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阿雪
苏七七
天气热起来了。中午从校门口走上来,水泥路晃着白光,眼皮感觉到光线的压力,微微眯住。在那个时候,我耳边忽然响起对话声。
"你喜欢哪个季节?"
"夏天。"
"啊,福州的夏天多么热。"
"我喜欢。奋不顾身。"
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季节这样问阿雪呢?那个时候,我们在路上相遇,一起走回宿舍,她是个不多话的人,那个问题多半是我为了打破沉默问的,但是从此记住了她的答案。而在印象之中,她总穿着冬季的大衣,肤色极白。
想起阿雪我觉得无话可说。我低她两级,虽有来往却从未深谈,我热衷于听说她的事情,通常是一些感情事件,她生得不美,但真是有气质--虽然这个词被太多人冒用而渐渐软弱。阿雪的气质是一种高的气质。这个词怎么说呢?好象世界还是可以高高低低象台阶一样,有的人停在那里,有的人上上下下。有的人觉得上去好,有的人喜欢停着,有的人爱往下走,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我是喜欢看着高处的,觉得好,但往上走是累人的事,有时候就停下来,怀疑起来,真的有必要上去吗?上去真的那么好吗?而阿雪,她象是天生就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她也没有特别好,特别高兴的表情,她就是在那里。
有许多人爱她,对她的爱总带有柏拉图的意味。也许因为她的高,她能写诗--我是个不会写诗的人,只能写些散文,而她写的散文,依旧是诗,远甚于我,这或者是我忘不了她的缘故。是的,爱她的人,常常是一些喜欢读写的人,在读中慢慢学会了写,是笨的劳作,靠文字生产出来的文字,而阿雪读的不太多,她就能写,就能把文字分行--我至今不知道将文字分成行是靠什么力量,不好形容她的文字,要套一个词,是"轻逸",时时刻刻可以从世界中飞走。
那时候阿梅喜欢阿天,而阿天喜欢阿雪,--两种感情,其实是一样性质。阿天受伤了,我们去看他,到吃饭的时间,阿梅看着饭罐,她不敢开口,简直是太奢侈的要求。阿雪拿起汤匙一勺勺喂阿天,阿天一直也不开口,好象太大的愿望忽然成了真。
阿梅是我的朋友,她从来没向阿天说过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的事。阿梅穿着花色鲜艳的长裙,阿梅长得黑,她不起眼。高高低低的台阶,其实是件残酷的事。
我知道阿雪的男朋友叫云生,在我入学的时,他已经毕业了。他会摄影,去哪里拍了好多好多照片,开了个摄影展,阿雪给每幅照片都取了个名,这是流传的佳话。云生一定非常非常爱阿雪,阿雪也那样的爱他吗?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阿雪的爱总让人觉得恩。我说她高,而她的性格绝对的平易、谦和、温良,她也做些琐碎的事务。做得也好,但她不做也无所谓,做好了也没有大高兴。她看人看物都淡。那她如何高而淡地爱呢?我不能想象她象世俗的女孩子,撒娇,生气,粘。我甚至不太能想象她身体的爱。
所以听说一件事。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中,云生在打牌,阿雪坐在他身后,云生在阿雪的胸上拧了一下。这个故事就是这么简单,甚至到只有一个细节,之前之后全是掩护。这个故事辗转才让我听到,我听到这个故事,对它的传播感一到奇怪,每一个说的人难道都认为阿雪是那么高吗?
这个故事因为来源比较确凿,也许还会比较真,其中虽然暗示着云生与阿雪的身体关系,却并没有猥亵的意思。而在大四的时候,有一天阿珊在宿舍里转述她这天听来的奇闻。我们宿舍,十个女孩子,都是喜欢阿雪的,因为我经常在宿舍里表达对她的景仰,也因为她天然宁净的样子。阿珊是学生干部,她和几个别的干部一起去哪值班了,值班没事,就开始说系里的著名人物。他们说起中文系的"才女",说比如阿雪,越有才越是乱七八糟,她在中学的时候就和一个老师不清楚,她妈妈费了许多劲才把她保送到师大来,她先与学校附近一个开书店的老板在一起,后来又发生了各种各样的风流韵事--我不太能使用那个男生的措辞,那是集恶意与得意,淫晦与道德于一体的,他形容阿雪是"转了好几手的"。
我们都听得目瞪口呆,阿珊知道我对阿雪的心情,怕我受不了,爬到我床上来安慰我:"恶心死了,全都是假的。"
我倒不觉得,也许是真的,只是有另一种表达法。
有些人看阿雪是天上的云,有些人看她是阴沟的水,在一些故事里,她是圣女,在另一些时在,则是荡妇。阿雪可以和几个男人同居过依旧是清白的,因为她没有觉得自己有清白。
我无法忘怀阿雪,以及关于她的形形色色的传说。我找了一个爱夏天的男朋友,我们有的时候会说起她,她是那么好,虽然我不理解她是怎样达到。我背着太多规矩,有太多思考计较,我的心不平静。
而在夏天里我第一次做爱,我在那最高的地方,放弃了思考。我知道自己不是脏了,而从来都没有如此纯净过。可是我没有办法在生活中保持纯净,甚至我需要做爱一次一次的洗涤。
这是一个夏天的午后,被子让我热得无法入睡,我起来看着窗外饱满明亮的阳光,想起阿雪。我想起朱天心写的《时移事往》,从前我觉得语言是桥,可以让我思考、理解、书写,然而现在我不能够保持信念,我清楚地看到自己怎样用语言遮蔽与伪装。语言是墙,是我自己筑起的城池,又要自己去攻陷。想起阿雪,写这样的文字,我知道自己有多少想象与虚构,但我需要一个高高的台阶上,真正的语言与身体,她懂得如何用清洁的身体与语言沟通,始终保持着宁静,与夏日的奋不顾身的激情。
阿雪与云生的分手已是很久的事了,大家仿佛都很理解,她去了厦门,在一间中学教语文,听说恋爱了,准备与一个教物理的老师结婚。
一切的建设与破解终归虚妄,我靠阿雪支撑起战斗的信念,而夏日的阿雪,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她奋不顾身,白色的脸上从来不动容。
在过去,在此时,建设与破解都发出隆隆巨响,也许就是我需要阿雪,需要想起阿雪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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