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尚书屋文化月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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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旁边小女孩的耳机里隐约传出欢快的音乐。 虽然李可在车厢里随路面颠簸起伏，屁股也硌得生疼，却没来由地要被这隐隐地调子牵扯住心神，无法把思想与情绪一起颠散。 他略有些蹙眉，厌烦地瞥了女孩一眼。继而惊觉，自己从何时起，开始厌烦这样的女孩，厌烦这样忙里偷闲的情调了？他目光阴沉地往人影幢幢中那条朝向前挡风玻璃的通道看去，前车后轮抛起滚滚黄尘，原本灰的天也恹恹的。 车是五六十年代的老解放。路是晴天扬灰，雨天泥泞的乡村公路。前方，是终点站。离站十五里，是一所病院。 李可从麻木的人群里脱离出来，勒紧捆住包袱的寸宽帆布带，有一丝轻松，因为耳边不再有那样的音乐。 十五里其实不长，他越走越轻快起来，离喧哗越远吧，离那些轻薄的音乐越远吧，巴不得前面看不见树木，只有漫天黄土。如果连卧榻也是一个人型的坑，他也许会在里面就着夜的黑暗吃吃地笑呢。 步子轻快得不真实起来，他渐萌疑惑，不由得驻足四顾，所幸目力尽头，有一座建筑隐约呈现。他把包袱甩过肩头，换左手扣住背带，吸吸鼻子，坚定地走过去。 离目标五百米里，他忘了自己从哪里来。 离目标三百米时，他忘了自己来干什么。 离目标一百米里，他确定抵达目的地。 走到门口时，他彻底变成了身高1.68米，体重55公斤的李可，他一边想着床头将贴一幅"水银泻地"的字，一边拍响门板。 咿呀，那老头拄着一柄竹帚，狐疑地看着门外这个陌生人。 李可垂手放落包袱，探手入怀拎出一纸在老头面前抖开。 老头摇摇头，侧身让他。俟其入院，又关上大门。李可尾随其后，不多时，在名为"院长办公室"的房间里，李可看见那个正望着窗外出神的中年男子。 男子接过纸，伸手示意李可坐在靠墙的长靠背椅上。老头出去时轻轻带上门。 －－"我姓赵。" 李可迫不及待地问他晚上睡哪。 赵副院长把手从下巴底下腾出一只来，指着屋中央的大铁炉子说："如果你把它生起火来，晚上可以睡这，门背后有被褥；如果不能，我建议你晚上去和门卫睡，就是刚才那个老头。因为，这里晚上冷。" 说完，赵起身，经过李可时递给他一把钥匙，到门边时，回头又说："你可以先和老李吃剩下的粮食，照顾好你自己，你至少要呆到有人来，我会离开一阵子，谁知道这一切为什么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你不用问我。对了，你可以看看书，闲逛一下什么的，咱们这里没有病人等着你照顾，照顾好你自己就成。" 李可听见他跟老头说声"再见"。然后想起来自己忘了问他老头叫啥。 坐着也是坐着，李可站起身来，面对墙壁，伸出食指抵在石灰粉末里，指尖有轻微陷入的感觉，就着这轻凹，他循着笔划书写起来，灰粉扑簌簌地跌落椅背。 写完后，他侧身迎着窗外的白光，隐约看见指甲留下的四个字──"水银泻地"。
其实老李也没有劝他。但李可还是去和他睡了，睡前两人一起在院落里坐着喝了点儿酒。这个"一起"有些牵强，就好象扫帚和铲子一起倚在墙角一样。老李自己泡的散酒，好大一罐，李可自己端起来倒了些在碗里，在月光下，他可以看见饭碗中的残渣在酒里浮沉。 老李的话象空气里的茉莉花香，淡淡地浮着。他说起最后一个离开病院的张大个儿。 老张嘴里有股蒜味儿，积年不散，如同鼻端的细坑，泛着酒意。他大大咧咧的嗓门总是送出句话来：我喜欢吃大蒜，大蒜好啊! 一般人说这话，说喜欢什么，那种不需要理由的喜欢，大都挂着敝帚自珍的含蓄，可张大个儿脑筋也许有问题了，脸上淡淡的，象肝炎病人似的一抹微黄。李可想老李是不够专业的，因为他没有提到张大个儿的眼球是不是也黄着。 老李是这么说张大个儿的：他被儿子姑娘送来，后来一个人走了。 李可认为这病院里一定有让人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力量，要不怎么连赵副院长走出去时都会惬意地向老李说声"再见"呢？ 老李做的包谷饭很有劲道，李可初夜不眠，集中力气和肚子里的包谷粒们作斗争。他静静地躺在老李身侧，收束着所有关于动作的想法，安之若素，感受着有关颗粒的种种。旁边是老李悠长的鼾声，很自由，很惬意，象极了乐天知命的人精在这样一个安适的夜晚所应有的表现。李可羡慕他，羡慕羡慕着，也终于迷迷盹盹地睡去了。 日子正堪反复，到李可想它时，发现果然是以脚踮地，一直在原地划圆。 虽然是粗粮淡酒，可肚皮和屁股还是凭空坐大。李可下蹲与弯腰时开始费起劲来，他想起有些人关于喝凉水也要长胖的说法，并且认为这的确是一个由个案抽象出来的局部真理。 经老李指点，他发现院办里那些上着锁的柜子中间有几个确实是一拉就开的，虽然锁着，但销孔里连个螺丝也欠奉。于是他搬出一些写得有字的纸来，摊在办公桌上，整日里就着天光阅读。夜读是后来的事了，因为之前老李从来没提过蜡烛，而这所病院是没有电的，这里没有，离这里十五里路的小镇上也没有，这世上没电也活人。 不是病历，不是档案，不是文件。只是一些逻辑混乱、字迹潦草的笔录，就好象下面这份： 张春来男54蒜味儿有重度病状去向不明 李可发现有一张照片儿夹在纸堆里，就拎住角抽了出来。上面是个大个子，神情表明他很严肃地飘在云里，周围的一切和他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的眼神漫洒，似乎只是两束从脑后贯通大脑又穿过眼球射向前方的光线；看上去他个子确实很大，鼻子也大，红通通的，李可惊奇地发现这居然是张彩色照片，看来病院是曾经好过的，洗这张照片应该会跑很长的路，起码比这张照片值钱多了。他看着相纸上印�"KADA"字样，出了半天神。在这"半天"里，他和张大个儿一时瑜亮，到后来，他笑了笑，不知道如果张大个儿不是在照片里，而是在面前，会不会也笑一笑？ 环境能让人自然而然地学会一些姿势，比如赵副院长这个双手抱拳托腮的样子，被李可证实确实适合用于这样的桌前，面对这些那些无知觉的东西，它们连睡意也不肯轻易奉送，这颗百无聊赖的头颅就只好拜托两只手来托着。 李可反复地想这样的一些问题：他此刻是在"工作"着的，这是进步的；但他确实没有在做任何事情，这是反动的。他每天都有饭吃，这是积极的；但他的热量都消耗在无谓的瞎想上，这是消极的。在想着这样的一些问题时，他认为自己是一本正经的，只是当粮缸里的杂粮们见少了，这丝正经里渐起惶惑来。 他本来想问老李，是去取，还是有人送。但看着老李老而弥坚，听天由命的样子，他又觉得自己应该学习这种姿态，于是就没有问了。 到了这一天，日子终于开始有动感产生出来，因为粮缸空了，吃完这一顿，下顿便没了着落。
亿万年的对峙里，山渴望着海耸立崛起，令水窜四野；海企盼山轰然崩塌，挫骨扬灰。否极泰来么，有无相生么，是不是虚无了点儿啊，李可正对着一株墙角小草扭动着面肌，就听见那咿呀又一声响。一个重重的麻袋随之落在门内，接着看见老李接过瓶瓶罐罐，那双手停留不过须臾便又缩回去，复又咿呀，门又关上。 老李回顾，竟然一笑。李可心尖一跳，暗骂声：这狗日的粮食。 李可终于看完了进门右手黑木柜子里的东西，发现视力好象有些下降，隔着窗看外面时，仿佛有水汽冉冉升腾，揉揉眼再看，却又只是惨淡白光，物事都还历历在目，不由得颓生疑惑。推桌起身，抬头四顾。后来，他眼光停在办公桌上方的天花板上，发现那里有一圈黑，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就象是曾有人举着烛火在暗夜里悠悠地对着这寂寞的天花板缓缓地烟薰火燎，这丝大胆、诡谲的假设灼痛了他的神经末梢，眼皮随之扇动起来，挑唆着他站到桌上，伸长手指，轻轻地在那圈黑上刮了一下。 李可把指尖凑到鼻端，轻轻地收紧鼻翼。门外有人走过，拖着竹帚，沙沙地响。 李可收了一身冷汗，纷乱地处理着刚刚收到的嗅觉信号，他几乎可以断定，那是蜡烛的余灰。悲哀的蜡烛，在摇曳的烛光里，他也曾披衣靠在床头，给那隔壁班的女生写过秀秀气气的情书哩。 垂头丧气的李可脑袋热昏着往门外走去，却把开门的方向弄反，砰地一声头撞在铰链边的墙上。他瞪大眼睛看着那墙，它居然发出木头的声音。李可汗迹斑斑地伸出手掌即而握拳在墙上咚咚地敲了几下，是的，这是一面刷过灰粉的木板墙。 是啊是啊，有什么理由要求这所病院是砖混结构呢？李可晕乎乎踏进院落，发现自己对环境这个东西实在是十分的苟且，他诚惶诚恐地在心里把自己叫做"我是不知道"。 这个午后，李可抱膝坐在花坛沿上，细细地看原本就现在那大片的灰里的木纹，一边看一边把心吞到肚皮深处，任一波波思绪的水渐涨渐高，满溢至喉时，就啊啊地发出些古怪的声音。老李头在一边听见，高兴地哼出个"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来。一老一少，两个李氏家门，在这个午后，且歌且咏，倒也不似往常的寂寞。 这日傍晚，天边一抹火烧红灼灼地在墙体上漾出奇幻的色彩。李可暗叹，这老天的红竟是这死沉沉灰也无法抗拒的。老李也兴致勃勃地等李可吃出个空碗，提起大瓶酒给他满上，用肘捅他，连声劝："你喝，你喝。" 就着茉莉花淡淡香，喝了第一口，那扇回忆之门竟然也咿呀一声豁出一条隙缝来。李可眼前活生生地现出一个影子，他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她甜美的声音说："你会唱《茉莉花》么？"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枝头满枝丫，人见人爱人人夸……" 李可擎着碗中酒，腕搁在膝头，风动影不移，眼中尽是跳跃的音符纯美静谥地律动着。 一声叹息如约而至，李可腕一颤，碗中酒漾出几滴来跌落尘埃，仿佛有扑地一声入耳去。他侧目看时，见老李无谓地把嘴一抹，吧嗒着双唇，昂头翻眼往上把眼神抛出去。李可为之一哽，吞口酒，索性放歌出来。只是情绪稍纵即逝，好似颓然奔驰，却只望着风的尾巴来无影去无踪地就地遁了，拿它奈何？于是只好拖沓着尾音自家打住，那歌声便如枯索的一声秋虫之叹嗖嗖地望着各处暗隙去了。 老少二人都懒得拾掇，就地摆着碗筷。洗洗睡了。只是李可梗着脖子，睁着眼睛，在夜里看了天花板好久。当然，在这夜里，虽然有风声入耳，却砸实是什么也望不见的。晚烧阴么，第二天想必是个阴天就是了。
晨曦光线渐渐在李可惺松视线里变成玻璃窗外那颗拉长欲滴的屋檐水。 他竭力仰起脖子，粗粗的筋络胀鼓鼓的。努力失败，他浑身虚弱，跌回枕中央时，发现额头一阵热力滚过。 也许过了一个小时，李可披着厚外衣稀松地坐在院里空地的一张木凳上，怔怔地看一地的雨渍，原来昨夜下了阵雨。骨骼和肌肉松散地搭在一起，酸痛从骨里一阵阵袭来，他把视线投向摆在大腿上的手指们。它们淡淡的黄，肌肉和皮肤混在一起薄薄地覆盖着指骨，若有若无的血脉往手臂上蔓延。 李可慢慢地从体内往微翕的唇间呼气，心里浑然黑成一片，但有个精精亮的眼睛在瞅着外面这付松驰的皮囊。他想起老家那个说法，发烧后的脑子好用，念小学时烧到四十度，半夜起来撑着做语文作业时确实如此，现在好象也这样。 这座单层建筑从中往左右各排出五扇窗户去，只有院办窗梁上搁着一截铁皮烟管，锈淌欲滴的烟管头上挂了一只瓶子，黑黝黝的象块王八铁，被日晒雨淋，结了层厚痂。 李可坐久了，湿气渐重，心中疑惑也如云雾漫涌起来。他的思路仿佛象队踏步前行的士兵笃笃地行向前方，却又于某处碰壁，终于不得甚解。头大时，恍然发现自己手里在把玩那把赵离开前交给他的钥匙。这钥匙似乎储存着赵的气息，令他略有些温存，但又让他更加迷惑。他把钥匙垫在中指指甲盖上再拿拇指扣住，作势欲弹，正一伸一缩着，满天乌云里忽然漏出一条缝隙，一缕金色阳光拨冗射出，李可乍惊之下，中指脱扣扬起，这钥匙划过一道弧线，落到花坛里茉莉根畔。 毫无理由的，一阵轻松快感由心底淡淡涌出，李可为这种自然而然的感觉莫名诧异着，并听见门响，老李从外面走进来。扭头去望时，见老李提着一个塑料口袋进了门房。 李可故意把钥匙留在花坛里，心里洋溢着一种与少年时寻宝游戏有关的小兴奋。他站起身来，弯腰拾凳，也往门房走去。 那个黑色的袋子委顿于墙角，李可再次惊讶自己居然一眼便看见它，这两次惊讶让他感觉到体内有些活性因子跳跃起来，并为这种突如其来的状态略感不安。 老李慢慢在桌上打开蓝布小包袱，一个角一个角地把布拎起摊成一个方块，中间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寸长草烟。他从外衣内袋里掏出一支锡嘴儿烟杆，插上一截烟叶子，点上咂吧咂吧吸了一阵，突然中气颇足地吐了一大泡口水在地上。李可靠在门边，心里为之一颤，交叉双臂拉了拉外衣，吸着鼻子推开院门，站在门槛上往外望去。 若那目力尽头有片绵延在山脚下的林子，当如织。可惜没有，李可感觉出身后院落里这几株花花草草的冷落和孤寂来，哪怕只是一个人的背影也好啊，可这蜿蜒伸展的路上连条狗也没有。关于行走、向前进等等在开门那刹怀揣的意念全然落空，并没有人承诺他可以有风景在门外，是这样的。李可从脚底轻轻地颤起来，继而被他看见搭在臂上微微发抖的手指。 如同和风绵延水上，兴波于细密折皱间，层层叠叠的细小心事把黄土、远山、灰的天和眼前这束阳光弄得支离破碎。李可在一阵眩晕中退回来，双手掩门，外衣霍地从肩上滑落。 烟叶子辛辣的气味从门房里弥漫出来，尺许方圆里或浓或淡地飘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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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