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屋文化月刊    
 

 

 

禁 锢
菊开那夜

  是阴天,倦倦的风。
  络绎站在路边拦车,一辆辆过去,都是满客,直到第七辆。当时是下午三点四十分,漫山在广州,一旦手机关机,他这个人就突然消失了。
  络绎开始过自己的生活,租了两室一厅,一间卧室另一间空无一物,黄昏的时候络绎常常站在空房间里抽烟,蓝七星,漫山的习惯。
  和漫山在一起两年,沾染了他许多习惯,比方裸睡,睡前一杯绿茶,茶后一枝烟,手表拨快五分钟,不吃猪肉。
  漫山永远只摊开五分之一的心,这对于络绎来说无疑是重重的失望。她想了解这个男人过去的三十年,掌握他以后将来的三十年,他却如此不着边际的轻轻推开她。
  那天看一部法国电影,剧中的男人深爱着情人苏菲,却坚持不肯结婚,惶恐失落焦灼,后来吸毒致死。
  络绎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会这样的收场?完全可以过着平和而幸福的生活。
  漫山用平静的口吻说,有些东西是自己坚持的,非常肯定,无法妥协。
  爱一个人不是要走向某种结果吗?
  不是,漫山不假思索的否决。
  络绎转过头,那么你是怎样想的?
  漫山站起身来倒了杯水,背对着络绎说,我不会结婚。
  络绎怔了怔,这句话如针刺般,背脊发凉。
  半响,漫山坐回她身边,说起别的事情,好像是生意上的事情,有几个数字相继闪过。络绎脑子里一遍遍回响着那句低沉的话,我不会结婚,我不会结婚……
  和他在一起是为了什么呢?络绎咬住下唇,不许自己开口。这是同居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明确的断绝了她的去路,每个女人都认为自己可以令浪子回头是岸,络绎也不例外,她抱着天真的幻想以为自己和别的女子不一样。
  漫山举手投足间有贵族的优雅,他应该有过许多或者有着许多女人,从他从容不迫的态度便可猜度一二。
  络绎在矜持的等待中患得患失,常常以为漫山就这样从她的生活中淡出了,过了一阵他突然又来了,似乎不曾有过一个多月的冷落。
  如此风淡云轻的交往需要极大的耐心,对于两次约会中间长长的空白若无其事,不把浮躁与不满放在脸上,不比对方快一步或者慢一步。
  漫山喜欢心态闲适的女人,太多女人把目标裸露出来,太多了,不厌其烦。
  后来他吻了络绎,有些犹豫着,然而她微醉的脸如此熟悉又那样近在咫尺,就这样吻着,缓慢,温柔,仿若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里面有着不染纤尘的仕女,唯美,空灵,剔除热烈的肉欲。
  他对怀中这个温婉的女子有了别样的怜惜,漫山不急于得到络绎,让她隐隐有些受伤。虽然名义是一种尊重,骨子里却说明对她的身体并无期待或无兴趣。每当漫山送她回家时络绎的心情便若有所失,送完她后他会去哪里,和谁共枕?他不爱她,她不够有魅力,还是他故意折磨她不让她步入他的生活?
  最多只是吻她的脖子,非常君子的将手轻置于她的腰际。络绎靠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真正的有条不紊,心平气和。
  三十多岁的男人很难捕获。
  漫山在大学里学的是金融,后来出来做生意,赚了几笔钱后就改行了。在广州开酒吧,在四川开画廊,在烟台开陶吧,这些附庸风雅的事他最乐意为之。
  漫山是个闲云野鹤般的男人,一个城市一个女人无法将他羁绊。他有许多时间是在天空中渡过,空姐中常常有天香国色。
  九五年漫山认识了缀缀。缀缀是民航的空姐,长头发,脸上有天生的哀愁,纵然微笑时也如此不由衷,漫山想,我一定要令她快乐起来。
  他们约会,不停的约会,为了见到缀缀便跟着她的航班到处飞,天上人间,这样神魂颠倒的热恋维持了五个月。
  之后缀缀嫁人了,缀缀是在海南一家叫取舍的酒吧里告诉漫山的,漫山握住她的手,越握越紧,红了眼睛。
  当时酒吧里放着蔡琴的《不了情》,那样平静的苍老着,一字一句都是伤口。
  对方是美裔华人,姓施,向缀缀求了无数次婚。
  缀缀说他总是将钻戒放在身上,见到我一次便掏一次,几乎成了一种仪式。我突然接过了戒指,他怔住了半响才抱着我,不相信是真的。我也不相信,可这就是真的。
  漫山低头,吻缀缀的手,丝微凉意,看到那只流光溢彩的戒指松开了手。
  如果你快乐,便足够。
  缀缀仿佛洞悉了他的卑劣,我不快乐,你知道。
  如此生硬的拒绝了他的推卸,漫山没有再开口。
  走出酒吧时,漫山搂过她,她是冰凉的,微微在颤抖。
  她在他怀里低声的说,我不想再飞了,想过脚踏实地的生活,而你不愿意负担我,你对我仅止于此。
  漫山默然,他无法分辩,除非他愿意给缀缀一份安稳,不能够。
  缀缀去了美国,九六年夏天打过一通电话来,说她在佛罗里达。
  挂了电话,时钟指向两点,缀缀的声音如此遥远,就像前生一样,作为一种遗憾怨恨着他。
  九月份的时候传来了周正的死讯,车祸。
  周正是漫山最好的朋友,漫山坐飞机去上海参加葬礼,昏沉中一脚踏空,梦突然惊醒,一阵可怕的痉挛。
  想起缀缀那绝望的面容,想起十几年前的人事,想起许多许多。
  每次坐飞机都像赎罪般绝望的沉默着,每次安全着陆便心存侥幸,仿佛又逃过了一劫。
  他总是疑心自己将不得善终,粉身碎骨,在最接近上帝的地方化为齑粉。
  九七年认识络绎,知道两人一定会有故事发生,越是如此对上海反而有了怯意。
  广州酒吧生意非常红火,便又开了一家。漫山在广州有个情人,她叫小官,冶艳嚣张,又是绝顶的聪明。漫山喜欢小官的坦白,她如此直接的表露着对金钱的兴趣,甚至在床上也会睨着眼睛说,那么你酒吧里的利润我可以分到多少?
  这样的关系令漫山安心,他吝啬的,只是他的心。
  十五岁时漫山喜欢坐在前排的女生陈可可,她常常甩一下辫子,发梢掠过他的脸,他看着她的辫子,怔怔的欢喜着。
  可可喜欢周正,下雨天撑着伞等周正,蓝色的校服,亭亭玉立。
  那个大雨的下午,漫山一个人在雨中狂奔,第二天大病一场。
  络绎的眼睛很像可可,特别是笑的时候。可可早已死去,十六岁时被人强奸,跳河自尽了。络绎仿佛作为一种延续,活生生的出现在漫山面前。
  漫山要求络绎留长发,你扎辫会很好看,他看着她的眼睛,仿佛中间并没有这渺茫的十七年。
  周正死去了,什么都没来得及交待,如此仓促的突然消失,漫山参加完他的葬礼便留在了上海与络绎同居。
  这一切与回忆有关,与未来无关。
  络绎的身体令他哭泣,络绎睡着后漫山躲在卫生间里攥紧头发,泪流满面。
  当时的人都不辞而别,唯有他还陷在这俗世里等待着未知的判决,怎么的因果,怎样的尘埃落定。
  漫山和络绎的关系已经无法换回了,络绎觉得无论怎么用心去爱他,都如石沉大海。在一次争吵中络绎问他,你打算怎么样?
  漫山唇边有冷酷的微笑,你自己没打算?
  他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只是邂逅。
  络绎的家人一直在追问她的感情生活,希望她像别的女子一样得到喜结良缘的幸福。络绎自己也曾无数次憧憬过婚纱、孩子,以及白头偕老。
  漫山直言不讳的说你要的我没有,他让她自己选择是继续还是分离。而他明知道无论她选什么,将来一定会后悔。络绎太爱漫山了,那几天不停的哭,请了一周的假竟然只是为了流泪,眼睛肿肿的,缩在沙发里。
  漫山去广州了,他有意走得远远的,有意让络绎清醒的选择,留下就不要再有怨尤,不要再要求。离开,那么两年的感情就灰飞烟灭。
  络绎接到一个电话,是江止打来的,他们并不太熟。江止的声音那样温柔,将夜色揉碎,络绎在电话里声音还是涩涩的哭腔。
  江止说我来接你,络绎听见自己说好。
  一个人伤心时,往往会有放任自己的疲倦,江止是那样懂得察言观色的男人,五官俊秀,声音温柔。
  络绎后来一直想忘记七月五号这一夜,她和一个并不相爱的男人上床的事实,而且并没有喝酒,没有任何名义上的推脱。
  对方很温柔,爱抚长达一小时。络绎闭上眼睛,觉得自己被分离了,肉体欢娱灵魂悲伤。天亮时江止还在沉睡,络绎留了张纸条放在枕边:永不再见。
  永不,永不记得她曾经随意安置自己的身体,以掩饰精神的狼狈,完成某种平衡。
  漫山在半个月后回到上海,他和络绎没有再见面,卖掉了上海的房子回广州去了。
  小官跟了一个非常有钱的香港人,看漫山的眼神开始俯视。漫山苦笑着,漂亮女人是一只潜力股。
  江止找过络绎几次,她不作回应,于是不了了之。
  谁没有了谁,生活都还是现在进行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似雷同却暗藏变数。
  漫山遇到了别的女子,络绎遇到了别的男子,属于他们的两年逐渐模糊。
  漫山这辈子不会娶任何女子,在他心中陈可可是他今生的妻子,不管她有多么痛恨他。周正永远不会知道了,当时他想把那个奸污了可可的男人找出来,列了许多人的名字写在本子上,一个个去查,一个个否定掉。
  他永远不会知道陪伴他明查暗访的吕漫山,正是他要找的人。或许已经知道,正和可可一起注视着漫山的命运。
  漫山太爱可可了,他抱住她说,我一定会娶你。
  可可看着他,那种眼神他今生都无法忘怀,比痛苦还痛苦,比绝望还绝望,那样的撕心裂肺,全身都散发着寒气。
  漫山恐惧极了,反复的说我会娶你。
  当时十六岁,第二天可可失踪了,几天后尸体浮在校园东面的小河里,肿得无法辨认。许多人都拼命的呕吐,漫山和周正跳下水把尸体抱上岸。从那一刻开始周正视漫山为知己,他们一起出人头地,考上省内最好的高等学府,毕业后共同创业,从来没有争执过,纵然政见不合漫山也会先退一步,周正常常在事后感慨,漫山你真是胸襟宽广,我实在不如你。
  缀缀也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漫山爱她如斯都不愿给予婚姻,宁可两人一生一世天涯永隔。生离,其实和死别相差无几,一样只能回忆对方,无法触摸。
  络绎更不会知道,她的眼睛和一个叫陈可可的女孩非常像,尤其笑的时候。
  漫山那时常常说,喜欢看你笑,似曾相识。
  这是一个罪恶的秘密,深深埋藏在漫山的心底,成为他一个人的枷锁,禁锢他余生的自由,忏悔一千一万次,也无法得到原宥。

 

   
  20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