心思,对这种危险的人,不能不提防着点。
“你喜欢平凡?”
小k把埋在杯里的脸抬起来,一脸的不自在。
“是的,可是不怕您笑话,我这是单相思,并且做好了永远单相思的准备。这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他不好意思地又把头埋到杯里去。爱情的力量不可低估,柯云岚想。不过,平凡那样的女孩子,漂亮,大方,聪明,小k自觉望尘莫及也是情理之中的。但是,也许平凡喜欢的就是小k这样的人呢?在平凡眼中,小k活得洒脱自在,不像自己,在外面强颜欢笑,回到家里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在父亲面前又要按照他的要求扮演坚强的角色。想想,其实平凡是最可怜的,大家却都把看作幸福的天使。她自己又那样要强,一直克制着自己不泄露一些什么。但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实在受不了,她也会在家里摔摔东西,对父亲吼一吼的。柯云岚想起那天平阳说的话,不觉笑了。
一头小母老虎。平阳也是神经兮兮的,宝贝女儿要是知道父亲这样形容她,又不知道要怎么闹了。
“我觉得,也许你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她需要你这样的朋友。”
“柯老师,您别笑我了,平凡会找我这种人当朋友?说不定她还把我当乞丐轰呢。说真的,喜欢归喜欢,要我下贱到那个地步,我也做不到。”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下贱不下贱的事,如果你有诚心,问题都会解决的,而且,做她的朋友,帮助她,这也算是你做了一桩好事。”
小k一脸茫然地看着柯云岚,有些似懂非懂。像他这样的学生,老师都唯恐避之不及,更不能容忍他和其他的好学生接近,这个柯老师倒好。当然。柯老师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云岚,今天要给你介绍一个朋友,电视台的,我请他在云都大酒店吃饭,你可一定要来。” 平阳在电话里说。
“你什么时候才能真心实意地请我一次呢?像这样的顺水人情,我可不稀罕。”柯云岚故意拿出很无奈的口气说。晚上她有事,中外比较文学的课,她好几次没去听了,想想都很不好意思,也许高老师都发现了。再回到学校去听听课,原是高老师的建议。还是读大学的时候,高老师就很看得起她。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阴阳差错的,她当了一名中学教师。每次去看望高老师,老头子总是说可惜,怪她当初不去读研究生。柯云岚总是笑笑,现在心里是后悔了,可是,当时除了这样之外她还能作何选择?分手的事,她没跟高老师说起。在是是非非里搅得太累了,她只想着退出来,风平浪静地过自己的生活。
在电话里她没有马上答应平阳,也没告诉他去上课的事,只说学校里有个会,恐怕去不得了。平阳说你们怎么这么无聊,有事没事地价开会。又发牢骚说中国人之所以至今还在缓慢中求发展,就是会开得太多了,事情又做得太少了。柯云岚抱着电话听他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一边想象这时平阳脸上的表情,不觉就笑出了声,平阳问好怎么啦,柯云岚连忙说没什么。平阳有些窝火,就说,你们女人怎么都这样,神秘兮兮的样子。
傍晚时分,柯云岚洗完头,站到阳台上吹风,就看见平阳的车停在那里。也许是来接女儿的,平凡这时候刚上完第三节课。果然,科学楼的拐角处就转出平凡来,一边跟一个女孩子说着什么,一边放下高高扎起来的一头秀发,用手拨弄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随着她一颤一颤的步伐,便一扬一扬地飘起来。平凡的漂亮是不可否认的。她想。
她看到平阳从车里钻出来,跟平凡说了些什么,平凡很快就又和那个女孩说说笑笑地走了。柯云岚恍然大悟似的想起平阳从来没有开车接过平凡的历史。那么,他来这里做什么呢?疑疑惑惑地正想转身离去,平阳却已经关上车门,朝她挥手了。
柯云岚站在阳台上,看着他走过来。在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成熟男人的气味,从他的修理整齐的头发,深邃沉静的眼睛,棱角分明的鼻梁,线条刚毅的嘴唇,伟岸的身姿,坚定的步伐……和他在一起,她那颗浮躁的心会很快安宁下来,似乎他是一贴镇静剂,是一个温馨的港湾,让她感到有所归依。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也许是她不能够融入进去,也许是她拒绝融入进去,总之,她不属于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也不属于她,她是它的过客,它也不过是她偶而停憩的枝桠,偶然相聚却一直分离。正因为这样,她有一种流浪汉的感觉,一种漂泊者的伤感。
后来,平阳来了。刚认识平阳的时候,她自觉地冷淡地和他拉开距离,没有任何原因。要说有,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她心如死灰,她一点都没有认识和与他人交往的欲望。只是,平阳却不会就这样放过她,他和她不一样,是那种一旦想要得到就非得到不可的人。相处这么久来,她能感觉到平阳对她的依恋和冲动,但是,平阳从来都不会越雷池一步,他总是守分守寸。如果他想对她说什么,也从不会正正经经地说,而是用半开玩笑半当真的方式。他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他害怕并且不能容忍拒绝和失败。柯云岚也从不说破。对她来说,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对于未来,她从不敢有过奢望。
门是开着的,平阳径直走了进来,顺手又带上了门。看似无意,却分明又是故意的。柯云岚看他那副模样,只觉得有些好笑。来这里找她的人不少,大多是孩子的家长。他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敞开大门无所顾忌,回到房里,便忍不住揶揄坐在沙发上的平阳几句,说,您女儿近来一直平安无事,请您放心,要是还不放心请找班主任,他住在红楼201……平阳不搭腔,只顾一边幽闲自得地吞云吐雾,一边肆无忌惮地瞅着她笑,柯云岚也被他那样子逗乐了,就不再说下去。她倒了杯水给平阳,平阳接过来,盯着杯子说,谢谢,你让我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柯云岚的脸有些烫,转过身却说,什么感觉不感觉的,你要想家了,你就回去,我这地方,比不得你那小别墅。平阳接道,就像人有躯壳和灵魂一样,没有灵魂只有躯壳的家能算得是真正的家吗?他的语调有些伤感,柯云岚拿杯子的手颤了一下,想了想,坐到他的身边,用肩膀碰了碰他,说,对不起。平阳一把揽过她的肩膀,说,云岚,你总是让我感到心疼,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柯云岚的泪就流了出来,平阳轻轻地擦去了轻轻地在她的耳边说,嫁给我好吗,云岚?
柯云岚从他的怀里挣了出来,跑到卫生间。很快他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还有柯云岚压抑着的抽泣声,他靠在卫生间的墙上,有些绝望地想到,他对柯云岚的爱情是那么被动,也许柯云岚也是爱她的,但她无疑不肯承认,并且害怕承认。一旦柯云岚想放手了,他是怎么抓也抓不住的。这种想法最终得到了验证,却是以后的事了。
柯云岚打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来。她已经恢复了常态。她不习惯流泪,但从不否认泪水是可以冲刷一切的,至少对她来说,便是如此。她的脸上重又是那种平静得有些冷淡的表情。她对平阳笑了笑,说,好了,没事了。有些苦涩。平阳捻断手中的烟说,云岚?柯云岚挥挥手,别说了,平阳。平阳也就笑了笑。有些苦涩。柯云岚心痛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我和你去见那个电视台的。
车在云都大酒店的门前停下,身着红衣的侍者打开了车门。柯云岚和平阳站在夕日的余辉里,等着他们的客人。
这个城市很美。柯云岚说。
是吗?你以前把这个城市说得一无是处。平阳揶揄她道。
柯云岚笑了,说,你不懂。
我未必真不懂。爱情滋润着你,所以有好心情。说着一把揽过她的肩。但柯云岚轻轻地把他的手拿开了。他有些尴尬也有些疑惑地看着柯云岚,但柯云岚不看她。柯云岚举目远望,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对面的华都大厦气派非凡,霓虹灯还没亮起来,大厦的顶端有一角还沐浴着太阳柔弱的光辉。这使得原来显得棱棱角角气势逼人的大厦,变得有一些温馨起来。
云岚,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柯云岚依然没有把视线收回来,她的语调平静得像秋日的湖面。
他相信。柯云岚就是这样的人。他决定不再打搅她。柯云岚常会莫名其妙地沉入自己想入非非的世界中。这种时候,连她自己都未必能抓住自己,更不要去说别人。平阳知道,在他们两人的世界中,他是最累的,柯云岚让他心事重重。有时候,他都想放弃了。结局几乎是无望的,但他还存着一分侥幸。
柯云岚终于转过身来。她的眼神是温柔的,刚才还笼罩在脸上的那种冷漠的神情不见了。平阳微微松了口气。
平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来吗?
柯云岚把他的手贴在脸上的时候,他幸福得几乎要眩晕了,那一刻,他在心里对自己激动地说,云岚是爱我的,云岚是爱我的。柯云岚答应跟他去见那个电视台记者的原因,他想都没想过。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柯云岚爱他,所以她走在他的身边,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知道。平阳老老实实地说。
柯云岚有些失望。但她还是说了,因为我爱你。
平阳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大街上人来人往,红衣侍者用一种似有似无的目光不时地瞟他们一眼,他克制了自己想吻她的冲动。正是这种克制让柯云岚热起来的心,又冷了下去。她渴望他吻她,她爱他,她在观望华都大厦顶楼的落日的光辉时,就决定了要和平阳过普普通通平平静静的日子。在那个时候,她想起许多过往的人过往的事,觉得只有身边的平阳才是实实在在的。她累了,她渴望休息。平阳的爱让她憔悴的心,感到一些安慰。
她很失望,但她这一次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失望。她不知道,刚才的决定是否太草率了?她是个很含蓄的人,也是个很直露的人。现在,在两个人的关系已经明朗化的时候,她需要的是平阳大刀阔斧地爱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谨小慎微。她替他抚平因为伏在他怀里而变得有些不整齐的西装领口,平阳抓住她的手轻轻地咬了一口,又把手搭在柯云岚的腰上,说,他们也快来了吧。
果然就有一辆红色的桑塔那的士停在云都大酒店的门口,红衣侍者似从恍恍惚惚状态中醒过来,忙不迭地跑上去打开车门,接着,一个瘦高个钻了出来,紧跟着是一个身材高挑长发批肩的打扮时髦的女子。平阳拉了拉柯云岚的胳膊,两人迎了上去。寒暄了一下,就进了大厅,在电梯里瘦高个指着柯云岚问平阳:平兄,这位小姐是?平阳笑了笑,看了柯云岚一眼,说,我朋友,姓柯。原来是柯小姐啊,失敬失敬。这位电视台记者油腔滑调地说。柯云岚有些反感,心想电视台的人怎么都是这幅德性?但她还是很客气地笑了笑。为了礼貌,她对那位女子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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