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屋文化月刊    
 




【似是而非】返潮
西西

  中午时分,正吃着饭,家长们不约而同地来电话,这样那样的理由,目的倒是一致的:下午要请假。大约是小朋友窝在身边罢,龚莹的爸爸最老实,天气好好,要带小朋友去爬山呢,钢琴嘛,就不练了,得罪得罪。我笑,他也笑,且两边都笑得神气爽朗。放下电话,日子哗地一下子多出了一大截,想起了皇岗那边的旧家,几个月了,总是蜻蜓点水,总也没有好好收拾过,就着一地的好日头,做起事来大约也不会心急慌忙的吧。

  推开房门,一股瞢头瞢脑的霉味扑鼻而来,纵使心里头早就有了准备,却仍旧止不住地踉跄了几步,只差没有跌出门去。几个月没有住人,房子立刻就显出了颓势,窗帘还是那副窗帘,门开处,带了些微的风进来,颜色暗淡之下就止不住地有些飘零起来;伸手开灯,却摸了一手的粘腻,厨房的瓷砖上亦水亦油地挂着一串串液体,也不滴淌,只是挂着,倒平生了势已去的样子。拉开柜子的时候我迟疑了一刻,黑黝黝的暗处兴许有什么在睥睨着,想到这里自己也有些失笑,却仍旧抵不住地有些心虚,开了柜子波澜不惊,倒是自己有些怔忪地愣在当场。疑心昏天黑地里大约又是另外的一幅光景,于是急急地扫除起来,也是刻意的大阵仗。

  阳光在舞动的扫把里碎成了片片,灰尘们打着卷在地上翻滚着,我慌慌忙地在屋子里团团转。脚下各种各样细碎的小东西一点一点的积起来,一个色彩艳丽的发卡,一张措辞亲狎的贺卡,几枚坏了品相的邮票,一堆年代久远的卡口带,几张大有来历的CD,还有一包尚未开封的婴儿套装……我以为都扔地差不多了的小东西,却在不经意间纷纷然地又出现了,四年的日子就如同这堆小东西般,执意执意地在面前铺陈开来。

  我大约永远也不会和人主动妥协的,尤其家人。

  婚后的第二年,我妹来了一趟。年后的票不好买,转道去了上海,飞广州,再从广州一路问着来深圳,事前也没要人去接,我竟也没问,只由得她自己一个人大包小包地车船劳顿着。我妹在楼下按门铃的时候我窝在床上和人讲电话,穿个小裤头就跑去开了门,然后继续窝回床上。我妹进门的时候紫涨着一张脸蛋,踯躅着是不是该把手上挽着的一件外套往沙发上放,我冷眼瞧见了,一手捂了话筒问过去:脏不脏?不脏才放。只一句话的工夫,又继续去讲我那臭成一匹布的长话。那天后来的情景有些恍惚,我记得我妹穿着一件枣红色的衬衣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地忙碌,暮色之中没有开灯,却显得娇艳异常。

  那天晚上我妹拖着一堆包进了我们的卧室,对着我先生神色淡定地往外拿东西:爸给的,她妈给的……我听闻之下脸色大变,我妹背对着我,依然不屈不挠地重复着她的措辞,我有些疑心她此番的来意,而我先生只搓着双手,时不时地逡一眼我的神色。后来我妹用脚踢开了地上铺了一地的东西拎着一堆空袋子坚定地走了出去。

  我妈甚至连驴皮胶都炖好了让她带来。

  我结婚的时候没有和家里联系,此前的一年都没有,先生背着我悄悄地给家里时不时地打着电话,我偶尔撞见,也当成不知道。二十几年的怨尤积得有多深,非要用山长水远的距离来忘记,那时节就如同手里操着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身后缠缠绵绵的脐带,哪怕鲜血淋漓,我爸,我妈,我妹都在这种操戈之下变地凄惶而破碎。

  几年以后,我从我家小朋友的身上才真正了解,这种行为是一把双刃剑。玲去国经年,旧年拿了身份就急急地赶回来探亲,三个月的探亲签证,光在我这里,就耽搁了两个来月。小朋友愣是没开口叫一声妈。那段日子,白天里玲带着小朋友上山下海,也疯也玩,可一到了晚上,小朋友就刺溜一下钻到我的床上,死活也不下来,连三个人一起睡也不要,只蒙了头一味地叫:不要不要不要。玲最后是带了一脸泪走的,而小朋友同时在家破天荒地发了很大的脾气,闹到最后先生忍不住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拍了几下,引出一窜撕心裂肺的号啕了事。

  说到小朋友,我妹临走的那天坐在我床边,知心知肺说姐你还是抓紧要一个自己的小孩吧,别人的总是别人的,爸说了,下回再有了,就别再拿掉了,我们都能帮你带。我妹说这话的时候低了头并不看我,可我却莫名其妙地恶语相向:帮我带?连你我他们都带不好,再弄一个出来让他们糟践?!我妹没驳我的话,却在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姐你别太过分了,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成为孤儿!这句话一下子把我打懵了,以至于后来我偶然在一个女孩的文字里读到类似的句子时立刻泪流满面。

  我妹再也没有来过,并听说闪电般地嫁人产子。

  99年的秋天,我爸在一次外科手术中受到了感染,因为是内部的职工,院方也就没敢隐瞒什么,没人敢把话说满,一切都带着听天由命的味道,一系列的救治反倒成了尽人事。我先生买好了机票才来告诉我,话也尽是往浅里说,当时我正在公司里为一个项目和人闹得剑拔弩张,很是不耐,随口就说除非他快死了,你别烦我!我先生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我当时就有些腿软,强撑到医院,看见我爸一头一脸油光水亮的浮肿就再也没挺住,一头扎倒在我妈怀里。

  我在医院守了我爸整整一个月,我和医生说只要他活着,哪怕成了植物人也要把他在家放着。我爸终究是好起来了,谁也不知道原因,自说自话就好起来了。我妹和我妹夫商量着悄悄去给儿子改了姓,随我爸,在我爸出院的当天。

  我爸出院以后就不太能走路了,成天里只能在家里坐个轮椅到处转,脾气到是大了很多。我妈找人把两间卧室的墙打通了,自作主张把我爸的小床给撤了,对于这点,我爸却什么也没说。

  从那年秋天开始,我寻找一切机会拖家带口地往回跑。我爸最喜欢干的事是把小朋友放在腿上驾着轮椅飞一样的转圈圈,一老一少歇斯底里地尖叫连连,几乎能把房顶给掀了。每到这时候,我妈就倚在厨房的门框上嘶声力竭地叫加油。我和我妹就在厨房里使劲使劲地敲打着锅碗瓢盆。

  衣服上的白絮在阳光里一点一点的褪去,我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脚下奔流的车辆,身后还有一柜子粘乎乎的被褥没有翻晒,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这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这活也该一天一天地干吧。有人曾经给我的日子下了一个定义:庸俗的**生活,说的人真心实意,听的人很是受用。

  门在我身后轻轻地合上了,电梯的四壁湿漉漉地返着潮气,我要回家,回我的新家。

 

   
  20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