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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读毒]笔记:荒诞的写作 在本雅明的《弗朗茨·卡夫卡》里,开篇便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据说,波特金患有抑郁症,多少有点规律性地复发。在复发时,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他,而走近他的房间则是严格禁止的。从来没有人在宫里提起过这种疾病,更有甚者,人人都知道对此稍有暗示,就会因招惹女皇叶卡捷琳娜的不满而失宠。一次,这位大臣的抑郁症复发持续了非同寻常的一段时间,并导致严重的障碍:办公室里文件堆成了山,需要波特金签署,而女皇又催逼着要这些文件。高级官员们黔驴技穷了。一天,一个叫舒瓦尔金的小文书碰巧走进了这位大臣行宫的候见室,看见国家大臣聚集在那里,和往常一样呻吟着、抱怨着。'怎么啦,诸位阁下?'热心的舒瓦尔金问。他们向他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并为不能把他派上用场而表示遗憾。'如果就这么点问题的话,'舒瓦尔金说,'那就把文件交给我吧。'由于没什么可损失的,大臣们同意把文件交给他。舒瓦尔金把一叠文件挟在腋下就出发了,穿过长廊和走廊,来到了波特金的寝宫。他没有停步,也没有费心敲门,便转动了门把;门没有锁。半明半暗之中,波特金身穿破旧的睡衣正坐在床上咬指甲。舒瓦尔金走到写字台前,把笔蘸饱了墨水,没说一句话便把笔塞进波特金的手中,同时把一份文件放在他膝盖上。波特金双目空空地盯着这位入侵者;然后,仿佛在梦中一样,他开始签字--第一份,第二份,最后是全部文件。当最后一份签署完毕后,舒瓦尔金把文件挟在腋下,象进来时一样没有任何麻烦就出去了。他挥舞着那些文件,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进了候见室。大臣们纷纷跑来,从他手中抢过那些文件。没有人做声。那整个一团似乎都麻木了。舒瓦尔金再次走近他们,试探地问这些先生何以看上去如此不安。这时他才看到那些签字。一份又一份文件上都签署着舒瓦尔金……舒瓦尔金……舒瓦尔金……" 本雅明说这个故事,是为了揭示卡夫卡式的荒诞。但我却从中看到了许多卡夫卡之外的东西。其中部分与卡夫卡有些关系,许多却并不。 我想到的第一点,是怎样的荒诞才是有意义并值得考究的。荒诞,可以说是现代文学的中心词汇。从卡夫卡,到萨特加缪,以至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大都以此着眼。而在许多新人类和新新人类的文学中,荒诞更是被弄到了极致。因为他们的作品,连基本的可理解性都没有了。他们的荒诞,是从词语开始,一直延伸到句子段落的。反倒是故事情节上,常常只能看到怪异吊诡,而看不到什么荒诞之处。他们其实是在用荒诞的眼光荒诞的语调来说一件平常已极的事;或者用词语和各种形式任意扭曲情节背后的逻辑,使到故事根本不可能被人理解。这样的荒诞是有意义的么?说实话,我很不以为然。 就以上面这个故事为例。本雅明叙述的如此简单,毫无夸饰。然而生命本质上的荒诞,就隐藏在这简单却难以捉摸的故事当中。可见,真正的荒诞,并不需要奇异的词汇,不需要参差万端的头绪细节,更不需要故弄玄虚的左右摇摆得不亦乐乎的结构。文学毕竟还要是文学,而不是语言哲学范本。 此外,上面这个故事的结局令人如此惊诧,却又能使人直觉上就感到似乎可以理解。但究竟怎样理解才是合理的呢?又很难有什么统一的答案。在我的阅读体验中,荒诞的精髓应该是生命的播弄和行为的盲目无效,荒诞的背后却仍然必须隐藏着逻辑的步调。倘若事件完全不可理解,那恐怕只能算做是《聊斋志异》式的新闻体文本了吧。 我想到的第二点是:文学创作的根本是生活的流溢,靠的是不断的大量的积累充实,而不是拼命挤压水桶,缩小自己心灵的容量。一个创作者的心灵是应该越来越宽大宽广的,稍有一点感想就匆匆落笔,总觉得自己的生活非常值得展示,其实都是潜意识中的自卑自大在作怪。不是从自己心中自然流淌出来的东西,永远不可能得到文学的荆冠。据我所知,本雅明从来没有写过什么文学作品。他是文学评论家。然而"大师出马,一个顶俩"。其实不止"顶俩",很多作者--包括我自己--一辈子的成就,只怕也不如上面这篇随手写下的故事。他虽然流出来的这么少,却是如此地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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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