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尚书屋文化月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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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行 纪 事 一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透过窗户，看见外面飘着稀稀落落的雪花，心里莫名地兴奋着。一股浓烈的稻草燃烧后的呛味儿，从门缝飘散过来，娘已经开始做饭了。隔壁传来急促的咳嗽声，看来爹也醒了。 可是，我赖在炕上就是不想起。不一会儿又睡过去了。回笼觉总是又香又甜，但也很短暂。娘叫醒我时，我正梦见爹去山里打猎，给我带回来两只熊掌。他让我上大学时带着…… 吃饭的时候，我把刚才的梦讲给娘听。娘说我就喜欢做些没谱的梦。说这话的时候，娘不经意地用袖口擦了擦眼睛。我蓦然想起了什么，便住了嘴。 娘往我碗里夹着我爱吃的山蘑，转移了话题： "儿，今儿你已经满十七了。以后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到外面闯闯也好，别象你爹，一辈子窝在山里边砍树、打猎，现在可好……" 娘说着说着，泪珠就在眼里打起转儿来。她用手撑着太阳穴，故意不让我看见她的眼睛，但我仍然看到有一滴泪顺着娘的面颊轻轻滑落。落在桌上清汤寡水的碗里，泛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次出门远行，无论如何我也要挣上一笔钱啊。最好能够治好爹的病，最好还能挣出我再复习一年的钱来。 临出门的时候，爹努力地想从炕上爬起来，可是却没有成功。看着爹脸上那副愧疚的表情，心里沉甸甸的。 我让娘趁着早饭还没凉，照顾照顾不能动的爹。可是娘却执意要送我。 天还早，山里人起得晚，路上很清净。雪仍稀稀落落地下着，不是很大，刚好把路面、树梢和房屋覆上薄薄的一层。其实，十一刚过去不久，冬天还没有开始。但是这里已经迎来了入秋的第一场雪。差不多每年都是这样的啊。 走到村口的时候，娘忽然想起什么，让我等会儿。半根烟的功夫，娘又蹒跚着抱着个大袋子回来了。看着娘吃力的步子和满脸的汗，心里有些不忍，便迎了过去。 娘气喘吁吁地告诉我："这是二叔上山打猎带回来的狍子肉，我已经烤熟了。你带着，路上饿了有得吃。"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是木木地接过来，然后背对着娘，尽量不让她看见我眼角的泪。因为我已经十七岁了。 二 我让娘回去，可是她不肯。她执意要送我到山脚下。一路上，娘絮絮地叮嘱我…… "儿啊，这是一百块钱。你把它放好了！镇上乱……" "镇上的汽车站就在路边，坐上汽车半天的功夫就能到瑷珲城。记住了，儿。到了瑷珲城，先找你的表哥，然后就跟着他啊。……" "路上可千万别吃别人给的东西，别跟别人瞎搭茬。记住了吗？…�" 我已经十七岁了，可是娘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搞得我心里很是别扭。但转念一想，又很理解娘的心情。就随她说吧，也许说一说，反而会减轻娘的挂念呢！ 终于到了山脚，我劝娘赶快回去照顾爹。娘终于答应了。 娘不在身边，我的心情反倒轻松了许多。沿着大路走，不一会儿就到了江边。 江那边就是俄罗斯。姥姥还在的时候告诉过我，那是俄罗斯阿穆尔州的大城市--海兰泡。姥爷年轻的时候跑"私江"，曾到过那里。海兰泡是江这边的叫法。一百多年前，俄国人在那儿建好第一座东正教堂--圣母报喜堂之后，那里就改了名，叫"布拉戈维申斯�"。等我上初中学了俄语，才知道"布拉戈维申斯克"在俄语里是"高兴、报喜"的意思。 当年，我姥爷是在山东人开的店里当伙计。用中国的粮食、烟酒、茶叶、丝绸，换俄国人的猎枪、火药、毡靴、毛皮什么的。没等干上几年，就得了暴病客死他乡。姥姥因此去了那里，取回了姥爷的骨灰和遗物。 小时候，我看见姥姥经常翻出一张老照片。有一次，我蹑手蹑脚地凑过去。看到泛黄的照片上是几位中国人，中间坐着的那位慈眉善目的长者，身着长袍马褂。站在后面的几个青年中，有一位就是我的姥爷。看上去十七、八岁，满脸的朝气，穿一件那个年代流行的套头粗布上衣。 后来，姥姥去了，这张照片就留在了娘的手里。娘跟我说过，这张照片差不多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了。 也许是因为姥爷的缘故吧，对河那边的海兰泡多少就有了些感情。但更多的了解却谈不上。 我上高一时，江那边还叫苏联，等我现在高中毕业了，江那边就变成了俄罗斯。实际上这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它叫苏联也好，叫俄罗斯也罢，我只要能跟着表哥去海兰泡赚着钱就行。 想到这儿，我的心情愈加愉快起来，看着江那边鳞次栉比的高楼和成排的厂房，我禁不住哼起了俄罗斯的老歌--《土屋》： "小炉中湛蓝的火苗翩翩飞舞， 这是我娘和我爹经常唱的一首歌，他们都是从姥姥那里学来的，也是我打小就会唱的一首。不知为什么，每次唱这歌儿，我就想起家里那两间用土坯堆起的房子。我想象着表哥在瑷珲城买的房子一定很大很舒服鹇氩桓孟笪颐羌业耐廖菡饷春装铡_ 想到这儿，我的心情更加迫切起来，恨不得一下子就躺在表哥家里的炕上。不，不该叫炕！听二叔说城里人都睡那种很舒服的床垫子的。 我还想见见表哥那位象小白桦一样漂亮的白俄媳妇…… 想着想着，我算计起跟表哥到江那边能赚多少钱来？盘算着只要能赚来给爹治病的钱，赚来让我继续考大学的钱，我就知足了…… 胡思乱想着，就走到了满归镇。 三 进镇的路口，果然有汽车站。我顺其自然地站在一条东西向大街的汽车站牌下。 看看日头还没爬到正当中，心里有一点喜悦。顺利的话，傍晚就可以到瑷珲城了。 这时候雪已经停了。虽然一直都下得不大，但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夜和一上午，地面上还是积起了一定的厚度。 等了约摸十来分钟，汽车还是没有来。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位老汉，跟我爹的年龄有些相仿。 他很熟悉地拍拍我的头，嘿嘿地笑了两声： "小伙子，等汽车吗？" "嗯哪！"我涩涩地回答着。 "这趟车隔得久，估计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的，况且又下了雪……"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有些慌："那，那什么时候下趟车能来呢？" 老汉没有回答我，他很熟练地用一小块废报纸卷起一点旱烟丝，然后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我看他不做声，只好作罢。只是心里更加着急起来。如果到瑷珲城的时间太晚，我就不容易找到表哥家了。毕竟我从来没有去过瑷珲城，尽管娘给我画好了路线。 十七岁的我不大懂得掩饰自己的心情。老汉轻易看透了我的心思，更加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从后背的褡兜里掏出两个马扎，好象早有准备似的，摆在我的面前： "来，做下来慢慢等吧！小伙子，不要着急啊！" 我心里多少有些感激他，老汉竟然如此细心。我已经在日头下面站了二十来分钟了，着实有些累。 刚坐在马扎上，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我从袋子里撕下一块肉，递给老汉。老汉倒没有拒绝，仍然笑咪咪地望着我。我又撕下一小块，然后将袋子封好放在了一边。 烤肉的味道很鲜，看来是二叔刚上山打来的狍子。吃着吃着就觉得有点咸了，口渴得要命。娘早晨用大雪碧瓶装的白开水，早让我喝光了。我使劲咽了几口唾沫，想藉此冲淡一下从口腔到食管所积累的盐分。但这种可笑的做法，反而让我不住地打起嗝来，愈加口渴起来。 老汉仍然一副笑咪咪的样子望着我，他适时地递给我一杯水，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我心里更加疑惑起来。但是我实在口渴得要命，把娘一路上的叮嘱早抛到了脑后，接过杯子就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 我和老汉坐着马扎，又等了个把钟头，汽车还是没有来。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这次雪下得很大，大片大片的雪花直往我脖梗里灌。我用手遮挡着眼前的雪花，想努力看清前面开过来的每一辆汽车。 这时，老汉终于开了口："搞不好，要来暴风雪了，没想到今年会来得这么早。孩子，到我家避避雪吧！" 四 老汉的家果然不远。推开房门，一股暖流便迎面袭来。这让我想起自从爹病了以后，家里就始终冷清清的。下雪的日子家里或许还会更清冷些罢。 "英子，看看爹带谁来了！"老汉的语气里或多或少带着点得意的调子。 穿过门厅，进了里屋，我才发现炕上盘腿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她手里正做着女红，眼睛大大的，脸圆圆的，梳着那种齐耳短发，穿着红艳艳的毛衣。不知为什么，那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在邻居家的电视里看到的，那个整天跟着一休哥的小姑娘。 "咱爷儿俩喝两盅吧！天冷了，喝点酒暖暖身子才好上路啊！" "英子，再去炒两个菜来吧！我和这孩子还没怎么吃呢！"老汉爽朗地说着，口气很亲切但又很武断，不容我插上半句推委的话。 接着就把炕桌挪到了火炕的中央。我也就盘起腿坐在了桌边。他又从门厅拎来两瓶北大仓，山里人是很看重这酒的。我记得都是在极重要的场合，爹才从很隐蔽的地方拿出这种酒来。打小，这酒在我眼里就是身份和尊严的象征。上初中时，我耐不住好奇，偷偷尝了一口，不小心被爹发现了，还被他痛揍了一顿。 现在，看到老汉如此热情，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跳下炕，走到门口，我撕下一大块狍子肉，拿给英子，让她顺手切盘熟食。 英子手脚非常麻利，很快就做好了菜，从厨房端来了。她坐在我旁边，满脸通红，手在颤抖，茶杯正在从炕桌上歪下来，她怕摔倒了杯子，乘势摆在铺席上，可是水已经溢出来了。看她那羞愧难当的样儿，我的脸竟也有点热了。 "哈哈，英子！你今天怎么了？毛手毛脚的，还有点难为情嘛？……"老汉依旧爽朗地说着，嘿嘿地笑了两声，把抹布甩了过来。英子拾起抹布，呆板地擦着炕席。 这番出乎意料的话，反而使我对英子产生了些许的好感，同时又伴着随之而来的距离感，愈加地不敢正眼瞅身旁的英子了。席间，我一直用余光盯着她。看到她的脸一直红红的，低着头，眼睛也不撩一撩，专注地一点点地吃着她面前那盘狍子肉。我心里有点得意，竟然就走了心思。老汉大声地邀我喝酒时，才恍过神来。 老汉的酒量大得可以，每次都是一饮而尽，当然是那种一两的杯子。几盅酒下肚之后，我的情绪也上来了，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酒兴正酣，老汉跟我聊起了家常。 "孩子，你准备去哪里啊？" "瑷珲城。" "去那儿做什么？" "想跟表哥去海兰泡赚点钱。" "要去那么远吗？其实镇上也是可以赚到钱的啊！"老汉很是疑惑但也很热心。"用不用我在镇上的店铺帮你找个营生？" "大伯，谢谢你啊！我只想挣一笔钱就不干了，我还想继续考大学呢！" "哦？是这样。那你更得在镇上啊！镇上的中学，每年都有几个娃考上大学的。" "是啊。"这时，英子也抬起了绯红的脸应和着。 "孩子，英子他妈走得早，我这还有个厢房空着，你要是不嫌弃，就住我这儿！" "真是太谢谢了啊！可是我还想挣更多的钱啊！"我看老汉和英子都很诧异，便知他们多少有点误解我了。"起码，起码还要挣出治我爹病的钱才好呢。" "你爹得了什么病？"老汉止不住问我。 "我爹瘫了。" 也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我竟然感觉眼前一片模糊，眼睛涩涩的，想哭又哭不出来。 "我爹一直是我最敬佩的人，他完全是为了我才落的病……"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屋里面静悄悄的，大家吃得差不多了，都放下了碗筷。看着老汉和英子好奇的目光，我又不由自主地接着讲了下去： "入春的时候，林场招了我爹和村里的几个人，去山里伐木。走的时候，我爹说如果提前干完活儿，他一定给我带回两只熊掌，等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带着。可是……" 我感觉嗓子疼得要命，眼泪止不住地顺着面颊滑了下来。老汉和英子都默不作声。 外面的雪停了，英子开始拾掇起炕桌。她已经不象刚开始那么慌乱了，但是当她递给我茶杯时，我仍能感觉到她的手在轻轻地抖动着。 看看窗台上摆着的闹钟，已经指向三点了。我起身向老汉和英子告辞。老汉劝我转天再走，可我却希望尽快赶到瑷珲城，心里才踏实些。 外面的积雪很厚，足足有半尺深，好在风不是很大。但是天气明显比我早晨出来时阴沉寒冷了许多。我缩着脖子，紧紧裹住衣服，浑身仍止不住瑟瑟发抖。 没走多远，就听见后面有人喊我。扭头一看，原来是英子。 英子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她竟然没有穿外套就跑出来了。 "你忘了带上狍子肉了。"英子气吁吁地说着。 其实，我是故意留下的，只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毕竟这点狍子肉对于山里人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的啊！ 英子把狍子肉递给我，可是并不急于回去。她有些羞涩地低着头，嘴角微微地含着笑，脸似乎更红了。 "英子，快回去吧！天很凉啊！" 英子迟疑了一小会儿，从背后拿出一个塑料口袋递给我： "这袋子里有俺织的围脖儿，一直也没戴过。天凉了，你戴上吧！" 英子说完，转身就跑走了。她身上红艳艳的毛衣，在漫天的雪地上，象一束跳动的火焰，渐去渐远。最后缩成一个小红点，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五 在汽车站牌下，我又百无聊赖地站了个把小时，但汽车始终没有来。我的心情一点点变坏，象热锅上的蚂蚁，原地打着转儿。后来我发现汽车站的北侧有个大园子，里面养着牛、马、骆驼等一些蹄类动物。于是便趴在园子的围杆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往里瞟。一面竖起耳朵，听着远处是否有汽车开来的响动。 园子很大，里面的蹄类动物倒不是很多，总共只有五、六匹的样子罢。并没有什么腥臊味传过来，也许是下雪的缘故。 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拿着个本子，在几匹马、牛、骆驼之间穿梭着。走走停停，偶尔还记着什么。 又过了个把小时，天渐渐暗下来了。两个孩子似乎也完成了任务，从园子里走出来。他们在我旁边停下，倚着栏杆，开始整理起本子来。 我忍不住问了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告诉我在写观察日记，老师布置的作业。看着他们那股认真劲儿，我忍不住想笑。 小孩们看我在这里站了好久，便有些好奇地问着我，在这里做什么呢？天快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等人吗？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儿？…… 两个孩子七嘴八舌地问着，我反而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好了。我只告诉他们：我要去瑷珲城，正在这里等汽车。 孩子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这趟车是去卜（音pu）奎方向的，昨天就已经停运了。"其中一个孩子有点幸灾乐祸地嚷嚷着。 "听说昨天去卜奎的汽车出事儿了！死了不少人哪！……" 我仔细看了看站牌。果然在站牌的底端，写着一排不太显眼的小字：满归镇-->塔哈那-->卜奎。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愤怒！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但是这能怨谁呢？只能怨自己啊！ 我顺着小孩儿指给我的方向，看到在南北向那条大街的南端也有一个汽车站，那才是去瑷珲城的啊。 其实，离这里不过百十米远的路，我竟然熟视无睹！我甚至没有向两个小孩儿道声谢，便朝着那个车站飞奔而去…… 过街的时候，汽车不是很多。我不管不顾地一路狂奔着。 去瑷珲城的汽车站，人群黑压压的一片，这阵势倒出乎我的意料，不禁隐隐担心起来。还没容我在这里站稳，人群突然做鸟散状，惊恐地四下逃离，这着实让我惊诧不已。我看看自己，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再看看身后--天啊！两只硕大的恐龙迈着飞快的步子从那园子的方向跑过来。还没等我短路的思维恢复正常，一眨眼就又跑到远处去了。 惊慌失色的人群又聚拢在去瑷珲城的站牌下。我旁边是一个臃肿的妇女，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那孩子拼命地摇着妈妈的胳膊，喊着： "我要！我要！……" "你要什么？你要什么？"那妇女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要那样的大恐龙，会跑的！……" 女人听了脸色惨白，拍打着小孩儿的屁股："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孩子哇哇地大哭起来…… 等车的人群依旧躁动不安着，去瑷珲城的汽车依旧没有驶来。我的心情也越来越烦躁起来。 远处开过来一辆吉普车。车里除了司机，还坐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手里握着小巧的操纵杆。 吉普车行驶到站牌下时，吱嘎一声停了下来。恰好停在我的面前。 其中一个年轻人问我，见没见到两个机器人恐龙？它们朝哪个方向跑了？ 我用手指了指恐龙远去的方向。年轻人道了声谢，又接着开车走远了。 六 最后一抹夕阳渐渐消失在兴安岭的背面，反复无常的雪花又簌簌地飘落起来。 去瑷珲城的汽车终于来了。女售票员从窗口探出脑袋，冲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地吆喝着： "注意喽！注意喽！大家伙听好了！这是最后一趟去瑷珲城的汽车。近期内有暴风雪，明天开始封山，去瑷珲城的汽车暂时停运。什么时候营运另行通知！" 女售票员的声音又尖厉又残酷，同时又很懒散地在我心头划过。 车门开了，人群蜂拥而上，瘦小的我根本无法靠近车门。有几次，我已经非常接近了，再使把劲儿，就可以登上去了。可是没容我喘口气，抬一下腿，很快又被滔滔的人流冲散到后头。就这样，挤来挤去，车上的人已经满了，可我始终没能挤上去。 严重超载的汽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看看周围，只剩下一些妇女儿童、老人和象我这样的瘦弱少年。我欲哭无泪，没想到瑷珲城离我是这么遥远。 妇女们诅咒着可恶的汽车，孩子们被刚才的场面吓得哇哇大哭，老人们商量着，明天是否需要雇辆山里人的马车去瑷珲城。其中一位热心的老人，趁大家还没有散去，就地张罗起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远处的瑷珲城似乎又在向我招着手。娘给我的一百块钱，无论如何也够用的了。这样想着，我又习惯地摸了摸内衣口袋。可是这一次，却没有摸到那张一百块钱。我的心即刻揪了起来，耳朵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只看见雪花簌簌地落着。 一百块钱，这可是娘起早摊黑卖了好几个月的山货才换来的啊！放在我这儿才不到一天就没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泪水和着雪花流进我的嘴里，一阵阵苦涩向我心的深处袭去…… 看看手里的狍子肉还在，英子送我的围脖儿也还在，只是周围的一些人都已散去了。只剩下我，象个雪人一样楞楞地立在去往瑷珲城的站牌下…… 我的腿有些麻木，脑袋也有些麻木。望望娘送我的方向，望望远处老汉家的方向，又望望去往瑷珲城的方向，我竟失声痛哭起来…… 循着灯光，我找到了一家破旧的小旅馆。门前挂着的一盏桔黄的小灯泡，在风雪交加的夜晚，令人担心地飘摇着。 我怯生生地进了去。一位肥胖的中年男人充满怜爱地问着我，想要些什么？我猜他大抵是把我当成乞丐了。我轻轻地摇着头，牙齿微微地打战着： "我，我想在这儿住一宿。我，我有狍子肉……" 我期望着用我所剩不多的狍子肉，换来一宿暖和的睡眠。果然那个慈祥肥胖的中年人满足了我的哀求。他让一个伙计带我去了一间大屋子，里面是一排排大通铺。 一股股刺鼻的臭味和烟味向我袭来，兼伴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但是我已经相当满足了，毕竟比外面要暖和许多啊！ 我枕着英子织的围脖儿躺下了。头脑依旧空空如也，没有了时间的感觉。泪水扑簌簌地淌在围脖儿上，连脸颊都觉得凉了，只好把围脖儿翻转过来。我的身旁睡着一个少年。他说他今年刚刚考上北京的大学，十一节回家看看生病的娘，没想到自己也病了一场，耽误了行程。明天他准备搭老乡的马车去卜奎，然后乘火车回北京城。我非常羡慕眼前这个少年，他是多么幸运啊！ 谈了几句话之后，他问我："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吗？" "没，没什么。只是没有坐上去瑷珲城的车……"我非常坦率地告诉了他。 让人家见到自己在流泪，我也满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愿想，只想在片刻的安逸中睡去，可是我却始终无法入睡…… 屋里的灯光熄灭了。刺鼻的臭味越来越浓。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暖着我，我听任泪水向下流。 写于２００１年４月２１日
针儿 前面一部分有些像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我在预期少年将遭遇的困境。
谈谈我的写作意图--兼致针儿 有人理睬总是件很快活的事情，不管是笑着理睬还是瞪着眼理睬我。尤其快活的是，理睬你的人还是象针儿这样一些在网上早已大名鼎鼎，让俺又倾慕已久的高手，俺就愈加感到无比荣幸起来。 那种成就感和自豪感，远比在一些人气很旺的论坛里被一众很那什么的人物，点击上千次还来得愉快、来得得劲儿。 实际上，这篇小说是完全可以当作《KITARO和我的梦》的小说版的。 而且，这篇小说的构思来源于我做过的一个梦。梦的梗概就是我站错了汽车站。后来，联系到我近些年来的境遇，发现这梦还真有些是我思想潜意识的流露呢！于是又抓住这根稻草，向上向下延伸开去，于是就有了这篇《出行纪事》。 这篇小说，猛一看上去，似乎是在写一个未考上大学、家里状况又不好的山村失学少年倒霉的一天。当然，作为初次的阅读体验也是可以这样说的。但实际上，我却是想通过这样一些表层的东西，寓意我近年来所遇到的种种挫顿和困惑。 我目前的一系列作品，主题似乎都离不开这样一种困惑、迷惘、忧伤甚至绝望。实际上这也这是我几年来的思想状态。我之所以愿意写下这样一些文字，也正是由于我对于未来、对于人生，一直都处在这样的困顿状态中。这样说起来，或许显得有些造作，但是于我的确是这样子的。如果我真的看到了生活的出路，我想我大概就不会也懒的再写些什么了。谁不愿意过上幸福、安乐的日子呢？但是真实的生活又怎么可能没有伤痛呢？如果我们不去正视这些伤痛的存在，不去寻找生活的出口，只想一味的掩盖，只想象个SB一样歌颂美好的幸福生活，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掩耳盗铃吗？当然了，我觉得角度、心态还要摆正一点，否则就会象个更大的SB站在那里，颐指气使地悲天悯人了。 至于针儿提到的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我的确是看过的。不过那是在好几年以前了。我很喜欢余华的早期作品，感觉更具先锋的姿态。不过他的这篇《十八岁出门远行》，我觉得跟他别的作品好象还一般。 写《出行纪事》时，我也想到了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但是我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去翻那篇《十八岁出门远行》。怕自己受余华那篇的影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几年前（三年前？）看过的，未必就忘的一干二净，弄不好有些东西就牢固地滞留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了呢！呵呵。不过听你这么说了，我倒真想再去翻翻余华的那篇《十八岁出门远行》了。 至于针儿提到的"温情脉脉"，这倒是我写这篇小说之前所立下的调子。就象在唱歌之前，先要运运气，起个什么样的调子开头一样。 我写上一个段子《安东尼达的咏叹调》时，我想用那种比较急噪、粗糙的塞林格风格写出来。但似乎并没有运用好，写到后边反而使小说显得急了点。另外，我在《安东尼达的咏叹调》中不自觉地运用了魔幻现实手法--即娜塔莎"升天"，但用的还是有些不彻底，这导致《安东尼达的咏叹调》最后有些流于通俗大众化。我想这或许也是最终没被选到月刊里的原因吧！ 写《出行纪事》时，我便希望自己尽量控制一下节奏，希望写的尽量舒缓些，内敛些，温润些。不想弄得急烘烘、张牙舞爪的。尽管主题与以往的差不多。 再有，也许是在尚书屋呆久了的缘故，看到的文字比如草民、针儿、瞎子、西西扫红等等一路高手的文字，都属于那种从容、淡定的，我很喜欢，遂也想练练。尤其看到我所敬佩喜爱的飞飞宝宝说过：尚书屋的特点就是要么淡定、要么先锋。（类似的话，我给润色了一下。）我便愈加急切地想融入进来。 在《出行纪事》中，我就想努力尝试着将那份淡定、温润和先锋、新锐融合起来。但是想想，我这点努力也许是算不上什么的，搞不好会不会作茧自缚呢？ 权且就将这些东东当作抛砖引玉吧，真希望我们尚书派的各位武林前辈后辈，能给我这个小师弟答答疑解解惑！ 在下先谢各位了！
风中歌的谬赞令我战战兢兢，汗不敢出了。 我在尚书屋发的贴子不多，多是跟的，原创极少，就算那些新写的或重发的原创罢，也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的意思是：别人若以为这是冰山一角，底下还有七分之六的，数量上或许是有的，质量却不过如此。我对自己的创作当然有期许，但没有办法太高。理论多，眼高，手却是生的低的。举个小例子，瞎子和我一道写接龙，常常是写到水穷处无可再写然后自己停了笔，等着瞎子的出来一看，他的意念比我的要繁复，动作的转折与大胆比我跨得远。从中我确实是学到了些什么的，因为我自己的文字，或许是你形容�"淡定"吧，但我自己觉得是太"寡"了，散文里这是种好闻的味道，到了小说，却不是那么回事了。毕竟目前，我得承认，还未有结构一篇长小说的能力。以前我觉得思想比表达要重要，以为自己在表达上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写《小说人物》的缘故，终于发现自己能力不够。尚书屋内各人如果对我略有些尊重，大约还是因为混个脸熟的缘故罢。 不过言辞间多是锋利，我看的以名家作品居多，有比较之下，网友作品的缺失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就能点出的。比方说，我很轻易就能指出瞎子和名家的差距在哪里。但不是我就能写得比他好。 你的贴子我看得还不多（也就两篇），倒想把你和梁晓声、迟子建比一比，他们都算当代比较出色的作家了，但还是有不足。可能这与东北的地气有关？呵呵。都是温情脉脉的透明的文字，写得很善良很动人，可是少了点有高度的悲悯之心。你的贴子和他们的有点类似，你写的是"迷惘"，可字里行间处处标榜"美好"，这给人一种从水晶球里看世界的感觉，是不可改变的，没有切肤之痛的苦难。粲然的文字就有这种切肤之痛，她缺少生活历练罢，也许，但文字给人的感觉是锐利的。这点就比你强，呵呵（说真的，我也有和你一样的缺点）。 我最喜欢关于机器恐龙的一段，把前面实实在在的气氛冲淡一点，显出洒脱的诙谐来。我直觉你可以写出很有趣的文字来（并不是许多人有这种能力），就看你怎么发展了…… 咔咔，糟糕，又唠叨起来了。
针儿： 你好！刚刚跟领导请了假，来到我们单位附近的网吧（我们单位可是不允许上网的哦）。觉得如果不对针儿如此诚恳的帖子给以回复，心里总是不安。 1、首先谢谢针儿的认真答复。
嗬嗬，我挺怕没完没了一直灌下去，到时把尚书屋淹了都不知咋回事。 --觉得如果不对针儿如此诚恳的帖子给以回复，心里总是不安。 我的想法和你差不多，所以硬凑着写了长篇回贴，可你写的总比我的长，还比我忙，叫我怎么有面目见江东父老啊？:P偷懒点儿干脆就不多说啦，文本产生后，已不仅仅属于作者，读者阅读时有个所谓的"二度创作"，嗯，我以为作者向读者解释自己的创作意图啊什么的挺无趣，但尚书屋里当然不仅作者读者的关系啦咱们还是朋友。 那么，我只解释两点，一是悲悯之心，这不是同情，嗯，因为你喜欢扫红的淡定的文字，我是觉得她散文有悲悯的，关注他人，热爱他人，进入他人内心并愿施以援手，这是佛家所谓悲悯。她写虫儿不仅仅是虫儿，不仅仅是贴心连骨的儿子，不知我这样讲是不是太虚了？ 二是关于"针儿姐姐"，如果看到的是散文小品，大概是我吧？我记得只是网大和橄榄树有一点，不晓得已"大名鼎鼎"了，实在清楚自己底细的，难过得紧呢。 忙结婚很好啊，温情脉脉是应该的。//hand 恭喜恭喜，嘻嘻……
《寻欢作乐》以托马斯·哈代为蓝本，是毛姆始终最喜爱的一部小说，但书中的主角却是一个随便与人发生关系的女子露西。在书中，毛姆还离开主题，和另一个小说家伊夫林·沃争论用第一人称写小说的问题。沃认为用第一人称写小说是可鄙的，毛姆则认为人年事愈长，愈觉得对别人的理解不够，因此，只想从个人的角度来写自己所要写的人物。大约余怒未息，就在次年他出版了一部短篇小说集，即以《第一人称》为名。关于毛姆对第一人称的看法，正好与我目前的想法吻合。我不太清楚针儿在她的回帖中，所解释的悲悯之心是什么意思，我对佛教了解并不太多。另外，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谈到怜悯和同情�"关注他人，热爱他人，进入他人内心并愿施以援手"，这话说的的确不错，而且我还觉得这对于每个文字工作者应该是一个不错的警示。事实上，一部真正产生社会效应的作品，本身即可以作用于社会，并作用于他人。而从写作者本身来讲，无论他／她触角伸往内心，还是周围，必然要带有一定的社会性。纯粹封闭的自我是不可能存在的。 我目前的所有东东，基本上都是以第一人称叙述，但这不并意味着我写的仅仅是我自己的事情而已。事实上，我写过的所有段子中，或许多少有我一点影子，但大部分情况，我都把目光投向我周围的生活和人群。象《安东尼达的咏叹调》的原形是我大学一位同学和他的女朋友，《散光》里的原形是我的一位中学同学……我之所以喜欢用第一人称去写，一方面正如毛姆所说�"只想从个人的角度来写自己所要写的人物"。觉得只有这样去写，才能完全表达出我对人物的把握。另一方面这也和东东本身所述诸的手法有关。比如在伍尔芙的意识流手法的作品《达洛威夫人》中，伍尔芙如果把那些应该使用第三人称的句子改写成第一人称，就会显得别扭。因此，选用哪种人称还得跟文本的写作特点来决定。 同样，有意义的写作一向也应该是有作用的，即如你所说的"进入他人内心并愿施以援手"。当然，这种意义的表达和作用的缓释，即和笔者的功力有关也跟受众的接受能力认知水平有关。一件艺术品在有些人眼里或许一文不值，但是在一些鉴赏家那里或许就价值连城。在这个意义上，一个负责的认真的或者说有较高水平的评论家批评家，甚至比一个不为人知的作者要重要的多。抛开阅读的效果，更进一步分析，作为一个写手，不管其水平高低，在他构思一篇作品之前，他一定会想想自己所要表达的东西。我在段子的前部分，提到了关于苏联和俄罗斯，实际上我当时是有一些想法的。但是我有又不愿意做更多的思考或渲染。一方面我觉得自己对比较敏感的题材还不易把握，另一方面我觉得正如昆德拉所说：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过多无谓的思考我认为同样是不解决问题的。相反，我哦对一些问题所持的困惑，正表明了我�"他人"内心的关注。 我同意你所说的阅读时的"二度创作"。但是，我并不认为作者向读者阐释自己的创作意图就很无趣。我倒觉得这是个负责的态度，如果有时间和精力我倒是每篇东东都想写个创作札记，这不光是为了读者看。我觉得这可以帮助读者更好的理解作品，就比如许多出版物都有序言一样。况且，这些序言也好、创作札记也好，如果你烦，你觉得很无趣，那可以略过，谁也没有强迫你看啊，但你却不能限制别人去写吧。 说到"二度创作"，我倒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我觉得现在必须弄清楚，当前的任务并非是要提供实在，而是要创作出对不可表现之物的可以想象�"暗指"。我认为，创作的作品在原则上并不应受制于某些早先确定的规则，也不可能根据一种决定决定性的判断，并通过将普通范畴应用于那种文本或作品的方式，来对他们进行判断。基于此，我对你从我的文本看到了温情脉脉并不否认，我对有些人从我的文本感受到了一点淡淡的忧伤同样不予否认，同样也许有些人从我的文本中看到了迷惘，一种对现有体系的困惑我同样并不否认。这正如你从中看到了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影子，而有些人似乎嗅到了一点《等待戈多》的气息一样。 对了，解释一下：我主要是看到您在这几个回帖里，所体现出的那种语重心长的劲头儿，让俺产生了错觉，没叫您姑奶奶就万幸了！：）） 嘻嘻……
对于创作，我心中有种很悲伤的感觉。 写这些回贴，更多是针对自己而言。可是，我并无结论，所以不愿多说。以己之昏昏，何使人昭昭？ 本来只是喜欢你的这篇文字，枝蔓太多，反而看不到真正的东西，回贴总是力求简短清晰，并非对其余问题莫不关心。如被误解，大约在人与人之间永在的隔阂吧？ 而文字是私人的感受，评论也不过如此。 最后，要说的话或许只剩一句了：
针儿，你这话就说的见外了，我一直只是认认真真地就文学相关命题做个人的论述（而非针对我这个段子本身是好是坏），里面的观点未必见的正确，大家也不过都是在一起探讨而已。你见我那句话让你闭嘴了吗？！难道只能看看你的回帖，而用不着给你回复是吗？ 算了，就到这里吧，我的贴子已经被关注好多天了。别把更多的新帖子淹了，如果还有不同看法，不妨给我发个悄悄话告诉我好了。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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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