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屋文化月刊 |
【青石街】返潮 小的时候住在江南,一座古老的大庭院里.周围都是这样的建筑,其中一座还是藏书楼.在这些庭院的中间,有一条小小的人工河,源至东边月湖里的水,在西面的老江流出.河水长年流动,甚是清澈.祖母说这河以前是一家书香大户请人挖的小池,后来聚集了越来多大户,小池也越来宽,越来长了.每当清明前后春夏争持,河面就泛起浓浓的雾,白茫茫一片.老人家常说河鬼是个小孩,要找好多小孩一齐玩.祖母说起这里的冤鬼,个个活灵活现,生前还都住在附近.为此,经过那些大庭院,我都只敢心里发毛的望两眼. 住在这条青石街的人不少是书香世家,不过也有象我们这些南京打仗过来的有钱人家.还有一些是避难过来的乡下人,他们没有钱买房子.就沿河边起一些木排,半边在河里,半边在岸上.远远看去,还挺有点诗情画意的.河水是这里的共同资源,所以庭院和木排之间常有争执.两代人后,家家安装了自来水,这个矛盾也渐渐得到了缓和.剩下的倒是木排上的后人越来越多,木排和木排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了. 诺姨两夫妻又打架了,河边满是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居委会的几个胖老太十万火急的向河边跑,一个个象撅着屁股的唐老鸭.这地方夫妻说打架,其实不会是真打,不外乎吵吵闹闹.但是他们这两夫妻每次都是货真价实的打,动刀子动枪那架局.乐得大家拼命拍手叫嚣,过瘾的很.当晚霞抹红了整个天空,人群也渐渐散去.一切都平静下来了.风还是风,河还是河.他们两夫妻也在小房外摆好凳子桌子开始晚饭,压根和没事发生一样.诺姨弯着腰喂小歪子吃饭,丰满的奶子在睡衣领口看得清清楚楚.路过的人开始朝桌子瞅,然后就朝那领子瞅.她也不理,偶尔蹲的太低,屁股有点凉,才会拉一把上衣. 诺姨来这里的时侯,正是返潮的季节.整条青石街的石板都是湿漉漉的,河沿的石头长着一片片的青苔.她是新疆人,她的全名很长,我已经忘记了.是小歪子他爸下乡带着她回来的.刚调遣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很好奇,全当她外国人看.她不习惯这里的天气,总不停的在河边抹身子.她长的煞是好看,皮肤丰腻,白里透红,褐黄色的长发,连眼睛的颜色都是浅浅的.不少男人站在她家木排的窗外探头探脑的,这里的女人全都提高着警惕. 她没有户口,是个黑人.那个时候,没有户口就没有票子.在什么都凭票配给的年代,没有粮票,油票很难过日子.加上寄人篱下,还三天两头的躲避公安.最后小歪子祖母一过世,他们就让小歪子大伯赶了出去.小歪子他爸在单位搞了一些砖头,挨着他大哥的木排起了一个小木排,在公共电线拉了条线,就开始过起他们回乡后的日子了. 诺姨是个爱美的女人.她一手一脚在屋外种了一些牵藤花,墙上涂上白石灰水,为木门和木窗刷上蓝色,还一针针的钩了一幅别致的白色窗沙.她的房子成了木排里里最漂亮的房子.她和妈妈都是外乡人,所以比较投缘.诺姨常来我家坐,打打毛线,钩钩花.她的手很巧,做起活又快.祖母见到喜欢,常张罗一些毛线活给她做.那时候,她已经快生小歪子了.其实她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留了在新疆,怕城市不准她生孩子,所以没带来.诺姨开始教我钩线,说我和她的女儿一样没有记性,后来我也懒的学了.最后倒是那些花花草草的种出来不少,她知道的花草可多了.有时候还会沾着水在青石板上画给我看. 小歪一岁的时候,他爸在工厂给机器绞断了一只手.装了一个机械手,怪恐怖的,我们小孩子都不敢接近他.他三十来岁就提前退休了,天天在家看小歪.街道恩恤,诺姨开始出去做工了.每天一早,她就盘起头发,戴上袖套笼,去街道委员会的早餐店炸油条.每天她都会炸两条特大特脆的留给我.别人要是不满意,她就会用上海腔说:啥事体啦,哗拉拉,无卖北侬啦,吵那娘.几次过后,我也不再愿意去买了.小歪子常会抱来我家,因为他爸经常喝酒,喝醉了就在家里打诺姨,说她是扫把星.有一次还掐着她的脖子说要扔小歪子到河里去,把诺姨吓的够呛. 第二年夏末,诺姨向我家借房子,诺外公会带着她的女儿来探望他们.以后我就天天坐在大庭那高高的门槛上,荡着小脚朝她家的木排看,唯恐看漏了.她和我同年,却高我一个头,打着两条长辫子.眼睫毛长长,眼珠晶莹剔透,转着转着水汪汪的.诺姨买了对漂亮的水晶凉鞋给她,乘凉的时侯,她跳舞给我们看.跳完了就躲在诺姨的怀里撒娇.她喜欢玩娃娃,她走的时候,我愿意把所有的娃娃全送给她,她是我第一个朋友,我喜欢她.她也把她的花裙子送给了我,说我明年长高就能穿了.最后我等了3年,才勉强能穿上.诺外公是个戴新疆帽穿兰扯布的老人家,喜欢照相.诺姨化了150元买了一架海鸥牌的相机给他,还是那种铁卷菲林的.可能现在很多人都未必见过.我死缠着跟着去拍了两张照片.诺外公说他有很多儿女,就是诺姨最小,嫁的最远,他很担心她. 他们回新疆的时侯,正是九月桂花飘香的季节.晚上,庭园里的桂花悄悄的开了,阵阵幽香,他们也悄悄的在大梧桐的尽头离开了.外公走后,小歪子他爸又打诺姨说她偷钱贴男人,全世界都知道了相机的事情,街道委员会的几个老太婆一辈子可能没照过照片,说她浪费,然后把她的炸油条位子给顶掉了.诺姨没户口,找不到工作.她开始为户口奔波,周围打关系.借了好多钱,送礼给公安局.有一天,诺姨红着眼跑来找我妈,晚上听到妈妈在床上小声和爸爸说诺姨给公安局的人占了便宜,那人在那小屋硬来了.虽然我小,不知道说什么,但觉得诺姨好生可怜,老是这般多人欺负她. 那个公安又来找诺姨,这次给他老公撞见了,他发了狂的用那机械手打他们.公安局的人抽着皮带在后门跳进河里逃跑,诺姨被他打的脸青鼻肿流了好多血.这事情轰动了一段日子,女人们更加严厉管教他们的老公.然后常有一些男人乘着歪子爸不在的时侯去敲门碰运气.妈妈渐渐的和她疏远了,亦不准我再接近木排的任何人家.这次之后,歪子爸再打诺姨的时侯,诺姨都开始反抗了.每次两个人都打的好厉害,骂的更是难听.有次,她和小歪子提了一些汽水过来给我们,祖母说是个嫖客给她送的,执意给退了回去.以后,诺姨就不再来我们家了. 今天空气潮湿,雨粉飘飘,天空也暗淡无光.祖母和其它庭院的老女人坐在天井旁的屋檐下搓麻将.她们常说别人闲话.每次这个时侯,祖母都会支我自个去后院玩.麻将声和雨声交织着我沉闷的一天.我在后院屋檐下找到两只老乌龟,把他们叠在一起坐在上面,看着雨水滴在石板的小洞上.后院开着粉红的月季,粉嫩嫩的一片片花瓣被雨水打湿了,然后整个花苞凋落了,散了一地的花瓣.老树的枝头上都抽出了黄绿黄绿的新芽.想到别人说那颗枇杷树有人上过吊,不禁心寒了起来.站起来,狠狠的踢了老乌龟一脚. 妈妈正和诺姨往楼上阁楼走,外面的几个老太婆停了手看着她们两个.瞪着那贼溜溜的眼睛,发着光.看那情形就和我家老猫晚上见到老鼠的时侯一模一样.他们嘀嘀咕咕的和祖母说了一些话,然后就散场不打了.诺姨这次是来向妈妈借钱,她找到路子能把女儿接过来,连她的户口一齐办.总共要三千块钱,她已经存了两千块还差一千.那时侯一个月的工资才3,40块钱.晚上,妈妈和大家商量.我坐在一边抱着老猫抓跳蚤,他们最后没同意,我好失望. 那年夏天,诺姨回新疆了.小歪子和他爸两个人天天坐在木排上发呆,有一天中午,大家都在知了声中午睡,河边围了不少人.有些在已经跳到河里救人了,正午的太阳闪耀在河面,刺得人眼睛发疼.歪子他爸在木排上嚎叫河鬼放过他的小歪子.小歪子捞上来的时侯,已经断了气,少了一只凉鞋.肚子涨涨,手脚还被擦伤了,流着血.别人说,这小鬼给石头卡住了,所以还找的回来,不然已经出江了.我第一次见到河鬼找小孩子,以后就再也没敢到河里玩耍了.歪子爸整个人好像换了样,很少见到他走出那个木排. 诺姨再回来的时侯,也和她第一次来的时侯一样,河面上一片白蒙蒙。她乘妈妈去买菜的时侯,交了一个包裹给我.然后他们两夫妻一齐悄悄的走了,也是那条青石路,也是那片老梧桐尽头.我站在门槛上,看着他们静静的消失,知道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包裹里面有一千块钱,还有两幅簇新的白纱窗.妈妈把它们收在阁楼的红木柜里.以后再也没有提起. 繁华渐渐蔓延到了青石街,这里的宁静一去不返.木排上开了几家美容发廊,门前徘徊着浓装艳抹的女人,红红的脸和猴子屁股一样.我常想河鬼大致也就这般吧.青石河越来越脏,天气返潮的时候,雾浓浓萦绕着,臭的让人恶心. 日迁月移,一切都慢慢的淹没了.今天,白纱窗伴着凉风抚过我的脸庞,记忆轻轻的飘舞起来,湿润在空气里的荡漾,那青石街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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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