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日光 (绝·色之三)
粲然
我安静地仰面躺着,然而莫赫的手伸了过来。他的手压挤过我的脸庞,战战兢兢地停留数秒,去掀我身旁的窗帘子。莫赫嘴里絮絮叨叨着说:“把窗帘拉开,把窗帘拉开。走长途,总要透透气嘛。”我知道他这是说给别人听的,在公众场合里他喜欢给他的那些亲昵动作做些冠冕堂皇的诠释,好象这样做就问心无愧似的,其实有谁会注意我们呢?我每每总是因为他的小心翼翼而暗自发笑,于是现在我张开嘴,用牙齿轻轻地咬了咬他横在我面前的手臂,他的手明显战栗了一下,但是我们都不再说话。
我转过脸看莫赫将那肮脏无比布满油污的窗帘掀开,阳光从他的手背上蔓延开来,就像水银温度计里的刻度一样急遽上升。我只觉得眼前骤然灿烂一片,忍不住“哎呀”了一声。莫赫侧过脸,在我耳朵边轻声地说:“小傻瓜,别怕。车要开了,我们的美好计划开始了。”
这辆卧铺长途汽车真的发动起来,顷刻间满车厢里盈溢一股浓烈的汽油味道,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颠簸了几下,摇摇晃晃地起伏起来。我的胃到这个时候总是难受着,莫赫也知道这点,他支起身子握住我的手,一再一再地喃喃着:“别怕,别怕,别怕呵!”
其实我并没有怕什么,真的没有。我心里空荡荡的,没有忧愁没有恐惧没有感动没有后悔。我曾经几百次地想着这次远行会给我带来什么,会让我失去什么,在真正离开的时候我又将如何的涕泪滂沱。但是没有,这次旅行在这个时候还平常得像我做过的其他长途旅行一般。或许人就是这样,一旦做了决定,所有权衡利弊时的情绪都变得可笑而空洞了,是一个手指就可以戳穿的轻薄墙纸,探过去,就是下一步的人生景象。
(二)
簪子五岁时候画过一幅画:两根长长的直线中间横过一条直统统的横线。老师问簪子你这画的是什么呀?簪子胖乎乎的小手指指着画:“两条直线是我家门口的玉兰树,横线是我家的屋檐呀!”说罢掩嘴大笑,两个深深的酒窝忽隐忽现。老师是个现代派,从此对簪子刮目相看。孰不知那是簪子从小对着的唯一景色。簪子再也没有什么人生阅历了,她的想象到此为止。从那时候,一直到簪子二十岁头上,簪子的足迹像是候着孙悟空前来的唐三藏,被人划定在微小的圆圈中动弹不得。她也是有所等候的,婚姻就是解救她束缚的孙悟空,她和其他女子一样对这广阔的前途心心念念,绝对想不到那是另一个温柔的圆圈,张大嘴巴静等着她把她的一生倾注在里面。
二十岁后开始有人来说亲。簪子住的城镇极小,走街窜户的都是些亲戚熟人。由七姑八婆介绍着她们认为和簪子条件相当的人选,再由另外的七姑八婆辗转地去打听评判。开始是看家境品貌,再接着就是生辰八字,下去的条件还很多,比如父母是否在堂、兄弟妯娌的脾气性格等等等等。然而这些也不是需要簪子操心的,她只管低首敛眉地坐着,把终身幻想成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暗自祷告是适合自己的口味。
簪子长得很普通。如果说美,她的美绝不是空泛泛映射在人们眼中的那种。就像每一候有各自的花风信应之。属于簪子的独特的味道也只会在小镇落日的黄昏,小巷子里稀稀落落燃上灯了,一些煮菜炒饭的香油气弥散开来,她却独独托着腮帮拿了块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的玉兰树下发呆,听任树叶夹杂着经年不减的花息簌簌地落在她的肩头的时候才会浅浅的浮现出来。但镇上的人们从小看着簪子这么样的长大了,不觉得有什么与众不同。偶尔手里抓着只鸡或着酒瓶子或者青嫩嫩的一把菜路过,和她打招呼,说:“小簪,今天晚上你家做什么菜吃?”簪子不回答,大家也就这么笑笑过去,只认为这孩子有那么一点不合群的孤僻。
然而,在黄昏的玉兰树下,簪子可以想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她可以想着顺着白玉兰花树向上爬,高高的树干快抵着天了,自己就坐在星辰下面。天空是带着湿气的帛绵滋润四肢,呼一口气出去,月亮就模糊了,像冬天的玻璃;她可以想着自己所谓的飞翔,总有一天用无数的花束装点突然长出的翅膀。然后就飞......身体失重得难受,胸口憋着一口气。但是可以飞了,双足离开地面,视线起起落落,后来小镇就模糊,群山在了脚下,每一片绿叶上的露珠都可以是落脚的支点,任意的风景都可以有由远及近的过程。人或迎着风或顺着风或御着风,天空上面也许还有仙子;她还可以幻想,关于大喜字红盖头亮鞭炮和闪烁的烛光——但这些就更不为人知了。簪子就在这些晶莹缤纷捉摸不定的梦中扑闪着她的大眼睛。许是雪白芬香的玉兰花许是翠绿轻盈的玉兰叶......它们落呀落呀,落满簪子的衣襟,把簪子和身边的世界温柔地隔绝开来。也在玉兰树的遮盖下,在围墙的另一面,簪子的妈妈正窝在墙角为家人准备着晚饭,用炭火夹子把煤球一块一块填进炉子去,煤球闪着火光。只是,会灭的,会灭的......
(三)
车子继续在日光下沿着国道行走。一会儿田野青青,一会儿村庄蔼蔼。阳把那些景物拍打在我的脸上,烧得我的两个腮帮热哄哄。
上铺被一个中途上车的妇人占了去。车子绕着盘山公路向上走的时候,她开始大声地呕吐,声嘶力竭的喉音,像要把胃和胆汁全倾倒出来一般。莫赫好象忍无可忍了,抬起身子用手大力敲打着我的上铺。他说:“同志,同志,请你小声一点好么?小声一点!”妇人想是没空理睬他,就用更大的声响来回答。莫赫悻悻然地板着脸,他的左边是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此刻就笑笑对莫赫说:“小伙子,走长途就是这样。谁没有些难处?你忍着点。”我听见莫赫说:“我在乎什么?我一年到头总在外面跑着呢。但我爱人就不行,她身体本来就弱,听着这声音对她有多不好......大哥,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呀!”中年人还是笑了笑,拿出一张报纸来看。呕吐声依旧一阵一阵地传来。莫赫大声咳了几下,弯腰从位子下面我们的包里掏出一塑料带话梅,塞了几颗到我嘴里。然后,他把我的头轻轻按到他的怀里去。
我一直没有说话。莫赫对很多事情都有一种极端的认真。在往常,这种缺乏保护的任性的认真总能引动我心中最深切的怜爱。然而,今天,我觉得他的怀里一片漆黑,那些和我一路唱和的光和影通通消失了,只剩下他的味道,是静悄悄安逸的味道。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有人扭开了收音机。车里立刻充满着一个女人高昂尖锐的歌声,间或是“唏唏沙沙”同样尖锐的电波干扰声。那个女人好象在唱着首忧伤的情语:“你这么走了......沙沙......我已经白头......唏唏沙......泪水淹没枕头......"可是谁知道呢。她似乎要永远这么用力地嚷下去。情意唱到青春褪逝就所剩无几了,只留下那么多的懊悔怨恨与不甘心,于是就要把自己的故事宣扬开来——即使不打进别人的心里,也要扎进别人的耳朵——和祥林嫂异曲同工。
你......为什么要把我说成是你的爱人?乘着歌声的空隙,抬起头来对着莫赫的耳朵问。
难道到了现在,你还不把自己当成我的妻么?
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想过......我和你......不是要一个名分。
莫赫的手收紧了一下,他说,你说什么呀?看你......和我长相厮守是一个简单的名分问题么?是么?我要保护你,给你幸福。我们俩,好容易遇到了,好容易能够在一起了,是缘分,是注定好的。真的,真的。
莫赫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的唇碰着我的额头,湿辘辘的一点。我的牙关就紧了紧。
(四)
簪子的第一次爱情发生在她很小的时候。十二、三岁光景的女孩,总绑着翘翘的马尾巴,和所有同学一起满心崇拜着他们学校当时最出众的一个男生。那个优秀男孩戴着高深度眼镜,成天苍白着一张脸,走路说话都是眼睛向上,仿佛尽力眺望着什么似的。但他的一言一行在那些孩子眼中有如神祉。其实每一个年龄世界都存在着他们的精神领袖和审视标准。孩子的爱情或许就是这样,因为世界小看得少,反倒更尽力要抓住他们所谓的美好,一旦发现就一轰而上,付出的却都是真心。
簪子的初恋并不例外,爱得那么绝望而痛苦。她被这样的感情熬着心,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为了发泄这无助的爱情,她只能日日在洗澡的时候用水沾了手指在镜子上写优秀男孩的名字,一遍遍地写,像教徒数着佛珠,竭心竭力——然而只敢将心事涂抹在镜子上,家里的每一张纸都是不安全的,都有父母窥视的眼睛。
簪子家和优秀男孩的家离得不远,簪子常常偷偷地跟在他的后面上学放学。两人的脚步在青石子路上蹦跳着,簪子的心也蹦跳,一下一下的。有一日,簪子正踩着他的背影走,前面晃出了几个街头小混混。簪子听那几个混混对优秀男孩说,哥们给点钱呀。优秀男孩低着声音说,我没有钱。混混笑了笑说没有钱弟兄就要给你做脸了。优秀男孩说,做脸是什么呀?话音刚落,优秀男孩的脸上就挨了这么一下,然后优秀男孩就尖声叫起来。混混们笑着说,哥们别怕呀,这个地方僻静得很,叫这么大声是不管事的,咱们不就求财嘛。优秀男孩哭着说,我没有钱,我没有钱,我妈妈给我一毛钱被我买面包给吃完了,要不我把笔盒给你们好啦。混混们又笑了,说我们要笔盒有什么用呀,要不你把衬衣给脱了。优秀男孩真的把衬衣给脱了,然后就掩着眼站在墙角抽泣。
簪子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她静静地看,好象听一些不相干的人聊天一样。后来混混走了,她也走了过去,从优秀男孩的身边走过,径直朝家里走去,马尾巴依旧一甩一甩的。那天夜里,要上床睡觉的时候,簪子打了瓶热水到澡房去洗脚。她坐在矮木椅上,把脚浸到水里,呆呆地望着明堂堂的镜子,呆呆地看。后来脚下的水就冷了,那种冷直直地透到簪子心里,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五)
日头掉下去之后,夜晚就来了。夜晚来了车上就安静下来,只有那个锲而不舍的收音机还在断断续续。此刻好象做一个晚间节目,一个男人拨了电话到电台去,滔滔不绝着他的婚姻苦难。
"她实在很骚......嘶沙沙......结婚有孩子的人了还穿什么红衣服......沙沙......我知道迟早有事情......嘶嘶咳......他们......我只差没有捉奸在床......我又不是不行......她要什么可以跟我说......不原谅!你别劝我......咳咳......主持人大姐......沙沙......你心好......沙沙......那骚婆娘没法治了......嘶嘶嘶-......”
周围很静。但我知道全车子的人都在侧耳倾听。这个时候我总有这么个幻觉,觉得这辆车正在凌空飞行,它已经脱离地球,运行在茫茫没有根源的太空。我们与人类的联系就只剩下这个收音机了,但它还是执着地诉说着爱情,爱情,爱情——什么都是爱情,什么都充满痛苦。莫赫睡着了,极轻微极轻微地打鼾,热乎乎的鼻息间或在我的脸上扑打,像早晨阳光的感觉一样。我不由微笑了,把头扭向窗外去,窗外的物事急速地后退着。但我知道车子经过山林经过小溪经过村庄经过城市。夜晚的行程让我有一种惊惧的感觉。只有握着莫赫的手,而那些窗外又有些黄澄澄的灯光映在我的眸子里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六)
簪子第二次爱情注定很短暂。在她父母漫长的审核后她被牵出去相亲,那是她的二十岁生日。姑娘到了这样的年纪,总对爱情有如许美丽的想象。簪子对那个隐藏在父母赞许的说辞后面的男人满心好奇,特特穿了件新做的缀花连衣裙,刚梳洗好的头发直直往后拨去,鲜嫩得像一朵小花。
相亲发生在簪子的姑姑家。开场白方过,双方家长就张罗着打牌,实际是想在自己的介入下给两个年轻人一点应该满足的空间——如此申明大义。簪子低着头,看相亲男人用手敲打着椅子。相亲男人的手指这么白皙而修长,簪子心里就有点欢喜了,其实她和别的涉世未深的女人一样对自己的婚姻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规划和想法,她当时只看到那只美丽的手指,就笃定地要把一生交给他。
到了第三次见面的时候,依旧在姑姑家,众人依旧或真心或假意地打牌,簪子和相亲男人的话却多了起来。相亲男人说簪子你会打牌么,怎么都不见你动手呀?簪子心想傻瓜我要陪你呢,难道你看不出来么?但簪子回答说我不会。相亲男人家里有一个加油站,他就说这种桌面上的应酬还是要多少会一点的,不然以后对我们和司机套近乎没有好处。簪子笑了笑,温顺地说好的呀。相亲男人接着安慰说不过你也不要着急,你进了我家自然我们都会教你的,那个加油站迟早到我们手上。
簪子去过那个加油站。小小的一个,立在国道上,汽车过去的每一股风都好象要把它刮跑一样,摇摇欲坠的。中午的时候,相亲男人家里的女人就送吃食过去,和司机调个无关大雅的情,男人们微笑着站在一旁看,套个近乎而已嘛,对生意有好处呢。纵然这样,那个加油站仍是小镇上最赚钱的行当,簪子的爸爸妈妈满意得不行,这个婚事大概有点木已成舟的味道了。簪子这么想着,就觉得自己也系上围裙整日奔波在夫家和加油站之间。生命的来龙去脉就这么定下来了,簪子却突然意识到她的爱情多了许多猝不及防的东西,是这么不圆满,这么让人不甘心。
到了第七次见面的时候,相亲男人方敢依着簪子坐。乘着众人在厅堂打牌,在簪子的耳边急促地说,簪子簪子,我能摸摸你的手么?能么?簪子低下头,半晌方应说不能。相亲男人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已经举到半空中了,急忙放下,眼睛望着厅堂,脸通红起来,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冒犯你了,对不起我真是该死。簪子把头摇得累了,猛地“嚯”一声站起来,扭身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晚风轻轻地吹。簪子独自坐在玉兰树下,玉兰花妖艳地泻着,像相亲男人的手挥来舞去。簪子长长地吐了口气,她明白自己确实期待着那只手的拥握和抚慰,但属于爱情的一刻已经过去了,如眼前的白玉兰花一般,美丽片刻、飞舞片刻,就落到泥里,污秽了颜色。簪子并不知道她对欲望的理解有那么一点勇敢的高度,她只是恍惚伤心着爱情已逝,是将燃未燃的香,被现实的卑微的浅薄的风一吹,空剩下袅袅一缕痕迹。
从此簪子就不再去见相亲男人了。人们想不透原因,就都说簪子眼界高。
(七)
夜里的车风很冷,车顶上的窗子却一直是洞开着的。我把铺位上那条稀脏的毛毯扯了过来,盖在莫赫身上。然后我抬头向着顶窗望,望那股风是如何吹进来,如何把我和莫赫包围在一起。顶窗上乌黑一角的天空镶着一颗明晃晃的星,无论车怎么走,它总是在那里。
我在想着莫赫所谓的缘分。有情人在时间沧桑、人事变迁、世事无常中颠簸,但生命的剧情还是恰好注定着彼此的付出。——这是每一对恋人相信的花言巧语,命运的神秘一旦膨胀到这样的地步,就像金沙缭乱流过手心,抓住的却只是空空的关于时间和责任的影子。
我这么想着自己就害怕起来,是高踞险峰的人不见青山只见白云的恐惧。其实我几时把握得住深切的幻想,否则也不会有这一趟人生的行走了。这样的行走,人们通常都称作私奔。
我把眼睛眯起来,今天早上的景象就漂漂浮浮着应运而生,和着晚风和着星光和着无限后退的车外景色......我对父亲说自己要去买杯豆腐花吃。父亲正立在院子里打太极,一招“白鹤亮翅”定了半天,半晌才说去吧去吧。我刚出门时把头扭了过去,日光美丽地盛开着,那么多锅碗瓢盆安静地躺在日光下,父亲的头上还没有白头发呢。我关上大门就径直朝长途汽车站走,莫赫在那里等着我。临上车的那一刹那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我对莫赫说我还没有把晾在天台上的干鱼收起来呢,我担心被邻居家的猫给偷吃了。莫赫瞪了我好久,方才笑了起来,说余华曾经在小说里写一个死刑犯临枪毙前说要去上厕所,我还认为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傻瓜呢,今天方让我见识到了。我听莫赫这么说,不由得感到很不好意思,脸就红了。
到了那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奔走了。从往日中逃开了去,从此不管变人变鬼,做好做歹,都和以前毫无关系了。这辆车、这段途就是条秘密的纽带,我注定在这路上完成我的蜕变,用这一路的日光把我决然不同的两段人生故事连接起来。
(八)
后来簪子越来越喜欢坐在玉兰树下,听任着落叶落花敲叩着她的身体。年纪大起来,她的梦想也渐渐有了行动的味道。她不了解自己的欲望,但见了她痴痴凝神的目光的人都隐隐觉得不好了,只是万万想不到这是她逃跑的先兆。
那年头小镇正热闹着,人们钱多了起来,就招呼了许多外乡人来盖房子。那些外来工人满身尘土的整日逛来逛去,自然注意到这位乌鬓翠袖独立玉兰花下的女子。日子久了,污秽的话在他们走过簪子旁边就响亮起来。簪子依然呆呆地托着腮帮坐着,看似没有听见,其实都打到她的心里去了。
到了簪子的家人严厉干预簪子坐在玉兰树下的时候,簪子生平以来第一次发了大脾气。她赌气地大嚷说一辈子都被困死在这里了,连在自己家门口休息的权利也没有么?簪子是如此向往着外面尘土飞扬的世界,到那一刻她自己也意识到了。但这样的念头那么大不谬,连簪子本人也暗自心惊。
最终让簪子动心的固然不是那些镇上养尊处优坐井观天的男人,也并非带着匆匆行色以及献媚神色的盖房工人。镇上有些人也出外去了,其中有这么一个青年男子。他常常奔波于镇子与镇子以外,提着个大包,忙忙碌碌的样子。青年男子每次走过玉兰树时都会和簪子招呼,簪子见久了他的大包,突然对他砰然心动。并不在乎他穷,也不在意他丑。在时节,簪子家里人虽防她防得紧,但对象都是那些盖房的民工。他们俩竟有了些相会的自由,竟然爱得一塌糊涂,竟然决定私奔。
决定要走的那天早晨,簪子对父亲说自己要去买杯豆腐花吃。父亲正立在院子里打太极,一招“白鹤亮翅”定了半天,半晌才说去吧去吧。簪子刚出门时把头扭了过去,日光美丽地盛开着,那么多锅碗瓢盆安静地躺在日光下,父亲的头上还没有白头发呢。她关上大门就径直朝长途汽车站走,青年男子在那里等着她。临上车的那一刹那簪子还是犹豫了一下。对青年男子说我还没有把晾在天台上的干鱼收起来呢,我担心被邻居家的猫给偷吃了。青年男子瞪了簪子好久,方才笑了起来,说余华曾经在小说里写一个死刑犯临枪毙前说要去上厕所,我还认为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傻瓜呢,今天方让我见识到了。簪子听青年男子这么说,不由得感到很不好意思,脸就红了,扭身上了车去。
簪子坐的那辆长途车很快就会发动。簪子的心空空的,她发现自己没有忧愁没有恐惧没有感动没有后悔,不由觉得奇怪。其中一定有什么感觉是不对的,但簪子没有想到。她把自己飞翔的梦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轻易寄托于其他的人和事,那么屡败屡战,那么义无返顾。但她习惯了,不认为有什么不对。一路阳光幸福地照着,她却空洞的呆坐,等待别人给她人生。
(九)
汽车在深夜的时候终于在一个小小的加油站停了下来。一个急刹车叫醒了莫赫和车上其他睡着的人。莫赫揉揉眼睛,笑了笑对我说:“都没有睡么?”我摇摇头。车窗外有几个人头顶着大筐子在兜售些零食。我看着那红艳艳的柿子实在诱人,忍不住打开窗子伸手拿了一个。卖柿子的人尽力的喊:“姑娘,柿子五毛钱一斤,便宜死了,便宜死了。”莫赫皱了下眉头,接过柿子从窗口放了下去,说:“不要吃这种没有营养的东西,小心拉肚子。走,下去煮碗面条去。”
旅客们都下车去了。我和莫赫手拉着手跟着。加油站的小吃部很小,地板上满是积水和黑黑的脚印。但炉子的火光亮堂堂,屋外山风呼啸声渐行渐远,旅人就心满意足了,反正并不是久居之地。我和莫赫各自叫了碗热面条吃,味道尚可。旁边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正陪着司机,好象是加油站的老板娘。她的话说得有趣,大家就笑起来,司机用手不断得掐她肥嫩嫩的脸蛋。
我坐得离炉子近,炉火热辣辣地侵在我身上,像早晨的日头。在这样的温暖中,我依稀想到我二十岁是曾有过这么一场接近成功的相亲,对象也是一个加油站的小老板。或者我命运的另一条路就如同眼前这位女子这般呢。在自己世界的边沿,贴肤着最缭乱缤纷的外界传说。我无从知道那条人生路的结局会是什么。那双曾使我动心的手,那双白皙的属于加油站老板的手——一旦握下来,我就挣不脱他的牵绊了。但,又或者,我至始而终没有摆脱过什么,我的命运就非此即彼,一双手从来都紧紧地缠着我,用我自己的思路模型缠着我。这双手的名字,就是女人注定的婚姻。
吃过面条回到车上去,车依旧开,人们依旧很快地睡着。因为我一直握着莫赫的手,他也感觉不对了,乘着众人闹烘烘落座的时候用力亲了亲我的脸,我急切地触了触他的唇。
车开动的时候那颗星星又回到顶窗上来,它那么那么灿烂,就像替日间的太阳在夜里宣讲。我望着它,有点睡意朦胧了,莫赫的手却越发有力起来。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说:“把衣服的纽扣解开,快!”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还是解开了衣扣。车里一片漆黑,耳边只有汽车行走的声音。我的肌肤触到了冰凉的空气,突然发烫起来,热气沿着毛细血管在全身游走。我猜这股气流是天上那颗星星照耀成的。这么想着,眼前的一切就显得理直气壮又美好无比。毛毯下我任由自己赤裸着上身,等待着莫赫。
他的左手如期而至,但我等不到他的右手了。他的右手在他的毛毯下凸出那么大的一个位置,上上下下,逗留在他自己小腹附近。我闭上眼睛,静下心来,就可以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直灌到我的耳膜里去。
可能是星星隐到乌云里去了,我身上一片冰冷。我的泪哗然而下。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我抬眼向天寻觅着太阳。但车窗外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那个亦步亦趋的世界,那些花草树木城市村庄,那个天空,那个太阳——一切都消失了,被严密密的白色所代替。我的脸上有昨夜干枯的泪迹,我的嘴苦涩涩的,但一瞬间这些都不重要了。爱与被爱、失落与获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失去了飞翔的支点,重要的是我还不明白我到底要向那个消失世界索要什么。
(十)
簪子坐在即将发动的长途汽车里,青年男子把窗帘子掀开,她就把头探到窗外去。在阳光下有许多车正在蠢蠢挪动。那些车都是开到外面世界去的。每一辆车都有一个独自探寻的目的地。车子的影子在阳光下凹凹凸凸,簪子突然觉得无所适从。然而汽车发动了,青年男子附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小傻瓜,别怕。车要开了,我们的美好计划开始了。”
(十一)
我两手空空独自立在国道上,来来往往的车在日头下行走着。我聆听着它们呼啸的声音。那些车有的是开回我的家乡去的,更多的是开到外面世界去的,每一辆车都有一个独自探寻的目的地。车子的影子在阳光下凹凹凸凸,显得真实而分外美好。
今天清晨那场浓雾使我险些失去了整个世界。日光帮我夺回来它们,我继续在这片天地下行走。即使无所适从,我仍旧微笑了。我的美好计划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